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丁贾站在这一片死水的边缘,看着群鸟飞向远方。这里,野草蔓延,黑暗的土地里浮出极盛的绿意。灌木丛中传来牧笛的声音,这种笛子是用猴橙树果做成的。一个小小牧童正在走来。看到木丁贾,牧童吓了一跳,应该是把他当成丛林里的强盗了。木丁贾喊住他,介绍了自己。两人怯生生地开始交谈,慢慢有了信任。木丁贾请牧童为他吹奏牧笛。他闭上眼睛,做好了陶醉的准备。
因此,木丁贾走入了烂泥滩。红树林毫无倦意地展现着千篇一律的单调。后来,风景渐渐呈现出新奇,他的双眼第一次看到了那一片水域。白鹭浮游其上,如同灰烬上的白色手绢。它们的羽毛,除去扮美之外,再无其他用处。羽毛梳理着木丁贾的内心,仿佛为他带来睡意的抚慰。这些白鸟飞翔时总仿佛在思考,胸部很严肃,几近自满。它们的姿态犹如精心排练的舞蹈。甚至连饥饿都不曾让它们步履匆匆,一向慢慢悠悠地完成觅食。
“你困了吗?”
“你知道你现在要去做什么吗?你要去吓走那些带来厄运的鸟。正是那些鸟,我才发烧了。”
牧童急忙摇醒他。木丁贾笑了,请求他开始。但牧童却迟疑不定。他说,他看过太多人在笛声中永远地睡着了。他不希望他的访客也那样,不想让木丁贾在意识放空中沉睡不醒。因此,他不愿意吹奏笛子,而是想讲一个真实的故事。那故事是他亲身经历,就发生在这片草地上。
老人抖得太厉害了,说话都支离破碎。之后,两个人陷入了沉默。周围只能听见寂静滴落于地。但是,图阿伊还残存着一点点力气。他爬上了一根高高的树枝,大头朝下吊在上面。看到老人如蝙蝠一般,木丁贾不禁啧啧称奇。但是老人却让他安静:这不过是童年习惯。他的血太弱了,母亲绑起他的脚,吊在天花板上。
“那么讲吧。”
“是你说想看大海的。”老人提醒他。
“上个星期,有一头牛死了,是牛群里最大的一头。”
木丁贾不记得看到过什么鸟儿。他想照顾他的旅伴,但是老人却不同意。他烧得太厉害了,如果把他放进水塘里,连水都会沸腾。周边一片沼泽,看起来一模一样,根本辨不清方向。他们迷路了,而且疲惫不堪。他们坐在树干上,等待着,却不知所等何物。“我们应该待在公车上。”木丁贾这样评论。
这样,牧童慢慢讲起他的故事。在他的牛群里,有一头非常悲伤的老牛。从早到晚,这头牛都在形只影单地踯躅,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吃草,忘记了反刍。那双睫毛如扇的眼睛追随着每一个可以分心的时刻。一切都能成为借口,什么有影子在颤抖,什么一只蝴蝶在迎风飞舞。牧童很不安:到底是什么病要结果这头牛的性命呢?他决定追踪一整天,从黎明到日落。直到那时,他才发现,这头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一只白鹭。这鸟一抖长腿,便飞到了它的孪生姐妹白云身边,而牛的注意力永远跟随着它。这头牛一动不动,不管不顾。牧童抽打着牛,希望它回归牛群。牧鞭啪啪在它的后背炸开,但是完全没用。它只是缓缓地摇了摇牛角,依旧执着于不可能之事。
“刚飞过这里,你没看到吗?”
这头牛几乎不吃东西,开始消瘦下去。牧童不知道该如何向自己的叔叔,也就是这群牛的主人,解释这件事。有一天晚上,牧童刚把晚饭准备好,就看到了一件他犹犹豫豫讲不出口的事。那头牛向月亮伸着脖子,发出从未听过的呻吟声。突然,牛全身剧颤,仿佛正在分娩出自己。在它的喉咙里,呻吟声慢慢变成了鸟的叫声。当两种声音合二为一,它开始变小,从公牛变成牛犊,又从牛犊变成长角的小猫。在剧烈的颤抖中,它的毛慢慢脱落,同时长出了洁白的羽毛。一瞬间,牛从自己的体内生出了一只鸟,真真切切的白鹭。
“什么鸟?”
然后,这只新生的鸟在四周逡巡,那双如箭一般的双眼不知在寻找着什么。直至它突然看到另一只白鹭,正是它还是牛时便已牵肠挂肚的那一只。完成变身的牛挥动羽翼,赶往那只真鸟身边。它的起跳飞舞很突兀,双脚紧张地悬在半空之中,仿佛在初学走步。对于天空的居民,大地实在太过沉重。这是再无阻碍的相恋,两只鸟在空中翔舞,迸射出洁白的光芒。
“发烧不是蚊子引起的。都是因为鸟叫,我才烧起来的。”
牧童说,每个月圆之夜,这头牛都会变身。当晨曦初露,它再回到四足动物状态。但是这一年,几个月里,月亮都不肯出现。很长一段时间里,黏稠而黑暗的夜晚封住了一切。夜晚的全部时刻里,牛一直是牛,它悲鸣不止,犹如残破的号角。第三十个夜里,他死去了。牧童目睹了它缓慢的临终时刻,发誓说看到有眼泪从那双圆滚滚的眼睛里流出。
蚊子实在太咬人了。第二天醒来时,图阿伊的耳朵有两个那么大。不久,他就出现了发烧迹象:他的身体暗淡如灰,指头仿佛感染了哮喘。但他很固执:
牧童讲完了故事,痛苦禁锢了他的声音。木丁贾不知如何宽慰这位萍水相逢的同伴。没有话语,也无法安慰,他掏出保护他不受恶灵侵扰的护身符,那是图阿伊的礼物。最终,他们交换了魔法。这个温柔的故事,让一头陷入爱情的牛轻盈飞舞,听起来就像魔法的馈赠。
“正是蚊子建造了沼泽。在我们体内,蚊子同样造出了沼泽,腐坏了我们的血液。”
天色已晚,木丁贾辞别牧童,返回了抛下病中同伴的地方。图阿伊已经从树上下来了,但依然颤抖不停。他想好了一个计划:他会搜罗红树的木料,造出一个筏子,逃出这片沼泽。他承认木丁贾是对的。也许在海边能遇上人、船与旅行。
木丁贾抱怨不已。老图阿伊批评他:“孩子,不要烦躁!”之后,他提醒孩子:
“但是图阿伊叔叔,你没有力气,不能干活。”
“该死的蚊子!”
图阿伊指了指边上:他已经搜罗了红树,扎成了一个筏子。这天傍晚,两人乘着木筏离开。木丁贾划着桨,想起了肯祖与他的冒险旅程。这时,图阿伊颤颤巍巍的声音传来:
第一天夜里,他们坐下休息。有蚊子叮咬。那些蚊子是黑色的,巨大无比,嗡嗡直叫。它们不只是咬人,而是进入了血液,在里面闹腾。
“如果我死了,不要把我埋在泥里。”
男孩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是,仿佛大海会以它的无穷无尽,给这孩子一种逃出这个世界的慰藉。无意中,他想起了兀自苦等在那艘船上的法丽达。他好像理解了她:至少在那艘船上,她还可以等待。因此,他勇敢地面对着沼泽里的旅行。他们于广袤之中跋涉,全是污泥、烂泥、臭泥。这场远行还要走上数日。
“叔叔您不会死的。”
“你为什么这么想看海?”
“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告诉你:埋在泥里的人,会变成鱼。”
他们走在泥泞的路上,泥里生长着红树林。那栋铁板与灰烬的居所已被他们甩在身后,它伫立于路旁,仿佛一尊战争纪念碑。
“好吧。我不把你埋泥里。如果有一天叔叔死了,我就像人们对待塔伊姆那样,把您扔进海里。”
“好吧,那我们动身。”
老人笑了,他蜷缩成一团,仿佛在寻找一个子宫。之后,他睡着了。木筏一点点穿过红树林,孩子在思考他到底有多爱这位老人。在他心里,这位老人是全部的家人与全部的人类。木筏在平整如镜的水中滑过,直至一处白沙熠熠的岸边。海的咆哮清晰可闻。
“特别想,叔叔。”
“听,是海,是真的海!我们马上就到了,叔叔。”
“你想看海,是不是?”
“哦!从我们刚到公车的那天,我就听到了这海的声音。”
图阿伊望着四周,惊叹不已。他们已经有很多天没有离开公车了。然而,周遭的风景却揭穿了道路表面上的岿然不动。比如,现在,一片巨大的沼泽在他面前铺开。可以听到海在附近,正炫耀着这些水是属于它的。老人走到男孩身边:
图阿伊的声音越来越轻。打摆子最严重的时候,老人希望有一只手抚摸他的心。这不是病入膏肓之人的请求,而是妻子的请求。木丁贾为他盖上被子,希望他进入梦乡。然而,图阿伊阻止了他,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他求男孩睡在他身边,这样可以沾点热气。老人掀起毯子,给木丁贾腾出一个空儿,让他躺下。男孩局促不安地躺下。触摸图阿伊的恐惧与躺在死亡身边的恐惧如今合二为一。另一个人的手轻轻地抚平一条印在他脸上的皱纹。远处传来了牧笛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