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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木薯之苦

“操!老鼠来过了!”

黄昏时,他们终于到达了一块旧日的农田。一切都荒废了。庄稼撂荒已久,呈现出深褐色。大地除去了一切衣衫,无望地等待着犁的亲吻。看到这幅景象,他们更饿了,禁不住打起了空嗝。老人坐在田边空地上,拾捡起周围干掉的木薯。这是仅存的作物,是干旱中幸存的唯一出产。他抖抖木薯的根,注意到外皮上有牙印。

看木丁贾正要吃,图阿伊赶紧喝止:

这是真的。食物已经吃光了,回到车上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如果回不去,木丁贾会很难过。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路边那堆破铜烂铁上究竟有什么让他如此牵肠挂肚?然后,他得出一个清晰的回答:是肯祖的日记,他每晚阅读的故事。他想念那些字,一行行,一串串,就像现在他们正在踏出的小路。

“不要吃!”

“要是我们回不去,也没什么损失。”

老人急忙把木薯收集到一处,扔进了野草丛中。他走了几圈,平复一下紧张情绪。之后,他坐在男孩身边,对他说:

“我在想,要是我们迷路了……”

“孩子,我告诉你,就是因为吃了木薯,你才得了病。”

“你怎么了?”

“图阿伊,都告诉我,和我讲讲,你怎么遇见的我。”

孩子沉默地站起身。俩人出发,男孩闷闷不乐地跟在后面。这是他第一次进林子,之后还会有很多次,每一次他们都不能离开公车太远。第一次进林子时,他们在里面艰难地走了很久。木丁贾害怕找不到返回的路。如果老人迷路了,再也回不到车上了,该怎么办?

老人终于点了点头。他清理干净要坐的地面,因为他要坐上很长时间。然后开始讲述:他从遥远的故乡来到无家可归者的营地。一天晚上,有人让他去掩埋六个死去的孩子。尸体盖在一块旧布下,停在一间小房子里。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从何处来,家人又在哪里。孩子们赤身裸体,刚刚失去自保能力,衣服便被人扒掉了。图阿伊帮忙把尸体拖到一个大坑里。他拽着那些冰冷的躯体,吃惊于体重竟如此之轻。他看着那几条蜷曲的胳膊,瘦骨嶙峋,如同树枝。突然,他骇然地细察起来:其中一个孩子的手指正死死地抠着地面。毫无疑问,这些指头正在拼命地攫住生命,以免跌入深渊。这孩子是所有孩子中最轻最弱的一个,他依然有呼吸。

“你去不去?”

“住手!这孩子还活着!”

他转过身去。木丁贾看起来无动于衷,猜不透他的心。仿佛他早就知道,这一切根本不是新闻。或许,他并不相信老人的话。他待在那里,一上午都无精打采。中午时分,图阿伊摇摇他,告诉他,他们得往周围走一走。得赶紧找点吃的,还得储些水。

其他人面面相觑,一脸困惑。之后,他们继续拖动尸体:有个活人也于事无补。图阿伊请求他们高抬贵手,但其他人却视若无睹。没死的人将葬身于此,有去而无回。老人离开队伍,他没有勇气掩埋活人。孩子已经被扔进了坑,沉入了沙中。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

“我告诉你:你父母死了。是的,被匪徒用子弹打死了。所以我才不断和你说,让你放弃这个该死的念头。”

“不要埋他。他是我侄子。”

他在强行控制自己,否则会踢那孩子一脚。可以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狠戾的光芒,仿佛里面长出了牙齿。他掰断灌木树枝,猛推孩子正坐的椅子。

“你照顾他吗?”

“你还惦记着找你父母吗?不行!听到了吗?我不爱看你想这件事。不要再想了。”

“是的。我来管他。”

老人亲身演示了一番。木丁贾没有反应。图阿伊突然对男孩的脸产生了兴趣,就像那儿有能照出他内心的反光镜。他人站了起来,声音也同时拔高,一起发了火:

故事就是这样。刚开始,孩子只能发出奇怪的呻吟。一天天过去了,没有任何食物能给他吃,除了水。孩子仿佛只会蜷缩一团,成日呕吐,从头到脚都是病。不用弯腰,他就能咬到脚。图阿伊让他起来,用脚站立,他却根本坚持不住。他半死不活,得靠人搀着,才能站住。老人命令他:

“你又忘了怎么说话了?都是饿的。知道该怎么做吗?用力往下吞。对,吞下口水,假装把吃的送进嗓子眼。这样,饿就被你弄糊涂了。”

“往地上看!”

孩子瘫倒在地,仿佛又回到了生病状态。他一动不动,尘土满身,几乎和道路成了一家人。这孩子一无精打采,老图阿伊就觉得烦。

木丁贾向地面看去,什么都没看到。脑子太迟钝,看不清东西。老人在指什么?

“饿了吗?不能啊,孩子。谁让你留下那头羊的?”

“你把影子搞丢了,没发现吗?”

这样,他们又恢复了平和而单调的生活。为了消磨时间,他们把座椅搬到车外,放在道路中间。他们坐在外面晒太阳,待得比蜥蜴还久。木丁贾注意到周围的风景又一次改头换面。大地依然干涸,然而野草之上却挂着露水的遗存。对于木丁贾,那水滴中正孕育着绿意盎然。这一切便如同大地在期盼村落——佑护未来与幸福的处所。然而,莽莽丛林从不为不谙熟它秘密的人提供食物。饥饿开始抓挠两人的肠胃。木丁贾的肚皮咕咕作响。老人找他算账:

这是真的。无论他如何倾斜身体,影子总是出不来。他的身躯仿佛沉没于永恒的正午。男孩发现了这点,因而颤抖不停。老人思忖:这孩子怕是没救了。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放弃。那时,孩子还能说几句话。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来过的就不会再来了。可以歇一歇了……”

“但是,我……我得了什么病?”

图阿伊平静多了,他舒了一口气。“这辆烧掉的公车救了我们。”他说。然后又加了一句:

“这种病叫‘曼塔卡萨’。你吃了发酸的木薯,挺苦的,我们称之为‘马格拉’,放坏了就会有毒。”

“我再也不会不听你的话了。”

“啊!木薯……我知道了。”

图阿伊的火气整整一天都没下去。夜圆睁双眼,警示着四周。杀羊的人会回来吗?这些夜晚出动的偷袭者是谁呢?土匪?纳帕拉玛?还是饿坏了的人?无论是谁,都没有再回来。天亮以后,木丁贾走到老人面前,请求他原谅:

马上要发生的事,老人心里有数。但是,对于等在他面前的命运,男孩却一无所知。

“不要和我说话。”

“你的父母在哪儿?”

“但是叔叔,没人发现我们……”

“我的父母?”

木丁贾吓得汗毛竖立。到底是谁,怀揣白刃,守在那里?现在他理解了老人为什么发火。把羊拴起来,真是太引人注目了。

孩子懵懵懂懂,说话越来越困难。看到孩子如此羸弱,图阿伊感到他的头直沉到心里。他拉住木丁贾的手,向他保证:

“你自己看,”图阿伊大喊,“是用刀切断的!”

“我不会抛弃你。不要害怕,我保证。”

可怜的孩子根本不想看。老人钳住他的脖颈,狠狠地往下按,腰都要掰断了。“放开我,叔叔。”这一次,哀求奏效了,他跪倒在地上。

图阿伊履行了诺言。疾病对孩子影响很大。他的身体里,重量荡然无存。人体机能几近衰退。孩子几乎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甚至不会笑。他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在那天晚上问的,当时,图阿伊看到男孩受的罪,不禁流下一滴泪水:

“看看这绳子,坏蛋,快看!”

“你在为我哭吗?”

老人一把抓过男孩的头,用绳子使劲蹭他的脸。

老人没有回答,只是耸了一下肩膀,算是否定。在他眼里,这孩子已经没有人形了,只是依稀像个孩子。他说话时吭吭唧唧,他的身形宛如走兽。

“可能是鬣狗吃的……”

“你既然知道是毒木薯,为什么还要吃?”

他大声喊叫,简直想把天喊破。他抓住绳头,在鼻子前摇晃。木丁贾被这怒气吓呆了。老人这般大动肝火,到底是为什么?

老人问完,便已知道答案。太饿了。横竖是死,能多看一眼明天的太阳就是赚了。木丁贾没有回答,他请求图阿伊靠近一点儿。他的体力即将耗尽,口中流淌出最后几个词。此后,他将再也不能表达想法。老人低声叮嘱这孩子:死了之后,为了找到通往天国的路,他应该只走小路。大道永远不会引他到达天国。没错,他要寻找小路,云间的小径,很少很少人踩出来的。之后,老人再也没说话。心中的悲恸太沉,让他无法呼吸。尽管并不熟稔,但失去那个孩子,一时间集齐了百般痛楚。

“谁让你把该死的羊拴在这儿的?”

“快把腿曲起来。不要直着腿死。”

老人跌跌撞撞地走出来,腿差点儿被公车的台阶绊倒。他先停了一下,茫然地吞下几口雾气。随后,他逐渐肝火上升,手捂着头,怒气冲冲地问:

老人帮孩子弯曲双腿,等待死神的来临。过了很久,孩子并未死去。发生的事与老人的预料正相反。第二天,木丁贾活蹦乱跳地醒来。他是一个重生之人,几乎完全健康。老人很是宽慰:他自己的孩子几乎没有给他留下记忆。他想念当父亲的滋味,仿佛又变成了年轻人。

“叔叔,叔叔!有人把羊吃了!”

“你叫木丁贾。”他做出决定。

木丁贾与第一缕晨曦一同醒来。那个夜晚,他睡得断断续续。肯祖的日记占据了他的想象。直至清晨,他还能听到塔伊姆的羊喝醉后的叫声。他想起这些,笑了。老图阿伊犹自打着鼾。孩子伸了伸懒腰,走出公车。雾气太大,什么都看不清。拴羊的绳子还绑在树上。木丁贾拉了拉,想把羊拽到面前。这时,他才觉察到绳是松的。羊跑了吗?但是,如果真是跑了,又怎么解释绳子上的红色痕迹呢?

这是他为长子取的名字。他去了南非的金矿,从此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