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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祖的第九本日记 介绍维吉妮娅

“这个孩子只在家里待了几天。之后,他跑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之后呢,婆婆?发生了什么?”

“他知道欧吉妮娅姨妈吗?”

坐在原来房子的台阶上,维吉妮娅将外套捂得严严实实,以抵御深更夜露。她停下不讲,故事就只讲了一半儿。她在顾虑一件事,我不知道是什么。

“知道。也许会去找她。”

“走吧,我们回家!”

老妇人指给我看一棵巨大的芒果树。正是在那棵树下,她和法丽达一起读信。她的眼睛里满盈着思念。突然,维吉妮娅示意我不要出声。

老妇人站了起来,抖了抖罩袍。她将孩子揽入罩袍之中,对他说:

“嘘……有人来了。”

“因为你是我的儿子。你的父亲是我死去的丈夫。你几乎就是我的亲生骨肉。”

我什么都没听到。“是一个亡灵。”老妇人说。不,不是亡灵。是管理官,就是他。他鬼鬼祟祟地抄着近道往这边来。维吉妮娅压低声音自言自语。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只有在金蒂诺后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时,我才知道了答案。我要描述出发生的事,那是一场灾难,而那时,我和维吉妮娅却对此一无所知。

“为什么?”

管理官埃斯特旺·约纳斯遮遮掩掩地走进了小路的黑暗里,他并不知道匆忙赶路的目的。信息是迂回地传到他这里的。给他带话的是金蒂诺。这个人说:他,管理官同志,必须去一趟死鬼罗芒·平托的家,那是一栋同样死去的宅子,里面只有毛骨悚然的声音居住。

“不可以。”

他来到了老宅的院子里。树木深受风的悲伤影响,因为风从不曾快乐地吹过。狗在狂吠,管理官吓得直哆嗦。为什么这些畜生一到晚上就如此咄咄逼人?难道狗能听到另一只狗在月亮上嚎叫?作为外强中干的人,埃斯特旺大声咳嗽,给自己壮胆。现在,他牙齿都在打颤。他沿着墙根走,紧紧地贴在墙上,仿佛影子在滑行。突然,他惊恐地纵身而起。从房子里传出木头的咯吱声与箱子的碰撞声。难道有人在偷这个恶贯满盈的葡萄牙人的财产?

“我也可以走吗?”加斯帕尔问。

那一瞬间,他思忖着最好把保镖叫来,不是因为他害怕,而是因为他活着对大家太重要了。他一再踌躇,毕竟带信儿的人说得很清楚:他必须得一个人去,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孩子们感到很意外,但还是遵从了她的命令。他们步入黑暗,脚步缓慢,仿佛不情不愿。老妇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那个孩子:

当门突然打开时,他正磨磨蹭蹭地准备往前迈步,就这样,他看到了一副地狱景象,早已死去的罗芒·平托出现了,他正用后背驼着自己的棺材。管理官撒腿就跑,翻过灌木,越过石头,完全不是人的速度。他趴在近旁的沟里,藏于最暗的地方,想把自己隐藏起来。死人走近他,不假辞色地说:

“让我和他单独待会儿。”

“起来,帮我把这破东西背起来。”

加斯帕尔害怕了。他讲起自己的生活,不敢有半点隐瞒。他讲了许久许久,当他停下时,雨已经住了。孩子们面面相觑,这个故事太悲伤了,他们不喜欢。今天,又有谁愿意去想象不幸?一时间叫声四起,要求严惩这个讲故事的人。惩罚得足够重,这样才能让他一生都记得。有一些人建议把他重新扔进井里,用石头压死。另一些人的想法更简单:把他埋进婆婆的园子里,完成她最初的心愿。大家纷争不休,寂静逐渐入侵。所有人都在等待维吉妮娅的最终判决。然而,这位老妇人看起来荒芜而失神。她的眼神比永恒的悲伤还要久远,因为被注视而感到无限痛苦。她做了一个手势,让孩子们离开。

埃斯特旺的吓得嘴都合不上。然而,他强行支撑着,回答:

“要是你的故事不招我们喜欢,就有你好看的。”

“我可不是背这种东西的人。”

孩子们递给他一件厚衣服,命令他:“快讲!讲一个故事。”他们将他团团围住,其中一个竖起手指,警告说:

“那你是什么?别这么娘!抓住这边,走起!”

“我冷。”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埃斯特旺遵照唯物主义的原则,衡量了一下局势,进行了一番辩证分析。他能对抗鬼魂吗?最好是接受这无望的处境。因此,他献出背部,抬起了棺材。葡萄牙人一边往前走,一边向他解释:这个棺材是个穷人的。所有人都在给穷人捐东西。这个棺材是他献的爱心。放在这里也是浪费,不过是生与死之间的邮包。

一场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填满了所有海洋。维吉妮娅惦记着那口井,加斯帕尔还在里面。孩子们和她一起来到井边,想看看水是不是已经漫过了井口。还没有。雨太大了,即便在这个月色明朗的夜里,也什么都看不清。他们仔细观瞧,却什么都看不到。他们留心听井里的声音,却只有水声滴答。就在他们要离开之时,一声呼叫将他们唤回。是加斯帕尔在呼喊。他终于决定开口说话。大家一起欢呼雀跃。所有人都很开心:老妇人命令大家齐心协力把男孩拉出水井,他浑身湿透,瑟瑟发抖。

他们把空棺材放进储物间里。葡萄牙人狠劲一推,让管理官坐下。他们一直谈到黎明。他们说了什么?没人知道。不过貌似罗芒对埃斯特旺的前途产生了很大疑问。这种安全体系下,会有什么前途而言?明天,他就可能被踢走,没人再会记得他。莫桑比克人对这番说教嗤之以鼻,觉得简直是鲁班门前弄大斧。

“以后就知道了,肯定是个哑巴。”

“我有我自己的算盘,罗芒。别以为我们都是傻瓜。你们葡萄牙人老是自以为是。”

井枯了,因为总不下雨。孩子们为他送去食物,帮他换下臭烘烘的湿衣服。换一个人可能就死了,但是加斯帕尔底子不错,本是个能跑能跳的孩子。即便身困枯井,也恢复了气力,皮肤都有了光泽。夜晚,孩子们把他从深井中拽出,他蜷起身子,一言不发。孩子们睁大了眼睛,对他倾注了全部期待,但是他却迟迟不肯发声。

算盘,什么算盘。破盘子破碗,完全没有油水。不就是点残羹剩饭吗?葡萄牙人打击了管理官的积极性。在那一刻,葡萄牙人向他庄严承诺,可以挣很多钱,海海的。他的主意是:他,死都死了,再加上是个白人,又是葡萄牙人,完全没法掌握原来的买卖了。

“我们把他放在井里,捆起来,别让他跑了。”

“是白人就够可以了,更不要说是葡萄牙人。现在,人又死了,真是没法弄了。”

维吉妮娅有些疑惑,但还是同意了。就这样定了。闯入者会在地上休息,直到恢复说话能力。他们太缺乏外面的消息了,那些消息值得人们相信。孩子们和老妇人结成同盟:“我们给他治病!给他喂饭!之后再把他杀掉!这样,别人就听不到他讲的东西了。那个故事就只属于我们啦。”他们做出这样的安排:

现在,干买卖需要的是埃斯特旺签下大名,再加上他那张原住民的脸庞,钱就会哗哗地来,就像馋嘴时分泌的唾液。

“为了让他把他的故事讲给我们听。”

“但是,资金呢?”管理官很激动。

“为了什么?”

这是个问题。他有钱,里里外外都有。钱完全够了。但是,从他死后,一切都转到维吉妮娅这个愚蠢的寡妇名下了。埃斯特旺哈哈大笑:

“婆婆,让他活着吧!就活一会儿!”

“真为您难过。敢情钱都落到老太太手里了。”

其他孩子来了,看见她要活埋一个人。他们被婆婆的举动吓坏了,赶紧阻止她。

罗芒恨得直砸墙:可不是,那臭女人现在富死了。唯一的疑问在于她是依然神智不清?还是已经治好了疯癫?因为,必须得劝服她签几张支票,才能用合法的方式把钱转过来。

维吉妮娅跑到后院,看到有一个身躯正掩映在野草之间。他并没有死,只是睡着了,准是累坏了。她确认这个男孩还活着,但不想管他,也不想收留他。她拿出一个铁锨,一边往他身上扬土,一边说:“死了吧,我的孩子。这样死了,有人还给你安葬,总好过这样活着。这个世界不给孩子生路。”

“但是她病得不轻,罗芒。”

“婆婆,有个男孩死在您院子里了。”

“什么病?”

跟随着维吉妮娅缓慢的脚步,我们一起走回她的旧宅。在路上,她向我坦诚,因为害怕,她从未回到过原来的房子。所以,我们到了之后,她不愿进去。我们一起坐在这栋殖民建筑的台阶上。维吉妮娅回忆起她是如何遇上了加斯帕尔,法丽达的儿子。她记得,那是一个早晨,有人在敲她的窗户。

“不知道。我只确定一点:我们得留心她,老太太随时会死。”

“去我从前的家。但是,你得叫我‘婆婆’,这样,我就可以把你当成小孩儿了。”

“难道她都老成这样了?”

“那我们在哪里说?”

“再多来一条皱纹,皮肤上都没地儿搁了。”

“会给家里招来很多鬼魂。”

两个人大大提升了那位白人老妇的价值。不可以忽略她,必须保证银行文件的签署。因此,他们得找到说服她的方法。他们制定了如下策略:埃斯特旺·约纳斯要实施一个挑衅性与侮辱性的措施。必须要挑起种族议题,宣扬多数人种具有特权。

“为什么?”

“但是罗芒,这样一来,您的利益也会跟着受损的。”

“我不能在这里说。”

“其实不然,亲爱的合伙人。”

维吉妮娅夫人被我的言行惊到了,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拖进屋里。她紧张得要崩溃了,命令我安静,然后低声说:

他解释说:这样一来,就没人怀疑他和白人勾结了。看起来这个葡萄牙人在阴间的时候,对这件事已经考虑周全了。他还提出了更多的建议:

“别告诉我你不记得谁是法丽达。我不相信你会忘记。”

“你要发表讲话,反对‘白皮猪’。只是为了装相。”

老妇人在耍我。这样,我生气了,说话的声音大了起来。我说得乱七八糟,心里有什么,就都讲出来了。我告诉了她一切,说我是因为法丽达才来这儿,她央求我帮她找到儿子。

这一切完全不会激起民愤,甚至会博得好感。“亲爱的埃斯特旺,当一套说辞里没有事实矛盾时,一个政权才会具有合法性。但是我们要明白一件事:民众可以畅所欲言,但有决定权的是我们。明白了吗?不能把任何东西分给别人,魔鬼就得独断专行。我们小声点儿说话,免得隔墙有耳。”

“我舌头这样,什么都不记得了。”

然后,死人重新走入了黑黢黢的宅子。埃斯特旺·约纳斯原地不动,看着葡萄牙人消失不见。他的脸上露出了赢家一般的微笑。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像是个懦夫。而现在,管理官陶醉于一种生杀予决的快感之中,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体验到了。在管理处,没有人能阻止他改变自己的命运。他站在那里,自信得连英雄塑像都自愧不如。这时,他遭遇到了最大的惊吓。卡洛琳达,他美丽的妻子,从幽暗的灌木丛中走出,来到他面前。

“您还记得法丽达吗?”

“你在这里做什么,埃斯特旺?”

我忍不住笑了。她严肃地辩护说:“等你老了,你的舌头也会变大的。难道是随着时间,脸上的其他部分都变小了吗?”

管理官支支吾吾地掩饰:没什么,就是饭后遛个弯,消消食。

“我的舌头变大了。”

“和你约会的女人在哪里?”

“看到了。怎么了?”

埃斯特网如释重负地笑了。原来是为了这个?他的妻子,一向云淡风轻,居然以为他在和情人私会?这位贵人感觉很自豪。妻子意料之外的嫉妒让他雄姿英发,如同公鸡一般男性气概爆棚。他意图安抚妻子,告诉了她发生的一切,诸如与死去之人的密谋、合伙等等。但是,这番倾诉衷肠却导致了更糟糕的后果:

“看到我的舌头了吗?”

“埃斯特旺,现在我逮住你了。你居然和过去的殖民者混在一起!”

老妇人不再理我,她的手指仔仔细细地抚过脸庞。她碰到了嘴唇,然后,伸出了舌头,问我:

“什么叫混啊?”

“我想知道加斯帕尔的下落。您还记得他吗?维吉妮娅夫人。”

“我一直没叫错你的职务:你就是个叛官!”

“谈谈?”

干这个职务就要当圣人吗?管理官不服地辩解:“没人能靠道德感过日子,亲爱的夫人。大道理能在将来让你吃饱饭吗?”

“我是肯祖,我想和您谈谈。”

“你,埃斯特旺,你就是条鬣狗:聪明劲儿全都用在这些破事儿上了。”

“你是谁?”

“你说这么多话,跟蛤蟆一样烦人。”

我放下笔记本,看着这位葡萄牙老妇人。我重新创造了老维吉妮娅,而她却浑然不知,正站在路的另一边,等待我复制。她近在咫尺,我无法抗拒靠近她的心意,想倾听她声音中的岁月年华。我穿过马路,违背了金蒂诺的指示。老妇人只喜欢小孩子来玩吗?如果我表现得像个孩子,她是不是会接受我?我站在她身边,呼唤她的名字。老妇人抬起头,眯起眼睛,打量着我:

“人民会逮住你的。不要再来这个房子,不然我就揭发你。”

说完这番话,她便过完了一天。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现在我和罗芒·平托一起干买卖,我们是合伙人。我得常来。还是说,你希望他去管理处找我?”

“我不知道,孩子们,那个女人好像已经死了。就把它当成很久以前的事吧。”

卡洛琳达警告他:他这是在玩火。等真烧起来了,他就傻眼了。恶人总有恶人磨。

“婆婆,这个受害者是你吗?”

“埃斯特旺,你不知道吗?房子都连着,会一起烧着的。”

“水为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寡妇感到难过。她是诅咒的受害者。”

管理官求她小声说话,不要发火,会招惹不必要的好奇心。他如父亲般劝告她要识时务:她是非洲人的妻子,应该为自己人的利益着想,要顺从、沉默。她应该高兴,因为他挣钱也是为了这个家,而且她的亲戚也能得到好处。

“为什么水会哭?”

“我不想要这钱,我的家人也不会要这种脏钱。你会为背叛付出代价的!”

“是水在哭泣。”

“但是卡洛琳达,不要激动,人民是很矛盾的……”

“婆婆,这是什么?”

“滚,埃斯特旺!我不想听你说话。”

她没有回答。她拾起一块石头,扔进大地幽暗的口中。一声哀叹从湿淋淋的深处传出。之后,飞出了一首歌,哗哗啦啦。这一阵喧哗,又聋又哑,慢慢扩散开来。

“你得听我说。”

“维吉妮娅婆婆,这是为了看里面有没有水吗?”

“滚!不然我就喊人了,我会把人都叫到这儿的。”

讲完了故事,老妇人带领孩子们来到水井边。他们仿佛去春游,鸟儿一样叽叽喳喳。等到了隔壁的院子,维吉妮娅重复着同一个仪式:她要孩子们往井里扔一块石头。

管理官匆匆忙忙地逃走了。在消失于黑暗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卡洛琳达的影子让他惊恐万分。她的影子极大,将整座大宅的影子团团护住。如果管理官在离开之前不曾如此害怕,而是再细心一点,就会看见维吉妮娅从台阶上站了起来。我提醒她小心。她做了个手势,向我示意没有危险,埃斯特旺已经走了。她表示她要回家:

“你们这么吵,我都听不见上帝的命令了。他可能已经下令让我休息了,而我都没有听到……”

“我走了。到了给我的蛤蟆喂食的时间了。”

这是一次他遭遇海难时许的愿。在讲故事的过程里,她的祖父渐渐地丧失了名姓,住址和职业跳来跳去。维吉妮娅的话总是对不上。有时,孩子们会纠正她:“是白十字架先生,婆婆,您别忘了。”维吉妮娅越往下讲,就越搞不清楚什么是真的:今天,她的祖父克鲁士有着金黄的眼眸,明天,他就变成一头卷毛的黑人。孩子们并不在意,童年里,真实不过是玩儿而已。在婆婆的身边,孩子们总是很开心,从来没有失望过。她做个手势,要孩子们轻一点儿。这样,才能听到上帝的命令。有他的命令,活人才能休息。

“我和你一起走,陪你回家。”

“为什么白先生需要灯塔呢?”

“不,我不希望别人看见我和你在一起。”

她生气了,停了下来。孩子们赶紧摸摸她,求她讲下去。而她就是不讲。最终,孩子们接受了她的说法。是的,有个灯塔。真真正正的灯塔。离海是远还是近没有关系,谁又能阻止灯塔出生在它喜欢的地方呢?因此,这个灯塔从来没有用过,没有一艘船见过它。

“为什么?”

“你们不信吗?”

“不要忘了,我是一个又老又傻的女人。我不和大人说话,只配得上小孩子的信任。你知道我猜到什么了吗?我猜罗芒一定会让我签字转钱。我怎么可以签字呢?钱,我认识钱是什么吗?我根本就没有概念。你明白吗,肯祖?”

“但是,为什么灯塔是他的呢?这个白先生生活在内陆,那里没海啊。”

是的,我现在完全明白了老妇人的疯言疯语。疯狂是她最安全的避难之地。我望着她,直到她消失在黑暗的道路里。卡洛琳达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她一脸狐疑地走到我身边:

她高兴地点点头:没错,克鲁士[3]先生,她的祖父,经常去山那边的土地。他唯一的作品是灯塔。孩子们吵成一团,都想对老妇人的故事指手画脚。

“原来是你?”

“白十字架。”孩子们齐声回答。

我站起来,抚摸着她的臂膀。她如鸟儿一般打了个激灵,蜷缩得就像伏卧在巢中。之后,她挺直了身体,直截了当地说:

“那个白先生叫什么?”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我丈夫会起疑心的。”

维吉妮娅在微笑。她感激孩子们进入她的家族,仿佛他们和她一样古老。之后,她的回忆慢慢展开,如同油在缓缓地流淌。她从葡萄牙语跳入马克瓦语中,版本还是原来的那个。

“那我们要去哪里?”

“要听你父亲的父亲的故事!”

“我们进到这栋宅子里。”

“孩子们,你们想听哪一个?”

我汗毛都立了起来。我表示断然拒绝,她笑了:难道我竟相信了死人复生的说法?我本想辩解说这是我亲眼目睹之事,但是她不让我说话。你是对的,她说。就让我们坐台阶上面吧。我们坐在前后两级台阶上,她倚靠着我。我的衣兜里有一件物事在提醒我注意。那是卡洛琳达在我们第一次做爱时遗落的项链。我把链子放在她眼前,问她:

一些孩子帮她梳理好乱发,另一些孩子给她剪指甲,还有一些孩子为她擦去下巴上的口水。她融化了,任凭自己梦游于无需魔法的世界。孩子们恳求她:“婆婆,给我们讲个故事吧。”维吉妮娅笑了。他们叫她“婆婆”,因为这个词,“婆婆”,她都变漂亮了。

“还记得这个吗?”

“小心点儿,孩子们。不要踩到我的蛤蟆。”

她笑了。她想起了从牢房中把我放出去的那一刻,还有那些永别的话语。她希望我永远不要回来。但我依然在这里,活生生的。她饱含爱意地抚摸着我的胸部。她身上的芳香让我想起苏拉酒的味道,唤起一种来自童年的古老醉意。当我亲吻她,一个名字从我的嘴里逃出:法丽达。卡洛琳达猛地推开了我:

也许这正是她的心思:这个世界上还有东西挂念她。太阳一点一点沉下去,就像一只拔掉翅膀的苍蝇用几个小时想再次飞起。老妇人静止不动,任自己的影子与老墙的影子相融。她在静观生命,仿佛它是一个处所,曾经属于过她。唯有一件事确定无疑:第二天,孩子们会回来,他们会突然安静下来,围在她的身边。

“你认识法丽达?”

“我要是死了,它们该怎么办?”

“法丽达?不认识。”

她有了一个消遣:在院子里养蛤蟆。白天,她听任苍蝇在窗玻璃上滑行。下午,她把苍蝇收在一个盒子里,一一扯下它们的翅膀。黄昏,她走出家门,将失翼的苍蝇撒落在草地上。她呼唤着蛤蟆的名字,都是她给取的。

“你刚才叫我法丽达。”

他们模仿起她的自言自语:“圣父啊!如果我再继续变小,当骑士罗芒经过这里时,他就注意不到我了。”她还会重复一些没头没脑的句子:“昨天,当我将死去时。”维吉妮娅、维吉妮娅娅、维吉妮妮娅:对于大家来说,这几个名字都一样。所有人都为她的老去感到难过,仿佛这是变成了孤儿。

“你听岔了。”

“你们知道她为什么成天祈祷吗?为了不再变小。”

卡洛琳达好像相信了我的说辞。然而,她的后背依然梆硬,那个名字令她很不舒服。

邻居们从来不曾改变看法:比起她的身体机能,这老妇人能挺得更久。那就让她做梦做到疯狂吧。他们笑着问:“蟋蟀在出生时,就已经有窝了吗?”衰老就是这样。维吉妮娅的确是把过去和未来倒了个儿,不是等待生命的终结,而是期待生出她所缺乏的部分。但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

“你突然让我想起了我的两个丈夫。”

“等我到了该结婚的年龄,那个男人会来的。”

“两个?”

对她来说,房子太大了。现在,她几乎迷失于这种空旷之中。双人床实在太过巨大,只会增添孀居生活的孤寂。她的丈夫,罗芒·平托,十年前就已故去。对于亡夫,她没有一丝怀念。她有一种预感,他一定会再次出现,仿佛他并不属于过去,而是来自未来。对于她记忆的缺陷,邻居们十分吃惊。开始,大家都以为她的记忆力出了问题。“可怜啊!对于她,今天比前天还要久远。”人们说。但是,后来,人们发现这是别的问题,因为维吉妮娅坚持认为她就要订婚了。她既不怀念,也不后悔,而是将所有热切都投给了未来。

“是的,我之前还有个丈夫,已经死了。”

“不是草长高了,而是我变小了。”

然后,她向我倾诉起她的伤痛,流出的泪水填满了整整一夜。埃斯特旺被嫉妒深深折磨。他搜罗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来指责卡洛琳达。比如,纪念日到了,他没时间纪念。卡洛琳达衣着郑重地向为独立而献身的英雄表达了敬意。管理官质问她:难道她还惦记着死去的前夫?他死于独立战争,那时,卡洛琳达还是个年纪很小的小姑娘。据说他不是中了葡萄牙军队的埋伏,而是被游击队里的自己人干掉了。从此之后,卡洛琳达就有了疑心病,在所有地方都能看到背叛。这女人很执着:领导人应该言出必行,不然,原则在哪里?有什么理由去号召更多年轻人献出生命?

院子里面,一切都在疯长,小农庄里长出了丛林。野花到处都是,刺儿倒比花瓣多。野草长得比肩膀还高。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必须要清理杂草了。

但是,说到底,他的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她生命里并没有别的男人。什么人都没有。管理官只是走不进她的内心。卡洛琳达对他没有一点儿爱意。埃斯特旺是一个今天颐指气使,明天却可以奴颜婢膝的人。她为他当牛做马,而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卡洛琳达常说:她的婚姻,不是早于成熟,而是早于不成熟。她那时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就知道害怕。埃斯特旺对她说:“别哭,卡洛琳达。你知道吗?一个少女和成年男子睡觉,会成长得更快。”

人们这样和我说:维吉妮娅夫人沉溺于幻想,越来越像个小孩儿了。这些孩子是她唯一的访客,从最美好的清晨开始,多姿多彩的声音便盈满了这个地方。孩子们的父母对老妇人很好,常给她带来食物与亲切的问候。生命在作伪,老妇人在假装。最后,她和生命互相逃开,避不见面。

“卡洛琳达,我,在制造你的年龄。”他补充道。

维吉妮娅·平托夫人。她就在那里,在阳台上经历她的最后一个童年。汽车已有很久没有扬起尘土经过这里。城市如今距离遥远,战争毁坏了所有角落。这位葡萄牙老妇任凭自己徜徉于这些悲伤的思绪中。她是国籍意义上的白人,而不是种族意义上的。葡萄牙语是她的母语,马克瓦语[2]是她的类母语。她是双语者。黑孩子围在她的四周,他们趴在墙头,吵吵闹闹,可是她从不生气。

但是,她根本不想长大。在埃斯特旺到来之前,她唯一希望的是有人把她带出这里。马蒂马蒂让人窒息,是一处不让她做梦的监牢。卡洛琳达没有可以回忆的童年。她盼望在结婚的同时依然做一个小姑娘。就像第一次婚姻那样。她浑身涂满了油,肌肤在男人眼里熠熠发光。但是,同时,她还保存着小时候的玩具。她只希望被选中,脱离这里的苦难。她沿着公路走,想被人注意到。但是她不在任何村子停留,以免成为任何人觊觎的对象。埃斯特旺·约纳斯来到此地,他身穿游击队的服装,背后打着背包。她相信这个男人会去往远方,去到一个目力不能企及的地方。她献身于他,让他快乐。独立之后,他被任命为马蒂马蒂的管理官。人们说这是暂时的。然而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没有升迁。埃斯特旺不是本地人,不懂这里的语言和风俗。他感到很挫败,但是他什么都不说。他接受了现实,因为他早已学会服从纪律而不去质疑。随着时间的流逝,卡洛琳达开始恨他。她的愤恨排山倒海。她想伤害他,以便让他清醒。她对他不好,以此希望他证明自己依然年轻,依旧是个活生生的人。他已几近死亡,羞于做梦,耻于思考。埃斯特旺厌倦了和她的战争,总得压抑欲望令他疲惫不堪。就在此时,一个叫法丽达的女人出现在管理处。

日头已经老高了,维吉妮娅才走出房门,靠在院子的墙上。我隔着一段距离,透过墨绿的马福拉树[1],窥视着她,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我在那里看到的一切,丰满了我的想象,在故事里,我们掌握了无法容身的世界。我来介绍一下老维吉妮娅,就仿佛此时此刻我依然能够看到她。我会用寥寥数笔,添加上人们向我讲述的她。道路横在我和这位老妇人之间,它无事可做,在伸懒腰。在路旁,我坐了下来,拿出我的笔记本,写下这一切,仿佛害怕她的面容会从我这里逃开。

她并非只是漂亮而已。她的美丽深深地触碰到卡洛琳达的内心。她不禁想成为一个男人,这样才能触摸法丽达的身体。法丽达来到这里为儿子报案,想追查他在丛林中渺茫的行踪。有上百个案子,但是埃斯特旺对这一件尤其上心。卡洛琳达第一次感觉噬心的嫉妒。当她说起这件事,丈夫这样回答她:

“如果你经过那里,不要出来。那个老女人不喜欢。”

“法丽达让你不高兴了?也许是因为她长得像你。”

我放弃了。离开村子的日期被我推迟了几天。我决定去探视维吉妮娅,认识一下法丽达的第二位母亲。也许她会有加斯帕尔的消息?我到了她的住所,等待她出现。我遮掩着身子,因为我记得金蒂诺的劝告:

嫉妒在卡洛琳达体内恣意生长。妒火太旺,令她在床上激情似火。埃斯特旺惊讶莫名:老婆,你怎么了?但是,那个法丽达出人意料地离开了马蒂马蒂。她登上了一艘遇难船,留在了船上。卡洛琳达原本不过是嫉妒,现在却变成了仇恨。是什么令她如此暴怒?是因为失去了嫉妒对象?还是嫉妒另一个人踏上了逃离这人间地狱的路途?是的,法丽达逃出了这个地方的偏狭,即便她是因为疯狂,才会登上一艘触礁船。但无论如何,这是一次旅行,是对地狱的逃离。然而,卡洛琳达无法接受法丽达的离开,因此想出了一个报复她的方法。那个女人在那艘船上很危险,她编了很多类似的话,挑唆埃斯特旺采取措施。埃斯特旺的人已经去到船上,抢走了最好的货了吧?所以,法丽达全看到了,她会揭发挪用物资的行为。埃斯特旺假装相信了,下了一道无足轻重的命令,让人把那女人从船上带回来。

“现在我得再喝点儿。”他回答道。

“就是那个法丽达?”

“现在呢?”

“是的,所以当你用她的名字叫我时,我感到很震惊。”

“你不记得了?那个葡萄牙人,我的主人。或者说,我的前主人。”

“但是我没叫。”

“这个平托是谁?”

“我相信。是我的脑袋太纠结这事了。”

“我陪着罗芒·平托来着,所以才会喝酒。”

卡洛琳达的身体再次在我的怀抱中放松下来。在这栋闹鬼的宅子那硌人的台阶上,她躺了下去,以烈火一般的热情,以大地一般的温柔。

“金蒂诺,你怎么喝了这么多?”

[1] 非洲植物,果实与大枣相像。

“今天我就是条癞皮狗:我哪儿也不去。”

[2] 非洲语言,莫桑比克北部使用。

还未出发,我和金蒂诺便闹起了意见。到了约好一起去丛林的日子,他却没有出现,让我白白地等了许久。我去找金蒂诺,他本该给我带路,现在人却丢了。实际上,他此刻根本没醒,正躺在一堵老墙上呼呼大睡,肚子鼓胀,装满了醉意。他晕晕乎乎、迷迷瞪瞪地解释道:

[3] 葡语原文为“Cruz”,既是姓氏,又是具体名词,意为“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