杀人?为什么呢?我觉得这不可能发生,肯定又是她的妄想。然而,这一次,她的行为很奇怪,不由得我不信。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恳求我仔细侦查,看那些人是不是回来了。我跑到甲板上,连眼睛里面都被浇透了。雨大滴大滴倾下,犹豫着是打个闪电还是不打。云朵不讲情义地相互推搡。它们撞在一起,本可互相道歉,接着走自己的路,但是却没有这样做:它们打成一团,吐出火光,在天上吵吵嚷嚷。难道它们是和人学会了这凡间的不耐烦吗?
“他们想杀掉我,肯祖。”
那些云朵不禁令我想起一件事:从我登上这艘触礁的船那天,已经过去了多少时间?我早已厌倦了孤独。法丽达不在意等待下去。好多次,我恳求她:
“法丽达,他们是谁?”
“来吧,和我一起回陆地。”
法丽达没有回答。她紧抓住我的胳膊,寻求着保护。但是,并不需要我做什么。因为突然之间,一场暴风雨从天而降。不速之客的小船靠近不了我们。他们尝试了很多次。但是最终还是放弃了,遁入了茫茫黑暗之中。我再一次问她:
为什么我不愿意她走自己的路?为什么一想到有人会把她带到遥远的国度我就心痛不已?难道我竟如此关心她?或者,我只是嫉妒她?因为我自己无法离开这个疯狂的国度?也许是因为害怕,我才无法接受这同法丽达一般无二的对遥远的渴望?我在如注的急雨之下,监视着那些晦暗不明的行凶者,其实我只是在假装保护法丽达。实际上,是她在保护我,是她在对这条船上的魂灵发号施令。唯一属于我的魂灵,那个矮人,早已消失不见。
“他们?他们是谁?”
我确定一件事:我与那个女人联系得越来越紧。我从未碰触过任何爱慕的女人。真实的、活生生的女人让我害怕。法丽达正好相反,她几近不真实,她爱做梦,我陶醉于她身上的这层伪装。然而,我的爱火愈加炽热,我便愈发觉得我该离开。我有另外的使命。不论我有多少疑虑,我都不能忘记初心:成为纳帕拉玛。法丽达偷走了我上路的决心,夺走了我决断的能力。一天一天过去,我的心与这条船越来越像。我因这个女人而却步不前,就像这条钉在沙洲里的船。如果我还想成为自己的主宰,我就再不能拖延下去。我必须离开,立即,马上!我走下底舱,只为放下对矮人的执念。他真的存在吗?当我看到底舱的一侧,包裹与箱子堆放得很矮,仿佛是小孩子干的,不禁更疑惑了。我大声喊他,却没有任何回应。我再喊,然而寂静的固执尤甚于我。法丽达是对的,除了我们两个,船上再没有别人了。
“是他们,是来找我的!”
我离开底舱,大口呼吸那咸湿的空气。这是九月的一天,正是暴雨肆虐的时节。风吹来,将一阵热雨带来又带走。突然,驾驶室亮了。一盏灯以轻柔的线条画出了光芒。我看见法丽达的胴体掩映在窗帘之间。她在洗澡。在明暗对比中,这个女子是在用水还是用光来沐浴?我走近帆索,不加掩饰地窥视。法丽达发现了我,转身招手,邀请我进入。
她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最终想起。到底是瞬间失去了记忆?还是从始至终都是谎言?当我再听时,不禁蹙起了眉头。一个法丽达变成了很多个法丽达。直至一个夜晚,炎热使我在枕席上辗转反侧。我睡意蒙眬地惊醒,因为听到了很多嘈杂的声音。一艘摩托艇正在靠近。法丽达走来,不安地大叫:
我懵懵懂懂地进入,欲望在熊熊燃烧。我与她靠得如此之近,仿佛她正向我倾吐见不得人的隐秘。她笔直地站立在我面前,脸对着脸。我们看着彼此,仿佛在对方脸上认出了大地上唯一的生灵。我确信一点:那一双眼睛,我一辈子都看不够。那双眼睛中有灰烬沉睡,因为它曾燃烧如炭。我把手指伸进她的口中。首先,我触到了牙齿,然后,我感受到了她的口水。那是滚热的口水,仿佛是我的全部,而不仅仅是一根手指,进入了火热的山洞。另一根手指在她的身体上逡巡,因为快乐而倍感紧张。外面,海水动荡,泛出点点浮沫。风更狂暴地吹,海浪开始无情地扫荡一切。即便在这里,室内,水也涌了进来。然而我们却茫然不觉。世界已然消逝,海无足轻重。法丽达湿漉漉的手解开了我的衣衫,她的手指仿佛是水。她躺下,如同在钢铁地板上洒落。我们以溺水者的姿态紧贴在一起。海浪袭来又退去,漫过我们的身体。我们两个融为一体,仿佛广阔空无中兀然生出的岛屿。
“你的儿子加斯帕尔。”
之后,我们筋疲力尽地分开。她浑身湿透,颤抖不已。她走向油灯,将一张毯子披在身上。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窥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法丽达多大了?为什么她交付如女人,而接收却如孩童?
“我儿子?哪一个?”
“你得走了,肯祖。”
我答应了她。只要我一上岸,就开始找他。但是,我感觉在我的内心深处,意愿在互相厮杀:我的一部分希望她永远找不到孩子,这样,她就得永远待在这里,我便永远有她相伴;我的另一部分希望获得她的好感,找到加斯帕尔可以成功地攻陷她的心。然而,之后,我却开始怀疑,这个女人到底值不值得我如此付出。因为她的故事越来越混乱,讲了之后又推翻。有一次,当我想更深地了解她儿子的情况时,她居然惊讶地问我:
我没懂。之前,她告诉我要等待月色明朗的夜晚。现在,她已等不及满月的到来。只有我可以宣布离开。她怎么可以下命令让我们分开?
“你的心觉得他在哪,就去哪里找。但是答应我把他带回来。”
“我会走的。但是法丽达,你得和我一起走。”
法丽达吓了一跳。“你真的愿意帮我找儿子?”她问。她的手抓着我的胳膊:“等一等。不要马上就去!最好等到一个月色明亮的夜晚。这样,你的独木舟才不会撞到礁石上。”我又问了一遍:我要去哪里找她的儿子?她装作在思考。从她把儿子送到教会起,已经过去了十四年。我该去找一下欧吉妮娅姨妈吗?或许,维吉妮娅依然生活在那里?还是要去教会?不用去教会了,加斯帕尔绝对不会回去。总之,我要到处去找。无论如何,那个孩子不可能就这样消失不见。
她拒绝了:她不能离开这艘船。“但是,法丽达,这艘船触礁了。这里只有过往,就像水摩擦着火柴。”她毫不让步:“肯祖,这里是我的巢。我确信,人们会来接我的。”
“怎么做才能找到你儿子?”
“这种体量的大船不可能被人遗忘。船主会把它拖走的。我也会一起走,去远方,远方。”
法丽达生气了。那一天余下的时间,她尽力避开我。我也离她远远的。那个女人摧残了我最伟大的理想。我需要相信一个高贵的事业,我需要一个值得我献身的理由。法丽达没有权利侮辱我的信念。然而,过了一段时间,我开始认真思考:找纳帕拉玛战士的同时,也并不耽误找加斯帕尔。没必要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和她开战。我走近法丽达,仿佛全无挣扎地询问她:
我不禁骂了一声。我知道,贫困只能靠富有来治愈。确实,活人最好的藏身之处就是坟墓。但是,她这只是妄想,完全不会有好结果。不该过多幻想。我绝望地大喊:“你会死在这里的,孤零零地腐烂。”她生气地直转圈。我的言语让她恼火,看起来她应该以牙还牙。然而,她却无声无息,这种出人意料的行为唯有女人可以。稍后,她走到我面前,温柔地说:
“住嘴。对这场战争,你什么都不懂。你一个只想逃跑的人,没权利指手画脚。”
“是时候了,人和人是不同的。就是这样,肯祖。”
“你就看不出,那些人也喜爱战争吗?等他们胜了,和其他人也没什么两样。一样的贪。”
“这个国度就是你要寻找的去处。没有其他地方。”
“我不能。”
“你不懂,肯祖,我希望活下去。”
“你永远找不到纳帕拉玛,忘了吧。”
“那你儿子呢?你要扔下他不管?”
“我不能,法丽达。出去后我要去找纳帕拉玛。”
我以为这个理由无懈可击,但是我错了。她不听我的。我垂下头,准备放手。我想卷一支烟抽,但烟纸都湿透了。我把烟草揉作一团,扔在地上,仿佛我的心愿可以在手指之间生出。法丽达不明白:我只能活在火热之后的宁静里,活在致命激情的阴影里。她如母亲一般温柔地抚摸着我。我问她有没有什么口信,想让我捎回陆地。她的手指安静下来,然后,她喃喃自语:
“要是你从这里出去了,帮我找一下儿子。我得带上加斯帕尔一起走。”
“上帝啊!原谅我!我就只求一件事:不要让我的儿子活着。”
有一次,她面色严峻地走近我。她把手放进我的手里,任沉默降临。之后,她恳求我:
“别说这种话。这算什么意思?”
其实,我没有在听。我在思考我和法丽达的相似之处。我知道是什么将我们联结到一起:我们都被两个世界一分为二。我们的记忆中住满了家乡的鬼魂。这些鬼魂用我们的土语与我们对话。但是,我们不会用葡萄牙语做梦。我们描述的未来里,再不会有家乡的痕迹。这是教会的错,是阿方索神父的错,是维吉妮娅的错,是苏雷德拉的错。但是,这主要是我们的错。我们两个都想离开。她想投奔一个新世界,我想抵达另一种生活。法丽达想离开非洲,而我希望在非洲内部找到另一个大陆。但是,我们之间有一点不同:我没有她依然拥有的那种力量。我不可能后退,也不可能回头。我感染了那头死在沙滩上的鲸鱼的病,它只会用眼望着大海。
“肯祖,你以为我会希望我儿子不好?我只是觉得,就算死也比活在这个国家好。再说,我有预感,母亲都这样,你永远不会懂。”
“肯祖,你在听吗?”
“我发誓会找到你的儿子。我会去的,法丽达。”
船没有动。只有她感觉到船在动。在这艘遇难船上,时间也仿佛遭遇了海难。那个时刻,我只是听众。每当这种盗走她身体的奇怪热病发作,法丽达总会讲起自己的故事,将记忆拆开,又重新结起。我一直听到夜幕降临。我父亲常说,黑暗会让我们生出很多个脑袋。法丽达的故事带领我们进入她的过往,仿佛我生在她的时代。当她沉溺于回忆时,会失去一切感受力。是我提醒她饿了、渴了、冷了。我们的吃喝都是船上的存货。还剩下很多物品。法丽达可以待很久。这也仿佛是她的愿望。她的故事继续讲、重复讲,有变化,也有增添。
她笑了,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感激的笑。也许,她是在笑我的天真。我求她等我回来。她随便点了一下头,而我却锲而不舍:
“肯祖,你感觉到了吗?船在动。”
“我会带着加斯帕尔一起回来的。答应我,等我。”
睡觉之前,法丽达会在甲板上散步。她一边走,一边望向黑暗的深处。在这一刻,她总让我想起父亲,他也爱在丛林中游走,寻找着梦。
“我答应你。肯祖,你该走了。去睡觉吧,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了。”
我在窝里睡觉的时候,这些问题缠住我不放。从我做梦的地方,我看得见天空,它是圆的,上面有星星在闪。最为晴朗的夜里,我可以隐隐看见灯塔。刚开始时,我并不能辨认出岛屿与上面的建筑。而现在,我可以看清了。就在我看不见矮人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岛屿与灯塔。难道我和法丽达交换了幻觉?灯塔矗立在远方,它是希望,仿佛一只仅用一条腿休息的斑马。很多次,我看不到那座曾有过建设的小岛。海浪淹没了礁石,撞出马鬃一样的浮末。刮大风时,海变得粗暴极了,船仿佛要被连根拔起。我在想:我们要上路了,没有方向,也没有船长。然而,船只是在疲惫地哆嗦。没有任何力量能解救这艘遇难船。它的固执堪比法丽达,只不过方向正好相反。一个想留,另一个想走。什么都不能阻止法丽达抛弃一切背井离乡。儿子是她唯一的疑虑,是她最后的船锚。
我躺在自己的角落里。法丽达不喜欢和我一起睡。睡在别人怀里,会失去灵魂,她说。当男人与女人交缠睡下,梦就找不到各自的主人了。因此,我孤独地哄自己入睡,希望战胜疲惫。并没有用。已是黎明,我还未有丝毫困意。当天色发亮时,我的眼皮才开始发沉。我望着渐明的光,发现我从未注意过太阳。我心里觉得,在我村子的海滩上,我已经和光做别。夏季一日日逼近,我将太阳留给了那个时节的草原。白日从印度洋深深的海水中迸出,全身湿透,几近液态。它以迟来者的威严冉冉升起。大地看起来全然赤裸,令人依稀忆起它是从血肉与月亮中分娩而出。
法丽达在船长室睡着了。我睡在外面,在缆绳和红布之间躺下。矮人没有从底舱出来,还在守着捐赠物资。有个事很奇怪:法丽达看不见矮人。而且,她根本不相信矮人的存在。我指向下面的底舱,隐约可见矮人暗淡而微小的身影。她笑了,仿佛我在闹着玩。我让她注意听矮人弄出的声响,她回答说,那不过是海的回音进入了船里。我便放弃证明矮人的存在。实际上,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我走下底舱,想证明矮人还在那里。我呼喊他寻找他,翻箱倒柜,不放过任何角落。矮人不在。一点痕迹都没有。难道法丽达是对的?难道只有在梦中,那个小生灵才有存身之所?还是,这依然是我父亲在搞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