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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这要看国王怎么处置了,我想。还有费弗沙姆爵爷。”罗伯特停住了,他紧锁着眉头,现在,她确信他有事隐瞒。“当然了,一些会被吊死,这可是杀头大罪。但是剩下的可能会被赦免并打发回家,就像波斯维尔桥那些苏格兰人一样。”

“那么其余的人呢?军队里那些普通人呢?”

“不,这次不会,年轻人。”韦斯顿上校自信又刺耳的嗓音突然从餐桌对面隆隆响起,“苏格兰人起义是一码事——至少他们还有外邦人这个借口。但这次是一群英格兰人要推翻他们自己的国王,虽说他是个天主教徒。他不得不狠狠镇压他们,好让他们不敢再犯。上次要不是蒙莫斯,我们已经对苏格兰人那样做了。反叛是令人厌恶的事情。”

韦斯顿上校用餐巾擦了擦他的红脸庞。安没有理睬他,她感到罗伯特在试图对自己隐瞒什么事。

“你尝过这个沙拉了吗,安?这是泰勒太太的拿手菜。”

“嗯。这对老朋友詹姆斯来说可是个断头台。除非他逃走。”

“吃过了,谢谢你,罗伯特。很好吃。”罗伯特试图分散安的注意力,而她直接忽视了他蹩脚的尝试,又转过去面对着欣喜不已的韦斯顿上校,虽然脸上有粉黛遮掩着,但她的脸色还是变得苍白。她抿了口酒给自己壮胆。

“我想领头的人会被处决。”罗伯特回答道,“一般都是这么处理的。”

“上校,你说要狠狠镇压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那些……叛军会怎样,如果你们……等费弗沙姆爵爷胜利了?”她意识到韦斯顿上校又在听他们说话,并急切地想加入谈话,于是突然改口。

她一心一意要问个明白,上校咧嘴一笑,误以为她渴望早日复仇。

他们彼此对视着,在四周闲聊的喧哗声中有片刻似乎只有他们俩在一起。他微笑着,脸因喝酒而泛红,他意识到自己的话伤害了她。于是,他又绷起脸来,她看到他眼中希望和痛苦的交锋,她感觉自己是更加美丽了,但这同时也让自己变得既坚强又脆弱。

“嗯,小姐,法律上对贵族叛国的惩罚是斩首,比如我们的朋友詹姆斯·斯科特。至于普通人,他们当然会被吊死,就像你的情人说的那样。但是他没告诉你之后他们会做什么,对吧?并不是说他们就一直吊在那儿等死,你懂的。要做的事还多着呢。在他们死之前要将其大卸八块,千刀万剐。从他们两腿之间开始……”

“高大。英俊。我想,有点像赌徒。虽说现在他好像已经孤注一掷了。”

“不!”哗啦一声响,安手中的酒杯掉了下来,酒泼洒在桌子上,就像血一样。

他挑起的眉毛让她意识到这是个愚蠢的问题。毕竟,同罗伯特一样,她自己也见过公爵。但是他依然遵守游戏规则,他的话语在回答她,可眼神却告诉她换个话题。

“别讲了,伙计!够了!把这么残忍的事讲给小姐听太不像话了!”罗伯特跳了起来,伸过胳膊一把抓住上校的衣领。上校愤怒地甩开他的胳膊,紧跟着站了起来,红通通的脸庞气得就像甜菜根似的。

“他是什么样的人?”

“你怎么敢这样,先生!少动手动脚的,你这该死的!我要你道歉!”

“没跟他说过话。我在伦敦的一次宴会上见过他。”

“别招惹这位小姐,该道歉的是你!”罗伯特的嗓音有点儿颤抖,但沉着而冰冷,就像冬日里的一股寒风穿透了上校激动又狂暴的怒吼。

“你见过蒙莫斯公爵,是吧,罗伯特?”随着他们周围的谈话又开始继续,她问道。

“那你最好挑件武器,先生,然后再找些帮手。我可不会给一个乳臭未干的骑兵上尉道歉。”

她记起了父亲在决定是否参加起义时严肃而痛苦的深思;以及在陶顿的时候,蒙莫斯满怀孩子气的欣喜与感激给追随者们发放武器。这里似乎与她周围世界里那种发自内心的、无条件的忠诚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些人当中一定有人还对他们的老上司有感情,对他们自己的事业心存疑虑?他看到费弗沙姆爵爷也在看着别人,或许在想着同样的事情。但在他们脸上她没有看到疑虑——只有牛气哄哄的自信和狂笑。

“先生们,够了!你们真是我们一桌人的耻辱。只要我还掌管着军队,就绝不允许有人决斗!”两个死对头互相怒视着对方,听闻此话,才不情愿地转头看着费弗沙姆爵爷,仿佛在看一个不相关的人。

安边听边看着饭桌上四五个军官争相诉说,他们跟蒙莫斯公爵曾经如何亲近,以及他们为何本应收到一封他的亲笔手谕。她很惊讶,对这样三心二意的忠诚,他们似乎丝毫不觉尴尬,也不害怕他们中也许有人收到后会听从这样的命令。丘吉尔的信只不过是个玩笑,在调侃一个他们曾经认识并尊敬的人,如今却被排斥在外,主动脱离了他们这个团体的刻板条约的束缚。

“那么,上校应该道歉,爵爷。他故意行为不检点,令这个家庭蒙羞。”

“还有我们,在蒙斯4也救过他!”

“我看不出来给一位小姐解释法律的正当程序有什么不体面,况且还是她问我的。只不过是这位年轻的公子哥对自己的魅力太不自信,忍受不了他的情人跟别的男人说话,生怕她变心!”

“是啊,他至少也该记得我,那次在马斯特里赫特3是我救他脱险的!”韦斯顿旁边那个高大的、面色惨白的军官说道。

这话引起一两个军官的一阵笑声,罗伯特的脸变得更白了。安看到他的嘴唇颤抖着,右手不自觉地握紧一个叉子,将它的尖头插进了桌子的木头里。

屋内又是一阵大笑声。韦斯顿上校大声叫道:“我听说阿尔比马尔公爵也收到一封这样的信!而我希望我也收到过!看来,我们的朋友詹姆斯已经忘记他次要的朋友们了,不然这桌人里得有一半都应该收到过信!”

“我要让你为这些话付出代价。”

“哎,爵爷,我只能这样回复。我让号兵给我穿靴备马,即刻出发去他的帐篷。但我发现,就像你在布里斯托那样,我们新君的待客之道真是让人奇怪之极。我到的时候,已经人走茶凉了,于是气愤之下,我就改道找你来了。”

“乐意之极。我相信法夸尔上校愿意做我的帮手。”这时上校旁边那个面色苍白的人郑重地点点头。

“那么之后,你是怎么回复这份亲切的问候的呢?”

“在我的军队里不行!先生们,我禁止这种决斗在我的军队里发生,除非我们已经打败了敌人。你们要么服从我,要么就走人。”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和吃惊的感叹,安微弱的声音淹没在其中。接着费弗沙姆爵爷的声音传了过来。

“别为我争吵了,求你了。没关系的,罗伯特,真的。我只是对上校说的话有点震惊。就这样。我确实是问他了。”

“你们没有听说吗?我在查德的时候收到过一封信,是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新型调和物密封起来的,让人过目难忘。那是我的老朋友詹姆斯·斯科特,也就是蒙莫斯公爵寄来的。信写得很谦恭,比他别的许多信写得都好。我还记得信是这样写的,他听说我指挥着一些军队在跟他的王权作对,他说这是大错特错的,并且建议我——等等,先生们,这才是信的精华所在——他的一些顾问好心地说服他,我只是因为一时的疏忽大意,才没听说他已被推举为国王;他还说要是我即刻就投身他的帐下,就跟我不计前嫌。”

“但我在乎。”罗伯特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似乎这争吵完全不关她的事。其他人看起来根本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

丘吉尔环顾四周,确保人们都在听他说话,他年轻的脸上泛起讥讽的微笑。显然,这样的笑话当然不能只给安一个人分享。

“我愿意做波尔上尉的后援,爵爷,要是他愿意的话。”罗伯特对丘吉尔爵爷点头表示同意。“这样,你可以确定这不会跟军队纪律冲突。”

“违抗了他的王令?这是什么意思?”

“确定不会。而现在,先生们,或许,你们应该尽量忘记这件事,继续今晚的娱乐,别扫了大家的兴。”

“也许有几个他从荷兰招来的,或者是许以高官厚禄——类似我的财产那样——吸引来的,但我已经违抗了他的王令。”

罗伯特和韦斯顿上校坐了下来,四周的人们低声继续交谈起来。韦斯顿上校开始跟他的朋友法夸尔上尉别有用心地聊着他曾参加过的其他决斗,而罗伯特则沉默地盯着他。安也沉默不语,感到自己被人排斥,愚蠢之极。她引发了这一切,却不知道该怎样制止它。一想到父亲可能身受韦斯顿上校说的那些可怕的刑罚她便心乱如麻,人也变得木呆呆的。如果那是失败的代价,那么他们必须赢!而且,罗伯特阻止他说的别的可怕的事情又是什么?

“但是蒙莫斯难道没有正规军的军官吗?”

玛丽安试图挽回局面,她建议女士们先去客厅,希望男士们很快就会加入她们,她说,这样他们可以一起听一会儿音乐。安站了起来,随着其他女士一起去了客厅。

丘吉尔说到费弗沙姆爵爷的时候语气里略带一丝讥讽,这让安一时怀疑起他的真诚。

“哦,亲爱的,你好像造成了不小的混乱。”玛丽安说道,一边惬意地坐在安旁边的窗边座椅上。“不仅有两个军官为你争吵,而且丘吉尔爵爷和费弗沙姆爵爷也几乎反目!一个晚上就能取得如此大的成就!”

丘吉尔插了进来。“他那时是个出色的人,卡特小姐,但那是因为他带领的是像韦斯顿上校和他的军团那样的人。都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在战斗中能服从命令。而他的对手们两周前还在农场里放羊。但是现在情况反过来了。现在是他带领着未受训的叛军,而我们是正规军。而且我们当然有我们自己的好指挥官,而且,在布里斯托他已经给我们看过这二者到底有何不同了。”

“哦,非常抱歉,阿什利夫人。”安可怜兮兮地说道,她低下头,精心梳理的卷发半遮着她的脸庞。现在她有些恨他们,他们太显眼了。“我不是有意毁掉你的宴会的,真的。我不该来这儿。”

“但是,有什么不同?”安坚持问道,“如果蒙莫斯公爵能打赢一场战役,他现在肯定还能打赢另一场。你说过他是个杰出的战士。”

“别胡说了,姑娘!毁掉?你成就了它!以后几个月我们都会是城里的热门话题!”

“就他而言,是的。”丘吉尔似乎被安这个小插曲挑起了兴致,他嘲弄地瞥了一眼费弗沙姆爵爷,看他怎么接招。那个法国人一脸镇静,面无表情。

“但是……要是他们打起来怎么办?罗伯特会被杀死的;而且真的没必要那样。韦斯顿上校不是有意要冒犯我的,我知道。”她几乎要哭了。这一切太愚蠢,太残酷,太难以改变了。

“呃,很好,这个问题问得好。不过现在的情形不比以前,你没看到吗?相当不一样,你也会这样讲吧,约翰?”

“那确实不是冒犯,但是姑娘,他希望看到你尖叫或者昏倒,那也没什么不同。”安转向一位身材高大且发福的中年妇女,伍德汉姆夫人,一位骑兵军官的太太。

人们对这个简单无知的问题无言以对,一时间,饭桌上安静了下来,于是更多目光吃惊地看着安。韦斯顿上校诧异地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之后,他回过神来会心大笑。罗伯特不安地看着安。

“我已经多次看到那个男人做这种事情了。是时候该教训他了。”

“但是,如果蒙莫斯公爵那时打败了反叛者,现在肯定也能打败你们?”

“而且,罗伯特表弟可以照顾好自己的,”玛丽安说,“我相信,他可是牛津勋爵骑兵队里数一数二的神枪手。”

“是的,约翰,他们被打怕了。但是你得杀一儆百。现在正规军作战可是另一回事了。我记得在马斯特里赫特……”

“只是,为这种事打起来太愚蠢了。尤其是,我没有觉得被冒犯。”

“不过他们再没有反叛过,是吧?他这么做是对的。”丘吉尔低声说道,又吃了点鹿肉。

但是玛丽安的兴奋难以抑制。“男人就是那样的,我亲爱的,你现在一定明白了吧!他们为女士的荣辱而战与我们的感受根本没有任何关系。这根本就不在考虑范围内——重要的是他们的感受。你应该感到高兴,他们为你而争吵。你知道,罗伯特这样为你出头,可是对你的一个很大的恭维。”

“和他们一起?他在领导他们,姑娘。那是我们打过的最好的战役,我说,尽管马斯特里赫特战役也不赖。不过之后他对他们太心慈手软了,相当软。最多也就吊死了三四个人——剩下的,就告诉他们要好好做人,不要再干那种事了,然后就遣返回家了。他的心肠太软了。”

她的脸上又现出那种狡黠的、不怀好意的笑容,这只让安感觉更糟。

“那么蒙莫斯公爵是跟国王的士兵们在一起?”

安知道这是一种恭维,但她感受不到。她安静地坐着,听着其他女人的聊天,感觉自己在这儿格格不入,就像是鸟笼里的一只麻雀一样。这些人和她不仅在衣着和财产上不同,而在整个思维方式上也不同。她待在那里,从头至尾,几乎没听到有人提及宗教,除了她自己,没有人提过对叛军失败后的疑问,或者表达出他们不会失败的观点。然而,跟蒙莫斯公爵有私交,曾经是他的朋友,曾与他并肩作战的,也正是这些人。

“为什么?他们是一群该死的叛乱分子,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都是一伙起来反抗国王的誓约者2,长老会教徒,就像这会儿的那群人一样。但我们狠狠地教训了他们!他们根本就不是正规军的对手。他们有一半的人以前连火枪都没见过!”

她不知道公爵是否知道他的老朋友们如何谈论他,而他又是从哪里获得的信心来领导一群跟她一类的人——像她父亲一样诚实并且敬畏上帝的清教徒们——来对抗他们。她不知道父亲告诉母亲他要走的时候,是否知道在法律上对反叛的惩罚,他是不是明知这样还是去参军了。

“是的,不过你们为什么要跟他们打?”看到他时不时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胸部,安笑了笑。另一个军官也在盯着她看,急于加入到对话中。这样的裙子可真是引人注目的好方法。

大约半小时后,男士们也来加入她们了。他们喝得面红耳赤,酣畅淋漓,显然暂时忘记了刚才的冲突,之后的时间都在聊天和音乐中度过。玛丽安在丈夫鲁特琴的伴奏下唱着歌,还有几个人加入,表演了一场鲁特琴、羽管键琴、古提琴、长笛的音乐会。要是安放松下来的话,一定会对此感到欣喜。事实上,安也感到自己的精神慢慢缓和了下来,对罗伯特莞尔一笑,她想起之前的夜晚他们在一起唱歌。她不知道今晚是否能继续,接着,她看到玛丽安狡黠地朝她丈夫眨了眨眼睛。

“是嘛,上帝啊!那真是场打得漂亮的战役,小姐,我参加过的最出色的战役!杰出的作战,真是棒极了——我们从伦敦出发,抓到那些该死的盟约苏格兰高地人时他们还在穿裙子1呢!”他大笑着,一边使劲地咬了一口鸡腿,一边对安挤了挤眼睛。

大约十点钟左右,费弗沙姆爵爷离开了,他临走之际提醒大家第二天早晨要早早出发,于是大多数军官也很快就离开了。罗伯特还依然逗留,没有走。晚上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坐在安的身边,但没怎么说话。终于,阿什利先生和玛丽安送最后几位客人出门,房间里只剩他们俩坐在窗边。他挽起她的手,将它翻过来搭在自己的手上仔细端详着,仿佛从未见过一样,他用指尖划过她的手掌直至手指尖,脸上依然带着那种热诚的蹙额。

“和蒙莫斯一起在波斯维尔桥。卡特小姐想了解这件事。”

“我还没告诉你,你今晚太美了。”

“是哪儿,约翰?”对过一位面色红润、约莫四十五岁的男子向前倾着身子,用餐巾擦了擦嘴。

“你早就该讲了。我现在感觉并不美。”

“在苏格兰。我想那会儿你还太小,你的朋友罗伯特也是。不过这事在军队里很有名。我想韦斯顿上校那会儿就在那儿,是吧,先生?”

“为什么?是因为那个老蠢货跟你说的话吗?”他握紧了她的手,于是她伸出另一只手将它松开。

“没有。那是什么地方?”

“不,不是因为那个。都是因为你,跟他一样讨厌。”

丘吉尔笑了。“这确实是个好问题,小姐,而且又引出了一些更有趣的。你听说过波斯维尔桥战役吗?”

“因为我?为什么?我做得还不够多吗?”

“就是他说的,因为在苏格兰发生的某件事,蒙莫斯公爵应该知道关于正规军能打败叛军。他说的是什么事?”

“你本不必做那么多。噢,罗伯特,我知道你是在为我出头,为了保卫我的荣誉而做这些好事,我应该为此感到骄傲,但是,在我看来这是很愚蠢的。这不是我的做事方式——不是我习惯的方式。你会被杀的,而这只是为了一个半醉的老色鬼说的一些疯话。你要是真心想帮我,就该救我父亲,不要让那些话应验——不要让他被吊死,而且还……还要那样被分尸,仅仅因为他在为自己的信仰,为他的宗教和新教国王而战!”

“那要看是什么了。爵爷活动的圈子比我高端。他的一些想法我也不是全都清楚。”他冷淡清晰的话语让安想起来罗伯特曾说过,丘吉尔自己想成为国王军队的指挥官。

她的嗓音因激动而升高,罗伯特扫了一眼她的肩后,看门是否还关着。

“告诉我,丘吉尔爵爷,刚才费弗沙姆爵爷讲的一些话我听不太明白。不知道您是否能给我解释一下?”

“我做不到,安,现在我能吗?我也在为我的信仰而战,你知道的,为了正当的法规而战。”

比起我来就更是这样了,她想;现在我的命运在自己手中,也在这些人手中。然而,正如费弗沙姆爵爷所说的那样,上帝垂青的是那些坚决的人。她抿了一口面前的酒,感到一股极大的勇气在她的血管里涌起。

“你听到了法律是怎么对人民的。”

“谢谢,丘吉尔爵爷。我肯定他们有上帝的庇佑。”

“是的,我知道。”他紧紧按住她的手,立即试图安慰她,同时也要她安静下来。他压低声音,低沉而热切地说道:“但是你觉得,如果你父亲一方的军队胜利了,他们会怎样对我,嗯?克伦威尔对查尔斯国王都做了什么?”

她再一次浑身战栗,感到脊背发凉。但她的勇气越来越大;或许她真的能扮演好罗伯特给的这个角色,至少在公众场合。她的目光没有从他那里移开。

“我们没有……做韦斯顿上校所说的那些事。而且,蒙莫斯公爵也没对苏格兰人做那种事。连韦斯顿上校自己都承认的。”

“确实如此。我只希望你家里其他人也一切都好。”

“是的。那是种残暴的惩罚。但是国王可以法外开恩,你知道的。我们都不是屠夫。我想这也许会是他最好的政策;而且他是个足够精明的法官。”

“我很高兴您看到了我的改进。毕竟,是您安排罗伯特照顾我的。”

“祈求上帝你是对的吧。祈求上帝他不会得到审判的机会。”

“是的,只是有一点不同。”他赞赏地往下看着她的胸部,然后又抬起眼,神情中闪烁着愉快的光芒。“但是,我欣赏那些能在人生中提升自己的人,就像你现在看起来这样。”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一心一意地注视着彼此的眼睛,她的手被他紧紧握在手中。他们听到大门外传来的笑声和最后告别的声音。罗伯特又开始说话了,他说得非常快,嗓音低沉而热切。

“谁受到我这样的待遇都会看起来很好的,爵爷。我想,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时看起来大体都是相同的,离开时也一样。”

“听着,安,你一定不能让这次叛乱把我们隔开。你想成为我的情人,我知道你想。我能从你的眼神中看出来,就像我那天晚上看到的一样。而且你可以很轻而易举地做到——你看,你穿着这些衣服有多么美,人们是多么仰慕你、接纳你。这很适合你;我之前邀你来的时候就知道会是这样的。而且我知道你那时就想要来伦敦。”

“我很高兴你看起来比我们上次见面时好多了。真没想到,我们抓到了一个这么时髦的小姐。”

“但我没有来。”

他们进入餐厅,在桌子四周坐定。他们大概邀请了十五人,但是只有五个女人,因而安四周都坐着男人。罗伯特坐在她右边,丘吉尔爵爷在她左边,而对面坐的是两个步兵军官。罗伯特和他右边的人聊天的时候,丘吉尔转过来对着她。

“是的,你没来,但那是因为你担心家人。我知道他们永远也不会接受这个。无论如何你都不得不和他们决裂,你不明白吗?所以现在叛乱没造成什么影响,是吧?实际上这反而帮了你。现在你必须在你家人和我之间选择,而且明智的话就只有选择我。”

大家都为此开怀大笑,但安却没怎么注意。经过昨夜的斗争,这些话已是她所能期望的最好的恭维了。她看着他的眼睛向他致以谢意,他对她微微一笑,她看到他的笑容下面隐藏着如此深刻的痛苦和希望,这让她无法承受,于是转过头去。出于某种原因,尽管他有权有势,前程似锦,可是他爱她——虽然她粗俗、无知,而且叛逆。假如她能完全进入他的世界,做他想要的那种人就好了,那样她就不会对他的好意心存愧疚了。

“但是我父亲!你听到了他将会怎么样!”

“谢谢您,爵爷。我想说,受到幸运之神如此垂青,我要竭尽全力不让她落入别的男人手中。”

“他将会怎样!也许还不至于那么糟。我告诉过你,国王可能会法外开恩,只惩罚少数几个人。而且,反正你父亲也可能在那之前就死于战场。这是他从一开始就得冒的险。”

安的脸又红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罗伯特鞠了一躬。

“哦不!别那样说,罗伯特!我不想要他死!”

“我要恭喜你的好运了,先生。这样的美人没有落到其他人手里。”

“不,当然不会。”罗伯特叹了口气,看着她苍白、震惊的面孔,心想也许自己太心急了。她是如此美丽,他无法承受失去她。“听着,也许有个机会可以帮他。”

约翰·丘吉尔笑了。“现在还没有,爵爷。要是真那样,我可要找这位年轻小姐索要补偿了。”

“帮他?怎么帮?”安的嗓音听起来很是好奇,却并不热切,感觉怪异得冷淡而疏远。

“幸亏有战争,嗯?”费弗沙姆说道,“这么说,你就是那个借战争来捕获女人芳心的年轻人,是吧?我希望这不会让他疏忽他的其他职责吧,丘吉尔爵爷?”

“呃,这只是个很渺茫的机会。就是,万一你父亲被俘,而且我跟此事有点关系;我是说,如果他被我的军队抓住或者被我认识的人……”

听了他的话,安不由地颤抖起来,于是玛丽安紧张地看了她一会儿。之后,看见罗伯特走进大厅,玛丽安放松下来,脸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当看到安时他睁大了双眼,急忙走近她。

“然后呢?”

“谢谢,先生,你真是太好了。”费弗沙姆爵爷鞠了一躬,心情好极了。“不过,当然,小股正规军击败大批叛军是十分正常的,就像蒙莫斯爵爷从他在苏格兰的经验告诉我们的那样。而且我们的上帝总是眷顾坚定不移的人,而不是那些犹豫不决的人。”

“我可以尝试,至少,设法做到让他免受死刑。”

“我听说他们在布里斯托就没能做到。爵爷,这真是场英勇的战斗,我们以这么少的兵力打败了他们那么多人,拯救了这座城市。”

她没有回答,却一脸茫然,呆呆地看着他,嘴唇微微张着,眼中满是痛苦和不解的神情。之后,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就像在祈祷;就在这时,门把手发出嘎嘎声,接着门慢慢地打开了,伴随着一阵犹豫不决的嘈杂声,阿什利先生走了进来,因为饮酒有点兴奋,脚步也不太稳。

“现在我们已经集结了所有力量,我想那只需要几天。不过,目前我们需要让他们到海湾去。当然,要是他们胆敢坚持对抗我们的话。”

“这么说,就剩你们俩了,是吧?好极了。别起来,别起来!你们俩坐在窗边,看起来像一幅画一样。真是一幅完美的图画,是这样吧,我亲爱的玛丽安?”玛丽安点头表示赞同,但罗伯特还是站了起来。安注意到,在他矮小的亲戚面前他显得那么强壮而修长。

“爵爷,你觉得那会有多快?既然你们已经把他们打退了,那肯定不会太久吧?”玛丽安的丈夫问道。他,身材又矮又胖,在他尊贵的客人身边显得有些怪异地自以为是。

“不,我得走了,理查德,真的。我们正在道别。幸运的话,明天就得和叛军交战了,得把这事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我可不想在这过程中睡着了。”

“是,爵爷。您真是大好人。”即便在这一刻,她还是不能勉强自己说出希望摧毁自己父亲军队这样的话,即便只是在说谎。她对于这样做有深深的恐惧,尤其是在这个国王军队的指挥官面前。她害怕一旦说了,谎言就会成真。不过费弗沙姆爵爷很满意;他的话不过是出于礼貌。

“你才不会呢。但是你真的觉得会这么快吗?到那个城市要骑一天的马。”

“非常高兴在我的军队里有这样英勇的绅士。相信不久后我们就能对你的敌人们复仇了。”

“有可能。他们现在不可能会离得太远了,而且要是撤退得太远可真是太蠢了。”

“没有,感谢爵爷。罗伯特——波尔上尉——及时救了我。”

“那我们可以骑马去看看!”玛丽安冲动地叫着,“明天我要骑马出去——也许我会跟你去看。而且我想安肯定也想看看她的勇士是怎么战斗的。”

“我听说,你历经艰险才从敌人手中逃脱,小姐。我想,你没有受到伤害吧?”他微笑着,眼角因此而起皱,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父亲般的关怀。她不知道他若是知道真相该会怎样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罗伯特说道,眉头紧锁。“战争是残酷的,你知道的,玛丽安。人们真的会受伤的。”

他一口浓重而迷人的法国口音令安大为惊讶;她从未听过这种口音,一开始她觉得很难听懂他的话。但是观察了他一晚上后,她发现这是如此完美地适合他,他那些优雅的礼仪和衣着不知怎的让他比周围的英国男人更像贵族。

“我想,只有你这样的大男孩才能玩这样的游戏。我确实知道会受伤的。但是如果人家只是坐在远处的山上,有一定的视野,我肯定,不会有任何危险。就像观看狩猎而不去追踪猎物一样。你不这样认为吗,我亲爱的理查德?”她急切地抓住丈夫的手臂,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费弗沙姆伯爵鞠了一躬。“夫人,能到这里来我非常高兴。在战场上经历了艰难的一天后,我们确实需要这样的休憩。”

“或许吧,亲爱的。只能在一座远远的山上。”他微笑着看着她,一脸呵护备至的神情。“不过我们还是早上再决定。不要忘了你还有一位难民要照顾。”

“这个老不正经的是我丈夫,你大概已经猜到了。丘吉尔爵爷,你已经认识了;而这位大名鼎鼎的绅士是路易斯·杜拉斯先生,费弗沙姆伯爵,巴斯的拯救者,也是国王陛下军队的总司令。非常荣幸能邀请您到我家中做客,爵爷。”

“安?但是她也可以来。那太棒了——老烈焰也需要出去走走了——他都长那么肥了!”

玛丽安开始为她介绍面前这些人。

“嗯,别忘了我把安交给你照顾,玛丽安。她对我非常珍贵。我希望回来时看见她安好。而且你会发现,她到目前已经把士兵看得够够的了。”

三位男士都向她鞠躬,安屈膝还礼,很庆幸脸上的粉遮住了红晕。她紧张地瞥了一眼约翰·丘吉尔,生怕他会撕下她的伪装,揭穿她的底细;但他只是面带嘲讽还以微笑,这让她长舒了一口气。或许罗伯特已经告诉他她今晚会在这里。如果说有什么阴谋让她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那么至少这安排得很周密。

罗伯特对他们鞠了个躬,然后就出去了。就这么定下来了,安心想。她被安排在这儿妥善地保管着——像一只关在镀金笼子里的麻雀。但现在她太疲倦了,顾不上为此焦虑。她也接着站了起来,起来的时候身体有些摇晃。玛丽安冲到她的身边。

“当然,先生们,这位是安·卡特小姐,一位从蒙莫斯公爵的军队中逃离的避难者,我的表弟为我们英勇地拯救了她。”

“我可怜的姑娘,你看起来筋疲力尽了!他要你陪到太晚了!你得马上去睡觉。拿着,带着这根蜡烛。我会让泰勒太太帮你脱衣的。”

“嚯!亲爱的,这就是你对我们保留了这么久的惊喜!”他热情快活的双眼打量着安,毫不掩饰他的欢喜。“可以介绍一下我们的客人吗?”

她小心地领着安来到她楼上的房间,一路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泰勒太太来了,帮她从那个紧身褡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然后又帮她脱下那长而华丽的连衣裙,将它小心叠好放在箱子上,便离开了。

玛丽安的丈夫是第一个看到她们的。

她终于可以一个人待着了。她穿上长长的丝绸睡袍,爬上了床,看了一会儿影子在头上的帘子间舞动,听着楼下开门、关门的声音,然后吹灭蜡烛,向后躺下,将床帏的帘子敞开着,让房间里的黑暗轻柔地流进她的脑海里。

玛丽安先上楼来找她,然后一起下楼。堂屋里已经有一些低语声,当她们下来走到楼梯口时,三位男士转过身来看着她们。一位是丘吉尔爵爷;另一位矮小快活、身穿绿色上衣和黄色马甲的,是玛丽安的丈夫;第三位是个高大健壮的男人,约莫五十岁,身穿深蓝色上衣和黄褐色马甲。安好奇地看着他,并立即就对他产生敬意。他强壮、威严,但看起来相当疲惫,精致又密实的假发卷突出了面部的轮廓。

1 指苏格兰方格呢短裙。

但是有那么一会儿,这一部分的她不知该归属何方;她因为欢喜和紧张而精神恍惚。她的赤褐色头发被精心梳理成卷发,环绕在脸的周围,松散地垂落在肩头,与她身上的红褐色长裙相得益彰;裙撑把她纤细的腰肢上的裙子撑得十分庞大,她精致的双手从宽大的白色斜纹袖中伸出,提起了宽大的下摆。裙子和内衣相对来说还好调整,最大的问题在于给她找双鞋,但是,最终,玛丽安还是设法从一位邻居那里借来了一双。它们有点太紧了,不过在裙子下面也没人能看见,而且,安觉得要是坐下来的话,她也许能把鞋子踢掉一半。

2 指苏格兰长老会的誓约支持者。

就像玛丽安说的,她在胸前和脖颈轻轻扑上的香粉也算是一点遮掩,感觉就好像穿了点什么而不是裸露着。脸上的香粉和面颊上的美人贴让她觉得那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一副漂亮面具,可以让她躲在后面。她现在知道母亲所言极是,如果面孔是灵魂的窗户,那么香粉就是一种伪装,一面窗帘,而不是一种装饰。更具讽刺意味的是,正是这种伪装的感觉帮助了她灵魂中清教徒的部分,而这部分恰恰是不赞成这一切的。她,那个真正的安,可以隐藏在那种表演和粉黛之下,前去会见那些作为上帝和她家庭之敌的军官们,同时又不被人看见。

3 荷兰东南部的城市。

直到近两小时以后,安步下楼梯再次见到罗伯特和其他军官。一下来,某种畏惧感立即涌上心头,而同时她又荒唐可笑地自觉清高起来。束腰紧紧箍住腹部,迫使双乳向上聚拢,从低切的领口若隐若现,并且半个肩膀都裸露在外,她心里七上八下的,紧张极了。她知道,母亲要是看见她穿成这样准会昏厥过去。但是安此刻就在她的梦境里——那个她想象着离开家跟罗伯特一起来伦敦时做的美梦。她知道这只是一个梦,但是,目前她也无处可逃,倒不如就美美做个梦,好好秀一秀。

4 现为比利时的一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