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继续给你写信的,妈妈。”
她们离开家,向教会走去。神父出来开门,他的身躯笼罩着从里面照出来的光。在维吉妮娅将法丽达交给神父的那一刻,女孩明白了,这场投奔是提前说好的。维吉妮娅向她伸出手,两人的十指紧紧相扣。身躯依依惜别,却无法说出那声“再见”。
“不用了,孩子。我用不着了。”
“我们走!”
她走远了,背影在黑暗中渐渐退隐。那一刻,法丽达第二次成了孤儿。
她的眼睛圆睁着,一眨不眨地看着女孩。那天夜里,她叫醒法丽达,用力牵着她的手,领着她走过漆黑的走廊。她拿下那条为回国预备的绿裙子,准备停当,下定决心:
她在教会生活了一段时间,住在一个安静的小房间里。她热爱学习,竭尽所能地读书。她沉溺于幻想,以此填充所有的时间。但是,这里缺乏生活的真实,也缺少她降生的世界的热度。这个地方让她的内心冰冷无比。其实,我们所有人,都想在心里与另一颗心相连,还自己出生之际失去的另一半。每个夜晚,女孩都要蜷起身体,叹息随之变得缓慢而圆润。因此,她萌生了不辞而别的想法。神父准许她离开,他的言语从不灌输是与非。“善产生于被允许的恶中。”他一向这样说。有一天,神父把她叫来。他理解她那深藏于心的愿望与不曾绽放的梦想。
“法丽达,亲爱的,听我说。你母亲……我撑不了几天了。恐怕明天我就不能再照顾你了。所以,我想带你离开这里。”
“我知道,你想离开教会。对于你这个年龄的人,这里没有什么生气。”
法丽达在颤抖,甚至没有觉察她在称维吉妮娅为“母亲”。也许是因为恐惧侵入了她的体内。
没有必要否认,也不必想这到底是对还是错。既然这是法丽达的愿望,她就该回到生她养她的故乡。“世界没有任何用处。”他说。他最后说:“握住的拳头中空的地方,才是幸福的容身之所。幸福是强者的创造,供弱者臆想。”
“母亲,你要带我去哪里?”
返回村子的路上,法丽达经过罗芒·平托的房子。她想瞧一眼维吉妮娅,摸摸她善良的面庞,倾吐心中的思念。开门的却是罗芒·平托,眼神仿佛是要吃了她。
“我要把你从这里带走。你不能和我们在一起。”
“维吉妮娅不在。她带一个病人去镇上了。”
但是,生命是一个胡乱指挥的权威:养母得了好不了的急病。她已经什么都不信了,就只相信自己编的那些。一天,她说:
他说,维吉妮娅当晚就回来。如果法丽达想等她,可以在从前的小屋里睡。法丽达犹豫地走进家门。有一股甜香飘来,那是院中番石榴树的味道。然而,那一刻,她却只想起了酸楚的过往。也许是因为维吉妮娅的不在让她心酸。其实,就算维吉妮娅对她再好,她也不能把这里当家。
没错。法丽达得给她写信,装成其他人,装作从远方寄来。她这样去做了,每次都装成不同的家人,逐渐乐在其中。她完全想不到这有多么功德无量。维吉妮娅读信时会哭,是那种时断时续的大哭。法丽达听得心潮澎湃,简直认不出信的作者是自己。或是维吉妮娅自己编的,通过信重建了不真实。罗芒·平托从铁路酒吧喝完回家,看到这两个女人,在不对劲的时间里,幸福地相依相偎。他什么都没问,只是窥视,借机摩挲法丽达的大腿。他把手放在法丽达的肩上,偷偷抚摸。维吉妮娅好像什么都没看到,兀自沉浸于胡思乱想中。
卧室的门关上了,剩下法丽达一人。梳妆台的梳子上,还残留着她的发丝,卷卷的,就像母亲腹中的胎儿。她驻足于每一件物品,仿佛那些昔日之物眷恋故人,也于此刻认出了她。潮湿的墙上还挂着她的一幅照片,装在木质相框里。那是她唯一的照片,因此,她想把它带走。她把照片取下,看到在泛黄的纸上,她并不孤独。在她的面庞周围,画上了不同的人,有好多个,看起来在动,在交换位置。她笑了,决定把相框挂回墙上。这是维吉妮娅的杰作,这样一来,女孩的照片就活了。可能有很多次,她会把照片放在床上,编上一些故事,如此,养女便还生活在这栋老房子里。
“写信?”
已是半夜,维吉妮娅还没回来。法丽达累坏了,在床上沉沉睡去。她没有注意到房门在响。那个拖拽她的声音,那些她忘不了的行径,都没有让她醒来。是罗芒在她的床边转悠。他的脚步围困起她的害怕,仿佛在火上炙烤。寂静之中,她无望地祈祷。她过于信任这种求助,竟不再害怕可能发生的事。罗芒坐在床上,胳膊在黑暗中摸索。当他的手摩挲女孩的面庞,他感到了无言的泪水。这种悲伤让他欲火中烧。他覆盖住法丽达,每一次向前都让她痛苦难当。她的膝盖被拉到胸口,她变小了。窗外,月色温柔,猜不到屋中的仇恨已经沸反盈天。天使迟迟不至,罗芒获得了胜利。煎熬中,她问自己:上帝到底在哪?为什么要这么久?
“因为我想让你给我写信。”
她放弃等待,猛地坐了起来。她躲开身子,不让罗芒的口水碰到。罗芒大吃一惊,紧咬牙关,挤出了威胁。她这个种族的人应该有记性:最好不要反抗,想也别想,做也别做。这个葡萄牙人雄风大展,蹂躏了她整个夜晚。他流了很多汗,黏黏糊糊,就像一只癞蛤蟆。那汗水仿佛是一种证明:这个男人是一个异乡人,被逐出了自己的世界。他在故乡做爱时,会少流点汗。但是,他迷失了方向,就像蛤蟆远离了水塘。他如蛤蟆一般睡在她怀里,鼾声如雷。她推开这具沉重的身躯,仿佛推卸了罪过。
“维吉妮娅妈妈,为什么和我讲这些?”
天亮了,她拿起包裹,走进茫茫的晨雾中。雾气潮湿,仿佛细雨。她哭啊哭啊。她想以眼泪为索,绑住悲伤。她召唤所有的恨,去恨那个强暴她的男人。但是仇恨并没有来。都是她的错,因为她一再徘徊于两个世界之间。最终,她必须返回故乡,任时间平复她的创伤。但是,其实她知道再也无法返回她出生的世界。欧吉妮娅姨妈看到她回来,便发出了质疑:
有一次,维吉妮娅带着养女来到庭院,一起坐在巨大的芒果树的树荫里。蛇这种动物喜欢盘在芒果树甜甜的枝干上,她一向怕得要死。而那一刻,她却仿佛将危险置之度外。维吉妮娅慢慢地展开时光之卷,讲起了自己的故事。她事无巨细,一连讲了好多天。这是神经错乱吗?
“孩子,你不该回来。”
她叔叔从来没有到过非洲。但是法丽达不敢揭破。她的生命由谎言构成,而重新组合的照片带来了新的真实。
村民们应该不想见到她。她走了,又回来。走时是村中少女,再回来已是客身。既然已经离开,断了联系,就不该再回来刺激众人。因为她会让留下的人痛苦。衣服里的蚂蚁才让人真难受。
“你看,这是我叔叔。他过来看我们时拍的。”
待在村中的几个月里,一件可怕的事发生了:她的肚子大了,一个孩子正在她的体内生长。这个孩子不会拥有该有的肤色:他肯定是个黑白混血儿。欧吉妮娅姨妈提醒她:“不要说出孩子的真实血统,就说他得了白化病。”他长成这样,是因为在娘胎里被闪电劈过。这就是迷信认定的白化病的原因。
她笑了,开心于美梦将在未来成真。她站在窗口,眼睛望着那并不存在的国度,只能在思念中描绘它的山河形胜。她向上帝乞怜,求带她去往另一个地方,她心心念念于此,以致越来越疯魔。法丽达很担心养母再也无法恢复神志清明。这位葡萄牙老妇爱用一支铅笔,在老照片上画其他的人物。有时,她会剪下一些人,贴到另外一些照片上,仿佛她可以挪转过去:
“但是,姨妈,”法丽达不同意,“要是我说这孩子是白化病,就等于又给了一个把我赶走的理由。”欧吉妮娅很清楚这谎言的代价。没人会用法丽达的杯子喝水,女人在路上再也不会和她打招呼。她本就已经是双生子,再生个白化儿,简直比麻风病人还招人烦,注定一辈子孤苦伶仃。
“给回国预备的!”
“你受苦总好过孩子遭罪。”欧吉妮娅坚持道。
正是出于爱,她才要离开。因为她看到这块土地满目疮痍。这如同一根尖刺,把她的心扎得鲜血淋漓。她叹了口气,语带不安:多久究竟有多久!之后,她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保密,带法丽达走过长廊。她想让女孩欣赏那件绿裙子,它挂在那里,一切就绪,没有一丝褶皱。
孩子出生了,而母亲却没有随之诞生。法丽达从来没有把他养大的想法。她前往教会,送走了孩子,仿佛他是无人认领的包裹,是生命的一个差错。从此,他留在教会,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大概死了,或者被土匪掠走,成了杀人凶手。她想见到儿子吗?不知道,对她来讲,谈这个问题太难了。因为,如果说回忆是对她的惩罚,遗忘却只会带给她痛苦。她不能提儿子的名字,不然,他会来到她的嘴边,为了冲出来,把她的嘴唇炸成碎片。“这个孩子在我体内,是我多出来的那一部分。”法丽达这样说。她接着补充:“我把他揣在体内,就像果实拥抱着果核。我是他的果肉,从他的体内诞生,被他的身体推出。我渐渐成熟,直到坠落于地,被虫吃掉。这就是我的感受。”
“谁告诉过你我不喜欢?”
此刻,这个女人靠在这艘旧船的缆绳上,倾诉着这些痛苦的记忆。儿子是一个结,所有的过往皆联系于此。有一阵儿,她想回头,把儿子找回来。一个美好的下午,她去往教会。井边坐着一位白人修女。她叫露西娅,是刚来的。她看上去很善良,能一眼看出别人的悲伤。她在用绳子拉一只水桶,桶太重了,她觉得疼。法丽达主动上前帮忙。在她拉动水桶时,露西娅静静地看着她。修女接过桶,问道:
“但是,维吉妮娅妈妈,为什么你不喜欢这个国家?”
“你真美!你是从哪来的?”
丈夫执拗地什么都不许她做,读书不行,唱歌不行,听收音机也不行。一切都是因为她一心想回葡萄牙。这是她唯一的愿望,是她做梦都想回到的起点:
法丽达想说话,却什么话都讲不出。她不想提儿子,这个动机仿佛不纯。她真的爱那孩子吗?法丽达问自己。如果她真的爱,她将不会欺骗自己。战争造成了一个后果:一切都会变成真的。人们置身于边界,死亡与生命同样危险,时时换位。露西娅修女坚持不懈地询问法丽达的来意:
“不许做!”
“我是来说话的,修女。”
罗芒的欲望就像黏糊糊的湿气,在整幢房子里弥漫开。法丽达又是恶心,又是害怕。倘若不是维吉妮娅如母亲一般待她,使另外一个种族在她体内生长,恐怕她早对这幢房子厌恶至极。维吉妮娅、维吉妮娅娅、维吉妮妮娅:到底是谁?对于她,法丽达所知甚少。当手紧握成拳,从指间溜走的那一切才是我们想抓住的。她活得很慢,就像一滴眼泪。罗芒将她视为财产,想起来她时,她才存在。
她终于打破了缄默,但隐藏了到来的真实原因。
在一幢水泥房子里,她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泡沫垫子上。有人把她送到一对葡萄牙夫妇的住所。罗芒·平托拥有很多土地,他的太太是维吉妮娅夫人,之后的很多年里,是他们在照顾法丽达,教会她写字、说话,改正她在老家形成的习惯。维丽吉妮娅,人们爱这样称呼她,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人,她坚持收养法丽达,待她如亲女儿。法丽达好几次想改称她为“母亲”,但是她不同意。你母亲不会喜欢的,她说。她用手编起法丽达的发丝,女孩的头沉沉入睡,远离了自己,远离了世界。她在此处荫凉中长大,在这里乳房坚挺,在这里变成女人。就在这间房子里,她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一个男人觊觎的目光。罗芒·平托在追逐她,他的手止不住找寻她。有时,当她晚上洗澡时,他会在窗外偷看。法丽达被团团围困,却无力反抗。她不能向维吉妮娅夫人揭发,更不能反抗罗芒的企图。
“说吧,我的孩子。”
等到所有的女人都走了,她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已经厌倦了她。她奔向公路,除了衣服,什么都没带。她走啊走啊走啊!走了整整一夜,又走了一个上午,太阳高高挂在正空,一阵头晕目眩向她袭来,她失去了知觉,晕倒在地。
“修女,求求你,给我讲故事吧。”
法丽达将胡蜂倒入水中,看它们的脚在水中拼命挣扎,最终死于非命。只有当最后一只胡蜂消失不见时,她才可以回头看。同时,女人们唱着羞人的歌,那种歌词完全不该从她们的嘴里听到。
修女惊呆了。法丽达解释道:她想了解世界的情况,想听听她不断梦到的远方是什么色彩。她并不在乎到底是真是假。这样,修女慢慢地讲起了故事来,仿佛猜中了她所缺乏的想象。当修女停下时,已是下午,太阳正斜照在阳台上。大地忍受着夕阳的漫溢,田野里种满了橙红的微尘。露西娅没有力气再讲下去,她的声音失润,败给了真实的力量,来自于全然不同的现在。
再没有人关心法丽达,她返回了苟活者黑暗的世界。然而后来,人们又想起了她,因为求雨仪式需要双胞胎。人们命令她去抓胡蜂,这种黑色昆虫在农田里到处飞。她要把遇见的所有胡蜂都抓回来。整整一个上午,她都在盯着树叶看。她将胡蜂包在旧布里,向湖边走去。女人们跟在身后,身体涂满了草油,又唱又跳。
“你们那里也打仗吗?”
从那一刻起,童年法丽达成了孤儿。她长大了,自己安慰自己,无望地等待母亲回来。她相信,母亲有一日必将身覆悲伤的破衣重归故里。在梦里,母亲从深坑里出来,随烟尘升腾而起,手上捧着一个盛装小孩尸骨的罐子。她的手指宛如根须,后来变成了火蛇。火苗飞舞,接近法丽达,点着了她的胸。信念支持着她,多亏幻觉,她才能活下去。
法丽达点了点头。她感受到战争,陷入了沉默。突然之间,夜色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终于,法丽达表明了心迹。她想找回孩子,重生为母亲。修女温柔地注视她良久。
早上,当她醒来,母亲已经不在了。人们带走了她,她冻得梆硬,不可能依旧不洁。生法丽达时母亲流出的血,将不会再玷污村庄。这一天,大雨倾泻下来,种子与希望最终重归于好。
“你儿子是加斯帕尔吗?”
然而女人们并未收手,一直往那个可怜人身上泼水。后来,她们一边唱着跳着,一边走远了,只留下母亲一人,泡在深坑之中。法丽达走上前去,想把她拽出来。但是母亲拒绝了:她必须泡在坑里,变成淤泥,以偿还自己对所有人欠下的债。女儿守在坑边整整一晚。她为母亲唱了一首摇篮曲,仿佛母亲是个小孩,从女儿的肚子里分娩。法丽达累极了,睡了过去。
她猜中了。有那么一刻,法丽达害怕她出言反对。但修女只问了她是否有条件养大孩子。法丽达回答说没有,但是她不能等有条件时才来。修女赞同地点点头。然后,她说起了加斯帕尔那无尽的忧伤,深深嵌在他瘦弱的肩膀里。一个孩子,不该如此压抑。在他脸上从来看不到笑容。只有在夜里,当他睡熟了,才会哈哈大笑。那笑声会冻住所有听到的人。露西娅修女是唯一一个能在这个时刻走近他床边的人。她站在床头,听他恢复平静。
“住手,她很难受。”法丽达大喊。
法丽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修女的话增添了她的悔意。罗芒强暴她那一夜的疼痛卷土重来。在回忆里,她的神经被撕成了碎片。
但是那群女人并没有手下留情。法丽达的母亲去过天国,倘若她浑身湿透,云朵肯定会积满水。最终会有雨降下。
“我不知道你儿子是不是想见你。很多孩子不愿见父母。我们得知道加斯帕尔的想法。你等一会儿,我去叫他。”
雨迟迟不至,人们来找母亲算账。一群半裸的女人闯进她的院子,都是那些往日淘洗水井的女人。为了举行法事,她们要找到一个生育了双胞胎的女人。她们要求母亲指出女儿坟墓的位置。法丽达跟随这群人,列着队来到河边。到了坟场,女人们将水倾倒在骨灰罐上,一边跳舞,一边嚎啕。之后,她们把母亲扔进一个坑,往里灌水。母亲哀求不已:放过我吧,我冷。
法丽达吓了一跳。她恳求修女别这样做。她还没做好面对儿子的准备。她跳起来,急得直转圈子。露西娅握住她的手,给她带来平和。
当时,村子不断遭受各种不幸的打击。地面无序地下陷,风在太阳里灼烧,吹干了泉水与湖泊。云朵吓坏了,纷纷出逃。饥饿与死亡登堂入室。大家说,这一切不幸都要怪母亲没有净化自己。人们于晚间举行仪式,求告祖先降些甘霖。鼓声充溢着黑夜,如石臼一般碾压着悲伤。
“等一等,我去和他说。我们约在明天,你在桥边等我们。”
知晓真相后,法丽达总在梦中大喊,然后大汗淋漓地醒来。仿佛有根须迸生,挤裂了盛放姐妹的陶罐。她们生活在村里时,噩梦一直缠绕着她。
法丽达准备赴约,仿佛是去订婚礼。她小心地穿戴,精心梳理了发型。她等在桥边,心情仿佛小鸟展翅。过了约定时间,儿子却没有出现。然而,自她来到桥边,一种奇怪的感觉便慢慢地侵入到她心里。在桥的另一侧,灌木的后面,有一个人影闪闪烁烁,好像在偷看她。
实际上,母亲拒绝听命于习俗。她假装杀死了女儿,其实把她交给了一个正因没有孩子而痛苦的行人。之后,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她可能有了另外一个名字,另外一具躯体,另外一种气息。她还活着吗?如果还活着,人又在哪里呢?
“加斯帕尔?”
“这个木头小像是你的姐妹。你没发现它从中折断,只剩下一半吗?另一半你姐姐拿着,挂在一样的链子上。”
她本想喊“儿子”,但是喊不出口。她无权使用这个词。灌木丛的叶子一动不动。法丽达告诉自己,这是幻觉,并没有人偷看。天黑了,她准备回去,这时,她碰到了露西娅修女。
她拿出项链。姨妈擎着项链,握住吊在链子上的小像。她问外甥女,知不知道这个木头小像是什么。法丽达不知道。在记忆还未抵达她的眼眸之时,这个项链就已经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加斯帕尔从教会逃跑了。”修女说。
“你那根链子在哪里?”
法丽达再也没有听过儿子的消息。很多年过去了,在她心里,儿子依然是个孩子,在无人佑护的密林中逃跑,希望找到没有生出的那一部分。因为这个孩子,她哭泣时只能流出奶一般的泪。白色的泪挂在黑色的皮肤上,当她用手去拭,泪在她的指尖变得滚圆,就像耀眼的小小太阳。
她这般说。法丽达感到有眼泪在她体内生出,但她微微一笑,封住了眼泪的通道。姨妈总爱讲些没头没脑的事。
即便在此刻,她向我倾吐了一切,依然在同泪水抗争。她已讲到了结尾,声音坚定,犹胜平日。
“骗人的!你的姐妹活得好好的。她没有死。”
“请继续。”我恳求她。
“姨妈,我的姐妹已经死了。”
从那时起,她便希望实现一个长久的梦想:离开这里,去往一个比所有的地方都要遥远的地方。当她得知有船遇难时,就加入了渔民的队伍,向事故发生地进发。渔民竭尽所能地劫掠,货品装满了小船,几乎要溢出来。最终,他们对她说:
“你的姐妹,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我们不带你回去了,没地方装你。”
做完法事后,母亲被赶出了村子。她和女儿住在附近的林子里。从来没有人串门:家里人会来,但是躲得远远的。人们害怕传染,只在远处喊信儿。唯一给她们送食物的人是欧吉妮娅姨妈,这是一个下盘巨大的肥硕女人。她会与她们谈天,告诉她们其他人的消息。欧吉妮娅知道如何一个人生活,她丈夫奔赴了战场,不知正在什么地方等死。有一天,她给外甥女编着辫子,手指仿佛在讲故事,送女孩进入梦乡。突然,她的声音把女孩惊醒了:
他们用人换了物品。然而,法丽达却一点都不伤心。而且更奇怪的是,她长出了一口气,这简直是命运的馈赠。首先,她在陆地上已经没有了容身之处。其次,除了最早的那批渔民,再没有人能登上这艘船。沙洲四面,巨浪滔天,仿佛在守卫船的孤独。对于法丽达,这里是通往另一种人生的换乘站。她确信一件事:船的主人会取回他的财产。一艘比村子还大的船,不可能就这样扔着。它的所有者一定会来找它,这样,他会遇上法丽达,而她那时已做好了准备,可以踏上旅程。
法丽达的母亲没有再生孩子。人们说,生产后,她再也不能清除不洁。也做过法事,但无济于事。人们烧了她的房屋,把她的东西都丢进了火堆里。母亲立在当场,她的罪是升入天国,唯有在那里,才会有双生子。她哭了,哭出女儿葬礼上无法哭出的一切。按照习俗,人不能在葬礼上哭,这只会招来更多不幸。没有人向法丽达提过她的姐妹。“你的姐妹?去姥姥家了,住在那儿了。”人们都这样小声说。
法丽达突然停下,陷入了沉默。她起身走到船舷处,望着大海,不发一语。我知道我该走到她身边。实际上,她想让我看一样东西。她指向黑暗,对我说:
几天后,她的姐妹死了。她是被饿死的。人们出于好心才这样做,只为减轻诅咒。她被埋在小小的圣林里,夭折的孩子都在那里长眠。她被安放于破损的陶罐里,被播撒于地,却几乎没有被土覆盖。人们把她归葬于河畔,因为那里的土地永不干涸。这样,云朵才会将润湿土地的使命铭刻于心。
“看到那片阴影了吗?那是一座小岛。岛上有一个灯塔。现在不能用了。它累了。当灯塔再度照亮黑暗之时,这艘船的主人就会找到返回的路。灯塔的光就是我的希望。它熄灭了,会再亮起,就像我生存的意愿。”
法丽达是天国之女,注定一生见不到彩虹。不像故乡的其他新生儿,她从未被展示给月亮。她在承受一个亘古的惩罚:她是双生女,于死亡中诞生。族人相信,双胞胎预示着巨大的不幸。她出生的第二天,便有一道禁令发布:所有人都不许耕田。倘若锄头在这一刻划伤了大地,那么雨水将永远不再落下。
我装作看到了岛屿。在我眼前,只有夜色茫茫。但是法丽达如此言之凿凿,我根本不敢反驳。她最后说的话,我要用精确的语言记下。我无法描述她的面庞,澄澈的月光下,那张脸在光的花瓣里安放。法丽达是这样说的:
“我叫法丽达。”女人开始了她的讲述。她的声音低沉,因为害羞而略带沙哑。我远远地坐着,眼睛看着地。在她漫长的讲述中,我就像一个影子,始终沉默不语,给她勇气开口。女人被词语遮蔽,直至天明。
“这就是我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讲给你听。现在,我讲累了。往下讲会很危险。也许我会失去思维能力,我的回忆会同你的回忆混在一起。你觉得我在胡言乱语?肯祖,听我说:你知道是谁把你引到这里?你不相信希波骨吗?我就是希波骨。人们教育我,要剔除我的这一部分,但正是这种信仰,滋养了我们这个种族。现在,并不是说要你相信他们,相信那些鬼魂。我知道我是其中一员,一个到处游荡的鬼魂,因为不知道如何和你们这些活人区分。在你的世界,我们是阴影,你从来听不到我们的声音,因为我们生活在大地的另一侧,就像果实里面的虫子。而你在果壳之外。我在另一侧见过你,但你的线条是水做的,你的脸雾气沼沼。是我把你带来,是我把你唤到这里。当我们希望你们这些人,这些属于光的世界的人来到这里,我们会在世界的天顶种下一粒种子。你是我们播种下去的,因我们的意志而降生。我知道你会来。等你很久了,肯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