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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那两位贵族大步走下山进村子里了,而这些克里顿人则听着他们靴子由踩踏泥地的噼啪声和嘎吱声变成鞋跟踩在鹅卵石上的咔嗒声。

“当然,当然。我现在需要的只是愉快的交谈,有格雷就够了。”

“这么说,我们可以指望有人增援了?”罗杰·撒切尔悄声对韦德上校说。

“如果您需要我的话,长官。但如果不需要的话,我睡前还得到团里转一圈。”

“看来是这样吧。”那位安静而坚定的年轻军官简短地回答道。

“这么看来,我们还胜券在握,你瞧。到月底你们在伦敦就会有一个新教国王了。”蒙莫斯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是要让自己站稳,接着在一声长叹中将它慢慢呼出。“但即便是皇室也需要休息。来吧,先生们,回乔治客栈。好好把守着,撒切尔先生,如果有骑兵队出现立即叫人通知我。你一起去吗,韦德上校?”

“那明天呢?我们还要继续向南行进吗?”

“是的,长官。”罗杰·撒切尔冷淡地盯着蒙莫斯旁边的第三个人,那个疲惫倦怠的格雷,罗杰和其他所有人曾亲眼看见他在布里德波特逃离国民军。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接着突然被一只欧夜鹰犀利的怪叫打断了。

“也许。我们要早上开会再决定。”

“他们会加入我们的,撒切尔先生,别害怕。如果费弗沙姆爵爷来对抗我的话,他的军队到时就会像奶酪一样在他手上融化。我的朋友不会抛弃我的。我了解他们,远比我了解在场的各位都多。而且威尔特郡的阿德拉姆先生手下的一百五十名骑兵还发誓要帮我,他们应该很快就到了。那时,我们就有一个像样的骑兵团了——足够让格雷爵爷成为又一个鲁伯特王子1。”

“但愿我们能先休息一会儿。”

“这是个好消息,长官。我们需要优秀的骑手。”

“同意。”这两个人默默地站着,看着月亮轻快地掠过一块块云团,感受着凉爽的夜风吹拂在脸上。

“希望,撒切尔先生?我有誓言,坚定的誓言,出自那些跟我待了半辈子的人之口!”他焦急的声音突然急剧地升了上来,接着又戛然而止,他们都凝神细听小道那里可怕的寂静。

“请原谅我的提问,但他到底有没有说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向南行进?”埃文斯中士抑扬顿挫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遐想,替他身边那些站在昏暗的队伍里的沉默的人们提出了这个问题。

“那么说,您希望他们会过来加入我们,长官?”

韦德上校不耐烦地嘟囔道:“不,中士,他没有。或者,确切地说,有——是为了跟阿德拉姆先生从威尔特郡带来的骑兵汇合,然后再找出一条更好的路线到伦敦。”这个答案并不令人满意。韦德知道,罗杰·撒切尔和中士对此都很清楚。其他人从韦德的恼怒的声音中也猜测到了。

月亮又从云层逃了出来,亚当和另外两个人看见他们的首领转过头,望眼欲穿地沿着寂静的银色小路向远方望去。

亚当又感到惊恐开始在腹中搅动起来。会不会是蒙莫斯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已经让八千人的大军在泥泞的山上行军两天,直到精疲力竭的地步,仅仅为了和几百个骑兵汇合,而这些援军只是个虚无缥缈的承诺,来不来还是另一码事?那正是汤姆以前曾说过的那种事。亚当知道自己一定不能,也不敢去想这事儿。

“这算是个批评吗,撒切尔先生?”蒙莫斯平日里愉快的嗓音突然听起来刺耳且紧张。“但没关系,我出来查看了我们后面的阵地以防被袭……而且,等我皇家骑兵队的朋友们来加入我们的时候,我也希望能第一个迎接他们。但看起来他们被耽搁了。”

埃文斯中士继续说道:“在我看来,先生,很可惜,我们在布里斯托没有抓住机会。尤其是,如果公爵在费弗沙姆爵爷的骑兵队里还有朋友的话。”

“谢谢,长官。”罗杰·撒切尔鞠了个躬,护胸甲上的带子发出吱吱声。“我没想到会发现您在我们战线以外的地方游荡。”

“朋友!”汤姆突然愤恨地喊出声来。“那晚,马踏我们营地的人正是他的朋友吗?”

“确实如此,撒切尔先生,虽然我希望你也听出我的声音,”其中一个大个子说道,“我很高兴发现你们防守严密。”

“是啊,他们表现友谊的方法可真好啊,”威廉·克莱格说道,“把人家的晚餐倒了,再割断他的喉咙!他们更像是一伙野蛮、凶残的亚述人或者亚摩力人2!”

“我想是的,先生,但黑漆漆的,最好还是检查一下。”

“别傻了,老兄!”韦德恼火地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我们不能指望所有敌军的骑兵都向我们投诚。但如果我们的国王爵爷得到他们中一些军官的承诺,我肯定他是可以信任的!”

那三个人庄重地走上前。“我是韦德上校。撒切尔先生,你现在该听出我的声音了吧。”戴头盔的矮个子说道。

一时间他们被他声音中的怒火震住了。亚当觉得听到蒙莫斯这会儿被称作国王很怪异。一周以前,在陶顿短暂的幸福愉悦中,他们都曾称蒙莫斯为国王,甚至包括那些想要建立共和国的人;但现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都尽量对此避而不谈。终于,埃文斯中士又打开话题,虽对韦德满怀敬意,但他仍旧坚持要把话说完。

“‘尽管会有反抗我的战争,我对此信心十足。’向前走吧,朋友们,报上你们的名来。”

“话虽如此,先生,但在我看来,提醒这些军官遵守诺言的最好方式就是,没有他们,我们照样也能打败敌人。即便格雷爵爷不是鲁伯特王子,我觉得我们的步兵可以与他们的对抗,要不是我们先行军为了避开他们而消耗了体力的话。”

“赞美诗第27章第3节‘虽然主人会扎营反对我,我不会害怕。’答语是?”

亚当可以听出中士声音里的热忱;他是名职业军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过去几天里,亚当逐渐开始比他生命中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仔细地聆听人们说话的语气,以及所用到的词汇的意义。也许那是由于恐惧所致;但是蒙莫斯的决定将会使他的生命,以及韦德的、中士的,还有在他们周围村庄里和田野里的那八千将士的生命处于险境。

“蒙莫斯国王的军队。暗号?”

“我同意你的看法,中士,”韦德粗声粗气地说道,“但这样的决定不是由一名中士来做的,甚至不是由像我这样的上校做出的,这你也知道。尽管如此,你放心,我会在明天的军事会议上竭力争取通过进攻的提议。”

“蒙莫斯国王的朋友们,你们是谁?”亚当立即觉得他认出了这个声音。

“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先生。”中士说道。他周围的士兵中大多发出赞同的低语声。

他们喃喃地商量了一阵,接着一个声音回答道:

韦德上校若有所思地咕哝道:“但我这么做的时候,希望对此能有信心,那就是我团里的战士们无论何时战斗打响,至少都已完全为此做好准备。因此,离开你之前,撒切尔上尉,也许我现在要检阅一下这些人,看看他们是否像准备好提建议一样准备好战斗了。”

“站住!那边是什么人?”

因此,就在当场,在一片昏暗模糊的灰蒙蒙的环境里,在月光时隐时现的间隙中,这位坚毅的年轻上校,虽然他自己才参加过一次战役,就开始检阅分队里的每一个人了。他们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守卫着进入营地的要道。他首先检查他们的器械,确保每一名火枪手都有足够的火药粉、子弹、火药引子,而且每把枪都已经装好子弹,装填好火药粉,并且火药粉是干燥的。他两次发现有人药池里的药粉已经潮湿,于是将他们臭骂一顿,因为这样的傻子在任何战斗中都会拖累并危及战友。他还检查了长矛,既有那些名副其实的十六英尺长矛,还有那些在一根长杆上装上镰刀片用来充数的,统统都看了。他发现有三把已经松了,于是下命令将它们连同一把手柄已经裂开的镰刀一同换下。

“这么说,你这次说对了,小子。”亚当轻声咕哝道。他坚定地将火枪摆放在支架上,瞄准了中间的、三人当中最高的那个男人。他走路的形态似乎莫名地熟悉。等他们走近一些,亚当可以看见他们中有两个衣着入时——身材高大,帽子上插着羽毛,穿着高筒骑靴。第三个矮一些,戴一顶普通的圆头盔。他们在轻声地相互交谈。他还是看不清他们的脸。等那行人走到离他们约二十码远的时候,另一片云朵又遮住了月亮,于是,罗杰·撒切尔大喝一声向他们警示。

等他检查完每个人的武器后,才询问士兵的服装和装备。他先检查那些穿护胸甲、戴头盔的人的皮带和配件,然后再检查其他服装,尤其是靴子。经过持续的行军和在泥地里打滑后,许多靴子都已浸透并且开裂。对鞋类用品,他承诺等找到或买到新靴子时他会记得给他们更换,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能提供;对于盔甲,他对像汤姆之类的人则先是厉声斥责,然后再给一些简单的建议。汤姆头盔的带子已经松开,还有另一个人,是仅有的几个穿着护胸甲的士兵之一,可他竟然任其生锈。

月亮摆脱掉了缭绕的云团,于是,他们守卫的小路突然像一条闪着银光的蜗牛小道。在前方大约一百码左右,三个男人的剪影正沿着小路小心翼翼地走来。

“你现在不是跟你妈在一起,小子,”他没好气地对汤姆说道,“看来,你得先学会穿衣,再学着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我们把大老远从荷兰带回来的护胸甲给你穿,不是让它发霉的;头盔也不是给你拿来装鸡蛋的!是用来保护你的脑袋的,你这个笨蛋,如果你还有点脑子。如果敌人的长矛一碰它就掉下来,它还怎么保护你,你想过没有,啊?还是你的头盖骨是铁铸的?”

“那儿!他现在就在路上。他们有两个,不对,三个人!”

“不是的,先生。就是,戴着它有时不太舒服。”汤姆笨嘴拙舌地嘟囔道。

在那天快过完的时候,他们前面连队的一个战士打死了一个敞开大门欢迎他们的乡下人。显然不是为了别的原因,而是那个乡下人稀里糊涂没有搞清楚他们是谁,就说他支持国王。当他们走过时,克里顿人好奇地瞥了一眼那具瘫软的、趴在泥里的尸体。它的嘴还惊讶地、傻傻地张着,脏乎乎的血色污渍已经让他的罩衫都变了色。最糟糕的是,当时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到了那天晚上,他们在搭建营房的时候,罗杰·撒切尔才说,他希望他的连队不会有人降到这么低的档次,连一个手无寸铁的乡下人都射杀。他们都冷静地点头赞同,并且偷偷地向四处瞥了眼他们当中被认为是最软弱的人。

“等一队皇家骑兵从山上冲下来敲破你的脑壳,你就舒服了,啊?等你旁边这个火枪手没有长矛兵护卫他,就因为你感觉要挠痒痒,这时你就舒服了?如果你不想戴的话,小子,现在就给我,我拿给其他愿意戴的人!”

而且,有一次他甚至努力唱起纪念的赞美诗试图鼓起大家的勇气,并且还取得不错的效果。接着在那个漫长的周五剩余的时间里,他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实在无法再思考任何事情了。他们离开巴斯,穿着肮脏的、湿漉漉的靴子滑溜溜地走到这个菲利普的诺顿村,一路费尽力气帮着抬起马车、大炮走过狭窄的小道,在长满灌木林的小山上没完没了地上上下下,山上除了几头牛羊,再就是几个贫穷、泥泞的农庄,里面的居民瞪着无辜的眼睛傻乎乎地看着他们。

汤姆犹豫了片刻。亚当生怕他会因为生气和嘴硬而将头盔退回去。但还好,他咕哝道愿意留着它。

让亚当宽慰的是,在清晨休息的时候伊斯雷尔·富勒带领他们做了纪念祷告,并宽慰他们说菲利普的行为一贯就是一个选民的举止,而且他死亡的方式必然会让他被召到天国,坐在上帝的右手边。想到死亡以及对他们冲突的最终审判就近在眼前,亚当竟然一度对此莫名欣慰。他渴望这个慰藉,知道他也是选民之一;如果对此有把握,那么他也就可以从容赴死了。而也许这是可能的。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真正表现出恐惧来。他曾面对敌人而且没有逃跑。现在还没有!

“那就留心,你值日或者行军的时候,要把它系牢。任何时候,我都不想看到我们团里有任何人的装备不到位。记住,你在这里不是为了你个人的利益或者舒适,而是为了上帝的荣耀和拯救你同胞的灵魂,尤其是那些站在你身边的人。你准备越充分,等时机到来的那一刻,你的战友就越能依赖你。在这种时刻只想着自己的舒适,或者把火药粉弄潮了,就是助纣为虐。”

这完全可以理解。天知道自布里斯托以来的四十八小时里他们承受了多少。亚当一想到菲利普·考克斯被砍下的头就禁不住颤抖。当时他一度以为见此情形自己会发疯。昨天整整一夜他们行军前往巴斯时,他在脑海中,或者在月光偶尔照进的树枝里都会看见那张脸。那脸不完全是呆板的、面无表情的——它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奇怪地咧着嘴冷笑,而且还咕哝些无声的话语,谁也不解其意,而那本来是菲利普·考克斯面对其攻击者时的神情。

韦德终于检查完毕了。他给罗杰·撒切尔留下了一个改进清单,之后就精神抖擞地大踏步离开进营地。他走后士兵们一时无语,在夜风的叹息中,他们在心里咀嚼体会着他的话语。终于,埃文斯中士清了清嗓子,吐了口痰,满意地哼了几声,亚当由此看出他被逗乐了。

亚当叹了口气等候着。这是一个狂风呼啸的夜晚,大块大块的乌云争相掠过天空。大部分时间里他们连彼此都看不太清楚,更别提远处田野里的人了。亚当仔细盯着汤姆,试图看清他头盔下面那张瘦削宽阔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但他几乎无法分辨出他挺直的鼻子与苍白的面颊,还有那黑洞洞的正专心致志紧盯着黑暗的两只眼睛。自从在布里斯托城外守候之时,对蒙莫斯的领导能力丧失信心以后,汤姆就变了个样,亚当心想。从那以后,他就变得神经质起来,时不时紧张地四处张望,好像他们即将被袭一样,而且只要有军官走过去他就喃喃自语,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跟那个在陶顿时说话粗声大气、夸夸其谈的年轻人截然相反。

“跟你同一个类型的人,中士?”他悄声问道。

“等月亮出来了,你就会看见他!”

“虽然年纪轻轻,但他钢帽下的脑袋瓜倒挺好使的。如果你们这帮家伙听他的话,就能保住脑袋。”

亚当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滑稽可笑,希望这能使汤姆镇静下来。这是那天晚上这男孩第三次声称看见什么东西了。但汤姆并没有被说服。

从后面传来赞同的低语声,因为周围有其他人跟自己一起肩并肩对抗黑夜,于是亚当又感到安下心来了。月光暂时照亮了他们的脸庞,大家都四处张望并且从别人的脸上获得信心。接着,一只猫头鹰叫了一声,月亮又躲进云层了。

“没有什么啊。小子,如果你能在那儿看见什么东西,你一定是吃胡萝卜了。”

中士又吐了口痰,若有所思地咕哝起来。“哎,”他压低声音说道,只有他身边几个人能听到,“我们要是有这样的人当首领,那才能真正做出点事来。”

“那儿——在山坡上。有人在移动!”汤姆·古德柴尔德紧张地指着他们正把守的道路左前方的田野。亚当仔细看了看,但什么也没看见,只见到树林模糊不清的轮廓投射在北面的天空中。

亚当静静地注视着前方,面前一片黑暗。刚才那里还是一条银色的小路。

“什么?在哪儿,汤姆?”

1 四十年前英国内战时期保皇派的一员猛将。

“那是什么?在那儿!”

2 圣经旧约中犹太人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