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木丁贾把头放在老人的怀里。他的双目迷失于远方。男孩不曾期待老人会同意做游戏。现在,比起老人,他看上去更不自在。
“行吧,肯祖。”
“你在看那座山吗?”图阿伊问。
父亲?图阿伊摇了摇头。然后,他考虑了一下。过了一段时间,他再度发声,有憋不住的笑意透出。
“是的。也许加斯帕尔在那座山里?”
“行吗?父亲。”
“肯定不在。那山不让人进。”老人说。
男孩理解老人的顾虑。他想辩解,在选择措辞。“但是叔叔,我们不戏弄死人,而是正好相反。如果死人不得安生,我们就给他宁静。”图阿伊犹豫了。男孩一再央求,不给他时间考虑。“是个游戏,但是有敬意在,叔叔。”然后,他坐下来,那双惊恐的眼睛盯着老人。
他往下讲:从前,人们在那儿埋葬了一个驼背的首领。那时,那里完全没有起伏,四面全是平原。死人在地底下开始生长,后背推着地面拱了出来。
“看到了吗?不能戏弄死人。”
“山就是这样诞生的。”图阿伊讲完了。
图阿伊回忆起渔夫尼皮塔,他被土匪用刀开膛破肚。事情发生在晚上,黎明时分,可怜的渔夫回来了,想找回内脏。“我把它们放在了这里,我肚子里什么都没了。”他用最后一口气说。现在他就要死了,他不能不完整地进入坟墓。有人对他说:“走吧,我们之后把缺的那部分给你带去。”就这样,还没找到内脏,他就被安葬了。从来没有人把内脏给他送过去。直到今日,死去的渔夫穷其死亡都在诅咒着活人。
木丁贾在他怀里昏昏欲睡。随着扮演游戏的发展,他已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不是从日记里抽出的,就仿佛从现实里撕下了一张纸。他闭上了眼睛,看见了图阿伊,如今是塔伊姆,正在装满苏拉酒的湖中沐浴。他从湖中上来,美酒顺着大腿流淌。他惊讶极了:
“叔叔,给我讲吧。只要是故事,就给我讲,我不在乎是不是真的。”
“儿子,你怎么变得这么小?”
“你不知道死得不完整的人会做什么。我没给你讲过渔夫尼皮塔的故事?”
“因为我被女人伤着了。”
图阿伊拒绝了。那个塔伊姆已经死了。不好戏弄死人。再说,那还是个不得安生的死人。
“这个没药治,孩子。我太知道了。因为我生活在一个爱很危险的时代,而你生活在一个爱很愚蠢的时代。”
“是的,老塔伊姆。”
老人说出了他的想法。我们今天的世界由苦难与饥饿构成。爱与友谊有什么用?今天,唯一有用的就是苟活。木丁贾,如今是肯祖,想知道什么是幸福,而其他人只想知道什么可以果腹。这孩子想寻找爱,而其他人只想捞好处。当图阿伊说话时,孩子觉得自己变小了,很小很小,几乎没有年龄。他需要一双父亲的手。然而,老人非但不能帮他,而且要寻求他的帮助。老人感到冷,想取暖。男孩用身体为他遮风。他为自己感到难过。他还这么小,刚刚降生于世,怎么就照顾起父亲了?他这双小如亲吻的手,如何能保护块头这么大的成人?他不禁生出对父亲的怨恨。毕竟,父亲从未在寒冷中庇护他,也从未将他解救出悲伤。难道,唯有过完了童年,他才可以成为儿童?
“你父亲?”
“叔叔,我们不做这个游戏了。我感到头很晕。”
“叔叔,我们一起玩游戏吧。我装成肯祖,你装成我父亲!”
“叔叔?肯祖,你在叫我叔叔?难道你不尊敬你死去的父亲了吗?”
图阿伊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这孩子是疯了吗?如果是,那可不是一般的疯。因为木丁贾要他一起玩个游戏。
“不是的,父亲。是因为……”
“叔叔,我们很孤独,是不是?”
木丁贾陷入了完全的混乱之中,仿佛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样东西被撕成了碎片。他发觉冰冷的眼泪正在他的脸庞上流淌。之后,他感到父亲的手在抚摸他的头。他注视着父亲的脸庞,终于发现,他有一双智慧的眼睛。这就仿佛在突然之间,他的爱圆润了,全部都能看到,“父亲,为什么你从来不把内心掏给我看?”
图阿伊的话语依然萦绕在他的心头。但是他现在已经不垂头丧气了。他站起来,有了一个想法。他摸着老人的后背,对他说:
“我害怕,儿子。我不能让你看到我的缺陷,然后大喊:快来看啊!我这颗心从来没有长过!”
“因为你孤独啊。都是战争害的:现在,大家都很孤独。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现在已经没有国家了。”
他的父亲就在这里,高大、真诚。平生第一次,有人保护他。世界第一次展露,再没有黑暗,再没有寒冷。烧毁的公车,被诅咒的小六,烧焦的尸体,阿方索神父血淋淋的双手,这一切都离他远去。突然,父亲开始大笑。那一刻,木丁贾很担心叔叔厌倦了幻想,想结束伪装。但并不是。老人接着玩。他开始扮小丑、翻筋斗,逗得孩子哈哈大笑。孩子的每一声笑都会让他感到当父亲的快乐;老人的每一句傻话都带给木丁贾当儿子的幸福。
“叔叔,我感觉自己太渺小了……”
“我只会玩,肯祖。我只能教你怎么一辈子当个小孩。”
他笑了:怎么可以和虚无缥缈的东西玩呢?就仿佛能把云朵带到手边,当成小鸟一样喂似的。他想起了前一夜的悲伤,还记得他和图阿伊的对话:
“好的,父亲。教我吧!”
木丁贾在往天上看,他发现云有不同的种族。有白云、黑云、不白不黑的云。而且,云也有性别之分。有些云是女性,很温柔:轻轻地来,轻轻地走。有些云是雄性,挺胸抬头,跟鸽子似的,幸福地沉溺于永远不死的幻想。
他们滚来滚去,互相打闹,开心得要疯了。木丁贾玩到筋疲力尽,躺倒在公车座椅上。肯祖的日记堆成一摞,充作枕头。在入睡之前,男孩的手拂过书页,仿佛是它的同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