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了,经历过了很多不幸。但是像这样的,我从未见过。”他摇摇头,悲痛不已。
现在,面对两位不请自到的访客,他再一次说自己就像树木,都是每年重生。图阿伊跟得很费劲,这位孤独的村汉没有牙,说不清楚话。
“老哥,你伤心吗?”图阿伊问。
“我就像一棵树,死亡只是为了骗人。”
“我不伤心,只是累了。”
之后,他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他一面讲,一面摇晃着铁罐,仿佛在给歌曲伴奏。所有人都离开了这个地方,因为恐惧。土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村子日渐寥落,所有人都走了,一个接一个。家里人劝他:和我们走吧,所有人都走了!离别时刻,家人苦苦哀求。而他却这样回答:
正是因为疲惫,他才不同时睁开两只眼睛。尽管如此,对于未来,老人却想得很深。他觉得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赢得战争:活着,执拗地活在同一个地方。他不期盼什么幸福,也不想陶醉于甜蜜的回忆中。苟活于他已是足够。他要留下,守住这已成废墟的村庄。现在,他在诅咒离开这里的人。
“我叫斯格雷托。”
“坏蛋!只配吃土!”
因此,图阿伊和木丁贾约好,俩人要装病。他俩呻吟着,又是吐痰,又是吐水。但老人却不为所动。他拿来一个铁罐,摇了摇,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他义愤填膺,整个人都站了起来。之后,他拿访客撒气。他踢着网,骂他们:“你们这群逃犯,你们的坏都在牙里。是牙招来了恶。所以我才拔掉了满口牙,都装在这个罐子里了。”他摇了摇锈迹斑斑的铁罐,牙齿哗啦作响,他笑了,对这响声很是满意:
“这老家伙疯了。他这是杀人。”
“这是我的音乐。”
“你不知道什么是播种?他要拿我们去播种。他需要陪伴,想生出更多人来。”
他抱怨个没完:“今天,孩子还不等出生,就去撕咬母亲。你们看我屁股底下的这块石头:它好像死了,其实并没有。它在缓慢地活,无声无息,就像我。”他讲完了。之后,他又开始生气了。老人伸出手,嘴直杵在肺上:
“播种?”
“你俩都是混蛋,进地里去吧!”
“他说要用我们播种。”
木丁贾这下憋不住了。他大喊起来。仔细地听着图阿伊的翻译。为什么他不能按照古老的待客之道,好好招待客人呢?“实际上,”他回答,“这并不是我们这个种族的待客方式。从前的人怀着善意而来,现在的人却带来了死亡。”
有人闯入禁地令他们欢呼雀跃。他们打了招呼,却没有回应。微风吹来,浓雾消散,人影逐渐清晰:是一个驼背的高个老头,赤裸着身子,只披了一件长雨衣,比他的身量还要大。他一只眼紧闭,另一只眼圆睁。睁开的那只眼滴溜溜地转,一会儿向左看,一会儿向右看。他穿得虽少,但雨衣太大了,时不时会被绊到。他慢悠悠地观察,一脸不可置信。终于,他撒出一张网:他们被兜在网中,像鱼一样挣扎。接着,老人拉动他们。俩人慢慢用脚攀爬,洞口就在上面。总算出来了,但老头儿却没有放了他们。他扯着网,在地上拖,他俩困在里面,就像被捕获的猎物。终于到家了,老头儿却把网收得更紧。他一边用一只单眼紧盯着囚犯,一边说起了当地的语言。图阿伊权作翻译:
男孩执着地解释他为什么来这里。他们和今时今日那些穿越丛林的人可不一样。图阿伊打断了他,要他安静。他如数念珠,娓娓道来,出现在这里有些莽撞,但十分必要。就连木丁贾也不知道他的同伴竟有这么大的能耐。图阿伊说起一个从未存在过的世界,那幅图景十分美好:
“图阿伊,醒一醒,我们得救了。”
“我们的国家会拥有和平。我们,莫桑比克人,会亲如一家。我们会彼此串门,就像从前一样,脚踩在路上,不必担惊受怕。”
清晨犹自扭捏,阳光眨了眨眼。突然,浓雾弥漫中,出现了一个身影。那是一个男人。木丁贾很高兴,呼唤着自己的同伴:
“真的吗?”没牙的老头问。
木丁贾假装在听,其实在焦虑地研究洞中的墙壁,盘算用什么法子能出去。时间过了很久,依然没有解决的办法。俩人头挨着脚睡着了。木丁贾不安地做了一个梦。一个他从不能触碰的时代,影影绰绰地出现在他面前。木丁贾看到自己还是个孩子,正从学校里走出来。但是,他认不出任何一张面庞,就连学校也没有立面。模糊的声音向他涌来。有人在喊他!叫的是另外一个名字。他绝望地想听清楚这个名字。但是,声音渐渐失真,化为雾中的回声。然后,一切都化作烟尘,消逝在他的梦中。第二天一早,男孩最先醒来,地面弄疼了他的后背。前一个夜晚让他确信:梦是我们寄给其他生命的信。肯祖的日记不是由血肉之躯写成,而是由同他一样的梦所写。
有枪声从远处传来,战争依然轰隆不绝。图阿伊激动地继续说:“听人讲过,在有些富有的国家,已经不用在地上挖坑了,把锄头直接埋进地里,柄上就会发芽,长出绿树。”
“有的女人是雨,有的女人是雾。这位法丽达,想必是个美人儿,值得男人和她一起起不来床。”
“我们也会这样。”他斩钉截铁地说。
图阿伊笑了,那是了然于心的笑,盛满了岁月的老辣。年轻时,关于女人,他会说心里话。现在,他不这样了:
但是,没牙的老头已经头倚着胸睡去,他的世界已宁静悠长,一如图阿伊的预言。听到图阿伊的话,木丁贾看起来很开心,吸引他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其中的精神。听完图阿伊的梦想,战争的声响犹在耳畔,他暗想:“还没有发明出一种温和的火药,力量小一点儿,让人爆炸,而又不把人杀死。发明一种反其道而行之的火药,就可以生出更多人了。一个爆炸的人,可以把体内无穷无尽的人生出。”
“日记里的女人,肯祖爱的那个女人。”
有一瞬间,图阿伊仿佛是一位医者在安慰他的病人——世界。存在的间隙里,老斯格雷托在打瞌睡。看到他的身躯如此放松,让人忍俊不禁,仿佛看到一个孩子毫无防备的睡容。两个囚徒苦中作乐,将老人掉落在地上的叶子卷成烟卷儿。他们抽起烟,咂摸着滋味,仿佛自身便是这烟雾袅袅,他们抽起烟,仿佛时间在指尖化为烟尘,仿佛根本没有被网困住。图阿伊猜到了男孩在想什么:
“是谁?”
“你信了我?做得好。我给你一个忠告:不要信任不会撒谎的人。”
“叔叔,你知道我想起来什么了吗?我想起了法丽达。”
那一刻,他们看见一只鬣狗,于暮色微茫中到来。开始不觉有什么,只感到草丛里一阵战栗,仿佛那丛幽绿在叹息。它慢慢现出全身,后腿儿支撑身体。之后,它孤零零地坐下,窥探着另外一边的世界。
他们呆呆坐着,渐渐习惯了空无。之后,他们的眼睛瞟到斜上方:洞中的墙壁上结了一张网。毫无疑问,他们落入了陷阱。只好等下去了。他们彼此交谈,以便牵制恶灵,它们总爱利用静寂,鼓动野心膨胀。
他们的心揪紧了。这只看不见后腿的畜生来做什么?给活人带来厄运。这种动物只会干这个。鬣狗保持不动,嗅闻着气味。之后,他斜卧在自己的影子里,一边躺着,一边舔着嘴唇。它宛如家畜,一点不似野兽,这点让他们心惊。动物害怕人,不愿和人亲近,但这一只却躺在独属于人的地方。
“不要说话。应该是巨蛤的老巢,它专吃黑暗。”
“别信,孩子。这根本不是鬣狗。”
“我们在哪儿?图阿伊?”
夜缓缓降临。冷风渐紧,寂静扩展至整个大地。木丁贾又开始抱怨了,那张网迫使他屈着身子,这姿势害得他身体疼。其实,疼痛是一扇窗,死亡正在外面虎视眈眈。他认了命,朝图阿伊靠去,想寻觅一丝温暖。但是睡意迟迟不来。从一个网洞里,木丁贾伸出了胳膊。他拾起一根木棍,在地上写字。
那天下午,老人领头,假模假样地出了门。开始,他们沿着路走。这路他们曾居住数月,如今又变换了风景,草原仿佛梳理过头发,沿中间分了道缝儿。之后,他们转入小路,风景一片静谧,没有任何事需要紧急处理。然而,木丁贾并不感到平静:在树叶的窸窣声中,有危险在虎视眈眈,这是死亡,这不知疲倦的阴谋家,在窃窃私语。他们慢慢踏入罕无人迹的小径。图阿伊在前面开路,男孩在后面跟进。突然,世界垮塌,地面消失。图阿伊和木丁贾掉入深渊,困在一个巨大的坑中。在这样的洞中,黑夜躲藏起来,只把尾巴露在外面。
“你在画什么?”斯格雷托问。
老人合计着,争执下去也不值当。最好撒一个谎,善意的谎言。他会告诉孩子,他同意离开。之后,他会假装离开,实则在兜圈子。他们总会返回公车,回到出发的那条路。其实第一次离开公路,他就是这样做的。
“你的名字。”图阿伊答。
“这也意味着没人能来。”
“这是我的名字?”
“但是,我们这样就哪儿都去不成了。”
没牙的老头站了起来,围绕这个词转悠。他睁大了眼睛。然后,他跪倒在地上,把字词的周围清理干净。他驻足许久,如猫一般伏在地上,张大牙齿尽脱的嘴,对着地面笑。然后,那副失润的嗓子开始唱起一首歌,仿佛在祈祷。伴着这首歌,木丁贾进入了梦乡。不知道睡了多久,当他骇然惊醒,看到有白光在眼前闪烁。老斯格雷托正拿着一把刀。
“这条路已经死了?可你不知道,其实这样更好。路死了,我们不就安全了吗?”
“跟我走!”
“是的,叔叔。这条路已经死了。”
他把图阿伊和木丁贾从网中放了出来。他们三人任丛林引导,到达一处遥远的所在。面对一棵大树,斯格雷托命令男孩做一件事,但他没懂。
“你想离开,是吗?”
“他让你写下他的名字。”
实际上,唯一发生的事是风景不断变化。但只有木丁贾能看到。图阿伊说,这是海市蜃楼,是男孩欲望的表现。也许是因为关在这里太长时间了,才看到了幻象。因此,他决定再一次出发,去寻找,尽管不知要找什么,也许是一点希望,一个脱离困顿的出路。
老人递给木丁贾一把匕首。男孩在树干上刻下了老人的名字。在这棵树上,老人希望繁衍出更多自己,生出更多的斯格雷托。老人激动地以手指抚过树皮。然后,他说:
“有些事,有一天一定会发生。但不能在这里。”他小声地补充道。
“你们可以走了。村庄会存续下去,树的血中已经有了我的名字。”
图阿伊又一次下定决心,准备探索附近的丛林。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既然战争还未结束,这样总好过有人沿路到此。老人总这样说:
接着,他把手指放入耳中,愈进愈深,图阿伊和木丁贾听到一声闷响,仿佛什么东西炸了。老人抽出手指,一股鲜血涌出耳朵,他渐渐萎谢,直至变成一粒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