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东西?”我问。
“我来拿东西。”矮人说。
“你不知道吗?一艘运载捐赠物资的船偏离了航道。”
有一次,在林子里,一只“超弟”落到了他身上。这突然而降的矮人击中了他,差点把他砸成肉饼。我从不相信他的胡编乱造。然而,现在,就有一只从天而降,搭载上了我的小船。
矮人的眼睛闪着光,告诉我那个我早已听说的新闻:一艘巨大无比的船在一处沙洲触礁,就在这附近。货舱大敞四开,就等人去捡。那里什么都有:食物、衣服、锄头、石油、石蜡。我没法陪着他一起兴奋,他猜出了我的疑问:
这时,天空遽然迸裂,失去依靠的云朵暴跌在大地上。闪电在我的小船上熊熊燃烧,雨倾泻下来,淹没了所有的风景。雨如瀑布,大地仿佛是一枚果子,衔在天空湿乎乎的口中。我的小船仿佛一具小小的棺材,随着死亡的节奏飘摇。突然,一只“超弟”落在我的船上,他是从天而降的矮人。由于撞击,小船开始打转儿,我几乎无法控制。我看着矮人,简直无法相信。我父亲曾给我讲过矮人的故事,他们会从无尽之处下落,从不管时间地点。
“天上也缺东西,你都想不到。所以我才下来,找点儿衣服穿穿。”
我犹豫着是不是该往火的方向走。莫非是我之前梦魇的又一个幻影?但是我的小船却自己动了起来,它开出道路,蜿蜒向前。恐惧侵入了我:我正飞速地远离陆地。
我说出自己的看法:那片海很危险,有很多看不见的东西。我已经弄丢过一次桨了,不想再丢一次。
夜半时分,我醒过来,黑暗还未散尽。独木舟随浪起伏,酣睡于迷茫的海水中。我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有一个东西在召唤我,我不知道它到底是在我的体内还是体外。我在黑暗中寻觅,将目光投向远方。我看到了火光,在那里,茫茫海上,一簇火荧然闪烁。开始,我有点不信。水中怎么可能有火燃烧?之后,我确定了:我的眼睛没有骗我。我几乎可以听到火焰那无言的呢喃。我听得到它轻柔的爆裂,就像那些牧人在草原上点起的火把。
“胆子再大,都不会冒这个险。”我说。
然而,离开之前,我在亡灵仪式上喝了酒,跳了舞。我尽我所能,帮祖先搞沉更多船只。我想稍微安慰一下这群可怜人。然而,我喝了太多太多酒。清晨时,我已无法控制身体。人们用胳膊架着我,把我放入船舱,用力推离了小船。我还记得,我把头发浸湿,以便看得清楚一些,再划上一段时间。后来,我睡着了,这一觉全在做梦。奇怪的是,父亲并未在梦中出现。他去哪儿了?
“还用得着桨吗?你没看到船自动向前开吗?”
阿萨内回答说有,不过是在内地。在马蒂马蒂,人们只听说过他们战绩彪炳、勇猛无敌。但是,无论是他,还是别人,都不愿再多说这个话题。他们最后劝告我:要尽早离开,要赶在别人发现有人从海上过来了之前。不然,我会被捕入狱,就像之前的阿萨内: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外面来了一个煽动者,正好落了管理官的口实。他们给了我船桨、清水和干粮,让我继续前行。
我不得不同意了。然而,谙熟海浪伎俩的是我。我听到海的咆哮声渐渐逼近,近处的海水在打旋儿。此处必定有巨大而危险的礁石。
“我可以问个事吗?在马蒂马蒂,有没有一群叫纳帕拉玛的战士?”
“不等我们到跟前,礁石就会消失,大概是沉入海底了。”“超弟”说。
其他人点头称是。我得当自己从没来过,早点离开,别等事情发生了,因为都能预见得到:中午之前,管理官会亲自过来,以武力清空海滩。因此,我得掉转船头,永远不要回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最终相信了他的鬼话。我心里根本就不能拒绝。“超弟”笔直地站在前方。他太矮了,看起来就像坐着。他在探路,仿佛黑夜的统帅。船服膺于他的指令:向左,等一下,慢一点,小心啊。
“这便是我们此刻受的苦。”前秘书以此作结。
终于,大船露出了真容,就像一座黑色山丘,像一座铁塔林立的岛屿。海浪撞击着船舷,碰出点点白沫。矮人兴奋地大喊:
管理官以这番连立誓带吓唬的陈词结束了听证会。之后,为了杀鸡儆猴,管理官朝秘书下了手,指控他贪污腐败、滥用职权。阿萨内被捕入狱,为千夫所指。在监狱里,他惨遭毒手,后背遭木棍击打,双腿自我流放,不再忍受那深深折磨人的痛苦,腰部以下完全失去了感觉。阿萨内的手掌抚着不再工作的大腿,几天前,他才从监狱里放出来。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用手在地上爬。因此,他不断抖手,想整理干净这双曾翻看公文的手。
“看到了吗,肯祖?我们的财富就在那里。”
“必须迅速辟谣。为此,我将请求颁布级别更高的明令。若有任何贪腐的证据,必将严惩不贷。”
我们登上甲板,穿行于荒凉的过道。一艘船,如此空旷,如此孤独,真让人难以置信。耳朵听得到响声、命令、叫喊、呻吟,从墙壁、脚下、顶棚处传来。我向“超弟”大喊,希望他告诉我为什么能听到这些声音,但是海淹没了我的提问。我跟随着矮人,他走得毫不迟疑,仿佛熟门熟路。我们走进底舱,仔细查看这具幽深发霉的肚膛。这竟然是真的!底舱里面堆满了包裹与箱子。很多已经被打开了。虽然有不少货物被人拿走,但剩下的更多。矮人狂呼乱叫地走下通往舱底的楼梯。我提醒他小心一点,黑夜已经进入了船舱。但是,他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剩下我独自一人,只有天在头顶,海在四周。
之后,又有奇怪的指令下达:不许跳舞,也不许举行仪式。一时间流言四起:把更多的船搞沉是个好事,而那些当官儿的却从中作梗。所有的官员都备受指责。有传言说,当官儿的想独吞捐赠物资。后来越传越邪乎了,说靠那些物资,当官儿的发了大财。
我站在那里,这条命途并不是我的选择,我被风与厄运裹挟而来。我感到渺小,无依无靠。我决定在甲板上随便走走,顺便等着矮人上来。听得见他的脚步在船的肚腹里回响。
正因此,鼓声连绵不绝,所有的海滩上都在进行神秘祈祷,人们召唤祖先,想要搞沉其他船只,这样,所载货品会散落水中,顺水流入饥民的手里。政府颁布了严令,拾捡沉船物品必须由政府组织。他们解释说,这只是为了能有序地发放漂流物品,会依照等级,先发给够资格的部门。
我走过房间、客厅、无数的机器。这艘船简直比一个国家还大。黑暗靡集,重如千吨,耽搁了我的找寻。仿佛夜之中还有另一个夜,而我正在触探后一个夜的内里。突然,一声巨响从我身下千丈处传来。仿佛很多头牛在船舱里狂奔。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简直慌乱极了。我呼叫矮人,然而我的声音却融归入水。
此后,情况一发不可收拾,管理官秘书说,饥饿没法让人遵纪守法。很多人执着地去找那艘船,上面还有食物,可以拯救子女、父母和亲人。
“什么东西?”
返航的小船各个满载着衣服、食品和器物,然而,悲剧突然袭来。并不知道确切的原因,但一眨眼的工夫,所有的船都沉入了海底,直到今日依然不知所终。
我仿佛是人在和鬼说话。突然,我看到了铁锚。甲板上,铁锚在舞动、扑腾、跳跃。铁锚松软无比,仿佛全然由鱼肉做成。它跟随看不见的鼓的敲击在扭动。我不敢相信,铁锚不可能随便起舞,是希波骨在作祟,就是那个在坦蒂西科海滩上现身的幽灵,这艘船被灵魂附体,不让外人进入。或者,是我父亲在搞鬼,让我知道他根本不想休战?突然,铁锚“哐当”砸落,那一瞬间,我恍惚觉得,躺在铁锚位置上的是一具人身。我一步步后退,不管那是人,还是别的什么,都不是我能管的。我急忙呼唤矮人,想赶紧逃离这艘中邪的巨船。
“有时,我几乎放弃了你们,一帮乌合之众。我在想:真不值得,简直是在求腰果树不要弯下枝条。但是,我们要完成做地毯的使命:历史会在我们的背上把脚擦干净。”
这时,我见到了那个女人。开始,只能在缆绳的间隙中看到一个模糊身影。难道是又一个鬼?后来,她的面容渐渐清晰可辨。我开始颤抖。我向前走了几步,想在昏暗中细察。月亮驱散浓霾,帮了我大忙。
怀疑确实是有道理的。就连阿萨内也支持政府。礁石如此之多如此之大,怎么可能一下子长出?然而,更严重的问题在事故发生后才出现。因为,马上就有成千上万人乘坐着各种只有更小没有最小的船,趁火打劫那艘沉船,哄抢捐赠物资。当局曾试图拦截,但是还是管理官说得对,本地人有个人所共知的毛病:一向只看眼前,从不考虑长远。总是抖手的前秘书阿萨内回忆起了管理官,他几乎是哭着做完了发言:
“不要害怕。”我对她说。
“根据具体情况并按照国家的各项法律规定,我们在调查人民公敌的行动。”
她身上的湿衣服紧紧贴住肌肤。她的美丽让万物失去了名姓。我看着她的身躯,坚信衰老一定不会在她身上驻足。她的身体写满渴望,双目却没有神采。她的声音不加装饰,完全赤裸,仿佛不需要词语。
当局立即开展了一场政治思想突击调查,肃清了阶级敌人。安全负责人总结道:那一晚之前,从没有人见过那些礁石。政府有关机构怀疑事故是原住民造成的,因为在此之前,本地人的行动便已十分可疑。管理官召开了一个相当公开的听证会,并宣布:
“我叫法丽达。”她说。
那一天,载运给这个省的捐赠物资的船本该到岸。然而,那艘倒霉的船撞上了刚长出来的礁石,所有的船员都消失于无穷的巨浪中。
我坐在她身边。她沉默了一段时间,只是望着夜在茫茫大海中沉浸。之后,她向我发号施令:
天刚破晓,我几乎看不清那男人的身形。我现在向你们转述他的证言,原封不动地保留他讲话时的官腔官调:几天前,发生了一场毫无预兆的狂风暴雨,导致月亮丧失了感觉,完全而普遍的黑暗降临。
“离开这条船。”
“我叫阿萨内。”
我坐着不动。在等什么?我不知道。这艘船倏然之间仿佛变成了久远之前的去处,让我想起我希望降生的房子。女人开始发抖,好像无力承受寒冷与害怕。她的双眼失去聚焦,双手试图摆脱身体控制。她跌倒在地,在绳索之间扭拧着身体。仿佛有看不见的生灵绑住了她,而她正在绝望地反抗。我起身帮忙,扶起了她的身躯。但是她暴烈地推开我。我又一次抓住她的胳膊,拉她靠近我。就这样,她成了我的囚徒,我感到她身体发烫。
我坐下,思忖着威胁的原因。他们向我讲述的一切激起我想了解得更多的欲望。人们叫来管理官原来的秘书,给我一个官方版本。男人出现了,很多自告奋勇的人把他抱了过来。他的腿细弱无力,甚至比不上狂风中摇摆的芦苇。人们帮他坐下。他抖着手,说:
我们僵持了一会儿。直到她恳求我:
我的小船甚至都不应该挨到陆地。我必须返回海上,人们这样告诫我。因为在陆地上,可怕的事接连发生。恐惧与威胁从四面八方冒出。不能相信任何人。政府并不会仔细盘问我,而是会立即把我抓起来。
“求求你,请听我说……”
“你最好从这里消失。”
唯有这一剂药能让她好转:讲述她的故事。我说,无论花多少时间,我都会听完。她请我放开她。尽管依旧颤抖,但已经好转很多。然后,她向我讲起了她的故事。
抵达马蒂马蒂海湾时,我已数不清经过了多少黎明。村镇安然卧于水的怀抱,仿佛在海诞生之前便已安居于此。在这个村镇里,我见证了一件非常奇特的事。无数人聚集在沙滩上,仿佛是海浪卷上来的杂物。真正的原因是:他们从内陆而来,那里屠夫已经宣布建立王国。人们逃到这里,匪徒也循迹而至,就像鬣狗在追踪垂死的羚羊。现在,那些无家可归者在此处安营扎寨,却没有土地来生产一丁点儿食物。他们应该已经生活了一段日子,七零八落的火堆与衣物暗示了这一点。看我靠岸,几个男人围住了我。他们想知道我是谁,从何处来。我大概解释了一下。然后,他们警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