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着讲课:河并不会把活人的命运分隔开,而是去缝补。他的出生便是证明。现在,他在造一条河,以此补偿比过去还要久远的时光。也许这条因为他的执念而生出的崭新水流,会将梦想重新带回这片不为人爱的大地。
“我在船上出生,我是河之子。”尼亚马塔卡以微笑为这个故事作结。
“我们给你帮忙,尼亚马塔卡。”
因此,他决定制作一个筏子,很快就造好了。他将筏子放入波涛,准备穿越湍流。走到半路,他发现自己未免太过莽撞。浪越来越大,之前他从未见过。木筏抵抗不住,巨浪仿佛想看这船是由多少根木头造成,把它冲得稀烂。河水张开大嘴,吞没了小船。尼亚马塔卡的父亲沉入水中,命在旦夕。然而,就在这一刻,他看见一条小船正朝他的方向驶来。他仔细一看:正是河对岸的那个身影,从对面出发,赶来救他。一双有力的臂膀将他拉上来,他湿漉漉地坐上了船。直到雾气与遥远消弭于无形,他才发现河对岸的人是一位容色灼灼的女子。其余一切皆在安宁不语中发生,仿佛既在咫尺便不必再听呼喊。两个完整的生命被弃于一条没有方向的船,彼此的爱是唯一要义。
木丁贾觉得这个计划太过疯狂。最好是干脆不理尼亚马塔卡,管他说的是真是假。他和图阿伊还有其他计划,不能被不真的东西带偏了。图阿伊不同意。他觉得应该帮造河者一把。图阿伊辩解说,这样做有一个好处:或许他们可以用得上这条新生的河流,这样,他们的旅程会缩短,少受点罪。
图阿伊征得造河者同意,讲起他父亲的故事。他父亲形只影单,时常自怨自艾:真不如随便找一个伴了!他住在一条大河的岸边,那河如此宽阔,衬得对岸的一切如此渺小。生活让他痛苦,一个人过不下去。这个广阔的世界竟没有另外一个人吗?直到有一天,在河的对岸,他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正是起雾的时节,雾气浓重。老头儿站起来,朝远方看去。河的对岸,有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父亲也在这一边喊了一声。他完全听不懂另一个人在说什么,但是,在幻影消失之前,他要热烈地回应。那些天里,双方一再对喊,在声音的冲撞中,两人彼此转换,尽管没有一个词能听懂。老人每天都在期待呼喊那一刻的到来。然而,有一天,另一个人却迟迟不来。一阵颤抖袭来,激出他的伤悲。对那个陌生人,他有太多的爱,就像怀念未曾出生的兄弟。突然,他有了一个预感:难道,前几日,另一个人是来告知他会发生什么灾难?或者,另一个人病了,需要朋友出手相助?
“我们不要在路上等了。我们自己造路。”
“你,木丁贾,不要感到奇怪。其实,尼亚马塔卡是在完成使命,就像他的父亲。”
木丁贾同意了。他们在坚硬的土地上挖掘了很多天。进展不是很快,因为迎面遇上了一片石头地。男孩的手掌鲜血横流,不禁对这样的牺牲产生了怀疑。造一条河?还是大海聪明,从不对抗礁石,而是拥抱它。木丁贾改变了主意,他私下里找图阿伊商量,想让他认清尼亚马塔卡,这人就是个疯子。但是老人不愿意听。
他给河取名为“母亲河”。因为这条河将自愿变成一个温柔无比且绵延不绝的造物,它永远不会怒气冲冲地涨水,也永远不会在地面上干涸。河水会将战争隔绝在外。无论是人还是船,只要带上武器,就会沉入水底,永远不能返回。死亡被挡在另一边。河水会荡涤大地,抚慰它的伤口。
“对不起,木丁贾。尼亚马塔卡不是疯子,不是。人和房子一样,得看里面!”
“河叫什么名字?”
这天晚上,雷声乍起,带来前所未见的炸裂。风雨越来越大,就像面包在烤炉中膨胀。那一夜闪电不辍,猝然的光丝将夜空编织得密不透风。大雨倾盆而下,宇宙仿佛融化。三人徒劳地寻找避难之处,不小心跑散了。男孩呼唤大家聚在一起,他们三个手拉着手,分担无法控制的恐惧。突然,尼亚马塔卡猛然警觉起来。他指着忽隐忽现的地面。那里有一条沟正在被灌满。
根本看不到有水。只有无数汗水,渗入到坑底的沙里。但是,我们是访客,不好提出反对意见。
“是河,是河!”
“你们看,已经有一小股水涌出来了。”
尼亚马塔卡欢喜于这条河的诞生,仿佛那是从他的血肉中生出的果实。他松开另外两人的手,想靠近那光彩耀目的滚滚热流。他举手向天,祈求降下光明。他想抚摸这个刚刚出世的作品。木丁贾与图阿伊提醒他小心一点儿,但是他满心只想赞颂他的后代。唯有在短促而断续的闪电里,才能看清他抽搐的身体。抽泣之中,发生的一切构成了回忆。尼亚马塔卡跌入了湍流之中。图阿伊和木丁贾想抓住造河者的身体,但是流水又一次魔性大发,暴涨起来。另外两人的哀求与天空的雷鸣及河水——他的后代——的奔流声混在一起,尼亚马塔卡消失于这一切之中。图阿伊依然不放弃,希望看他浮起,但是河岸轰然垮塌。河床与草原分不清彼此,泥土顺着湍流逃走。如果人的杰作曾存在过,也不过是一条昙花一现的河流。
他有信心,开始在自家房子下挖掘。墙塌了,天花板掉了下来。家里人从房子中撤出来,怀疑他脑子有病。亲近的人走光了,不亲的人发火了。凡人竟然敢挑战神明!神创造了世界,是为了让世人尊奉他,可不是为了让人改造他的作品。但是尼亚马塔卡不愿放弃,还是没日没夜地挖掘。他一点一点向前挖,蜿蜒于山谷与山巅之间。他的手无数次鲜血淋漓,结出老茧又蜕皮新生。现在,他坐在河边,骄傲地守卫着自己的杰作。他指着坑底:
雨执着地下了整整一个早上。为了不被冲散,木丁贾与图阿伊手挽着手随波逐流。中午时分,雨停了。太阳直直地挂在天上,仿佛是在复仇,一瞬间晒干了草原上的水。大地吸吮着洪水,连最小的水坑都不放过。在这无法置信的场景变换中,干旱再一次统领一切。几个小时之前,水还在逞凶,而如今,尘土却染黑了空气。听得见时间在石头上刮磨着骨头。茫茫草原上,大地毫无呼吸地躺倒。风的尾巴盘旋着,向远方刮去。甚至是那些从不提要求的野草,都越来越难过。
男孩和图阿伊都笑了。但是,这个人却信心满满,他是认真的。是的,那深深的河床里必须有一条河流淌,直至汇入无尽的大海。河水将安慰无数的干渴,滋养游鱼与大地。希望与未竟的梦想会沿河前行,这将是大地的分娩,从这里,人们再次守候生命。
看到这幅景象,木丁贾不禁思考。一个追梦的人死了,大地在为他哀伤,就像他的未亡人。图阿伊兜着圈子,想找到返回公车的路。男孩对老人阅读石头与叶片的能力坚信不疑。没人找得到路的地方,图阿伊却可以向幽径致意。丛林是他的城市。
“我在造河。”那人回答道。
然而,现在,两个人仿佛失去了方向,一直在胡走瞎逛。饥饿提出果腹的要求。一天又一天,他们始终在兜圈子。木丁贾不禁怀疑起他的向导:
每一位都抽扯出自己的记忆,任其轻轻流淌,嘲笑着悲伤的日子。男孩把他们召唤回现在。他想知道是什么在激励尼亚马塔卡如此努力地挖坑。
“我们迷路了吗,图阿伊?”
“木丁贾,你知道吗?我们俩给同一个老板打工。”
“迷路?绝对不会,孩子。”
他们依照故乡习俗,绕着手指转动手掌,彼此致意。两位老朋友坐下,回忆过往,倾吐心事。
他一边想,一边说。究竟什么是迷路?很多人自以为方向正确,结果却是一出生便走入了歧途。他喋喋不休,也许是在转移孩子的注意力,让他不要太把目的地当回事儿。时间匆匆而过,黑夜降临了。两位行者露天躺下。老人睡不着。
“这是尼亚马塔卡。殖民时期,我们一起干过活。”
“叔叔,你还没睡吗?”
他俩喊了一声,希望他注意到他们。那个陌生人在坑底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等一会儿。他慢慢地往上爬,迟缓如一条蛇,在寻找自己的足。越接近出口,越爬得娴熟。他不做解释,奔向图阿伊,两人热情地拥抱在一起。木丁贾一头雾水地旁观了这一幕。
“没睡。我睡不着。”
突然,有声音传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好像是人的声音,从小山之后传来。两人小心地爬上去,原来是一个男人,正在山坡的另一侧奋力挥锄,想挖出一个巨大的坑。那坑又深又长,仿佛想把世界分成两半。
“因为那个造河者吗?”
“是啊!都是那女人惹事。”
“不是。我都想不起来他了。我想听故事。”
“天啊!太坏了!”
“什么故事?”
千万不要学他的表弟拉法埃朗,倒是娶了个漂亮娘们,但是他天天找茬。今天抓伤她的脸,明天剪了她的头发,后天烧了她的皮肤。可怜的女人,成天出来吓人。
“你读的日记里面的。那个叫肯祖的差不多都和我们一起过日子了。”
“木丁贾,如果有一天你要结婚,一定要找个丑媳妇,这样,别人不会嫉妒你。”
“我把日记留在车里了。不过,我已经读完了下一本。我可以给你讲,几乎都在我的脑袋里,一个字都不差。”
这一切悲伤与图阿伊全然无关。他们俩一起坐在一棵鼻烟盒树的树荫下。风吹过,树上的果实互相碰撞,击出多样的鼓点。风景又一次变换了色调与大小。树变矮了,但是结的果实变多了。湿气越来越重,附近应该有水源。那天清早,他们离开了公车,但一直在兜圈子,避免距离住所太远。老人做个手势,两人回到路上。他在前面走,轻柔如飞鸟。他一向这样走路,下脚狡黠,蹑步如猫。不过,这一次,他心情不错,竟回忆起了从前的那些风流韵事。
“慢慢地讲,不然我理解不了。如果我睡了,你也别停。睡觉时我也在听你讲。”
木丁贾放下日记,陷入了思考。老斯格雷托的死纠缠着他,让他困惑不已。如果老人只是单纯死去,他倒不会感到沉重。难道我们不正习惯于此,直至自身终结?人终有一死,就像河流汇入大海:一部分还在生出,而与此同时,另一部分却已进入了无边的阴影。然而,斯格雷托的死中有一根尖锐的刺。所有的村庄都随他而死。祖先们成了大地的孤儿,活人们失去了永续传统的处所。不是一个人消失,而是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