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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也许他不知道我们会一整天都站那里。”亚当说道,他还是那么坚定顽强又乐观。

“没错,但你要是跟我一样饿,就不会这么讲究了,都一样的。你还以为他让我们在田里站上他妈的一整天,就会给我们捎点吃的,是不是?毕竟,这只是常识。”

“也许他什么也不知道。也许他不知道该如何领导我们。”

“我想,还得再等十分钟。家母常说,匆忙做出来的东西吃起来总不是个味儿。”

汤姆·古德柴尔德的怨言如当头一棒动摇了亚当。这正是深藏他们所有人心底,但没人敢于承认的想法,他们唯恐它会应验,从而将他们毁灭。亚当注视着他准女婿那副干瘦的身架,那张平常坚毅的脸上透着孩子般的恐慌,火光下那双有阴影遮盖的灰色眼睛深陷着,他的嘴唇微微张着,几乎是在颤抖。他对这个长着一副男人躯体的大男孩突然无端地暴怒起来,他说的是没错,但话不应该说出来,否则这会将他们摧毁。

“我现在最盼的就是美食了,”约翰·斯普拉格嘟囔道,“好了吗,菲利普?”

“他知道的比你多,汤姆。他已经带领我们走到这一步了,他会带着我们继续前进。我们一定会打下这座城市的,你等着瞧吧。”

“只要还有东西吃就有希望。”菲利普·考克斯一边说着,一边搅动着手边一锅炖兔子肉,锅下面是临时搭的简易三角支架,烟熏火燎的。他捅了捅肉看看够不够嫩,一股诱人的香气飘到了等候的人群那里。

“主昨晚已经给我们信号,但我们没有听从,”伊斯雷尔·富勒说道,“他是公正的上帝,但也是可怕的;他对那些不听话的人从不心慈手软。”

雨继续下着,从最初的倾盆大雨变成了持续的、令人气馁的毛毛细雨,将他们从头到脚都浸透了,雨水沿着衣领一滴滴流下并灌进靴子里,他们脚下的大地变得泥泞不堪,队伍狼狈地踩着泥水过了埃文大桥又回到凯恩舍姆。有人说夜里会发动进攻,一些人抱着这个念头不放,他们试图点着湿木头生火做饭并把自己烤干,但多数人已经身心疲惫,什么都顾不上了。

但让亚当为下地狱的恐惧而透心凉的不是伊斯雷尔的话,就好像他与自己的战斗现在正随他们所有人——那些他以前因其盲目的勇敢而害怕的人——被引导着。这些话当然是千真万确,但就是不能说出来。勇气不是真理问题。勇气来自于敢于相信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圣歌唱到一半的时候天开始下雨了。最初是大滴的雨点零零星星地落下,但紧接着就变成倾盆大雨,将看客们急忙赶到他们的马跟前,雨水顺着亚当的脸如注般流下,因而,无人知晓是否有懊恼的泪水涌出他的眼眶,耶和华竟然以如此的蔑视来回报他们的颂歌。

“说得太过了,伊斯雷尔,”他说道,“这些话更适合用到那些异教徒身上,而不是我们。你不是说我们在城里有朋友吗?也许公爵是派人找他们去给我们打开城门,以避免不必要的流血冲突呢。”

“在战场上,要提高你的声音让它传到主那里,这样他就会听到。”伊斯雷尔·富勒吟诵道。他们又唱了起来,低沉的嗓音带动了别的连队也加入到他们的歌声中。圣歌沿着草地一路飘扬到上空,这一长队的人们在向他们的耶和华献出赞美的诗歌。

“如果是那样的话……”

“别在意他们,伙计们,”埃文斯轻蔑地说道,“让我们再试试另一首,第146首。看看我们是否真能抵达这些城墙,就像他们在杰利科做的一样。”

约翰·斯普拉格的话被手枪的啪啪声打断。他们身后的村子里传来一声喊叫,接着是更多的枪声,还有马蹄踩在鹅卵石上的嘚嘚声,以及混成一片的紧急的叫喊声与命令声。

人群里有几声叹气和抱怨,但埃文斯中士以响亮的男中音开始演唱第二十三首赞美诗,于是整个连队都跟着他唱了起来,有一两人在急急忙忙地翻看他们早已翻旧了的圣经,但大多数人都已将歌词牢记在心。有一群乡绅走来观看,在歌声最后他们都笑着鼓起掌来。

“拿枪,伙计们,快点!长矛兵!集合,快!快点!菲利普,别管炖肉了!”埃文斯中士牛一般的吼声让他们向四处跑动,就像被倒翻过来的蜂巢里的蜜蜂一样。亚当抓起火枪就站到约翰·斯普拉格的身旁。他正匆忙而笨拙地摆弄着火药池来检查火药是否干燥,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怒吼,紧接着就看见汤姆在草地上翻滚,滚烫的炖肉溅得他一腿都是。菲利普跑过来将他踹到一边,叫骂着试图搬起铁锅,以免一锅炖肉都洒光了。埃文斯中士抓着菲利普的肩膀,冲他喊叫,让他别管它,赶快去拿枪。之后,亚当听到砰一声巨响以及阵阵嗡嗡声,如黄蜂飞过他耳边一般,原来是一匹马的肩膀撞到他的胸部,他跌跌撞撞向后倒在一块石头上了。

罗杰·撒切尔接过亚当的话头。“来吧,伙计们,再唱首圣歌怎么样?埃文斯中士,你给咱领头。”

那块石头救了他的命。一把骑兵的马刀嗖一声从空中劈了过来,正好是在他的头原先的位置;等他反应过来,便四肢着地在湿草地上爬着,到处都是骑兵,他们大喊大叫肆意踩踏冲击他们还未站好的队伍。等他站起身来,他们已经走得无影无踪。

“他现在也会,只要我们耐心等待,”亚当说道,“我们已经进展到此,他不会现在抛弃我们的。”在正午的阳光下,他早上的美好愿望逐渐消退,但他们依旧还活着。这必会发生,他们必然会夺取这个城市。蒙莫斯一定有充足的理由让他们在此等候着,他知道的远比他们要多,而他们的任务就是保持高昂的斗志,准备好战斗。

他无助地环视四周看其他人怎么样了,手上除了泥巴什么都没有,他的枪丢了。之后,他看着大地尖叫起来,这叫声如此恐怖,令人震颤,他一直叫啊,叫啊,直到他气都上不来为止。菲利普·考克斯被割下的头颅在火边的草地上注视着他,它的眼睛在火光中疯狂地闪烁。没有头颅的身体瘫倒在三英尺以外的地方,鲜血从他的脖子里长长地喷射出来,它们浇到火上发出一阵阵嘶嘶声。

“昨晚他们给我们发信号时,我们就应该往城里攻,”伊斯雷尔·富勒说道,“主会将它交到我们手里的。”

亚当注视着那头颅,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不愿相信眼前这惊恐的一幕。“菲利普!”他大声喊道,希望他的朋友会回答他,但那张脸依然保持着它不变的、疯狂的笑容,火堆边缘的小火苗开始顺着它的头发闪烁。

“这真是太可笑了。”约翰·斯普拉格气呼呼地咕哝道,“我还不如在肩上扛只猴子,伸出帽子来收钱呢。”

他转过身子,呕吐了很长时间,而且极其剧烈,泪水混杂着呕吐物落到草地上。他脸色苍白而且浑身战栗,等转过身子想再看看,埃文斯中士抓住了他,把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塞进他的手里。亚当看了看,发现这是一把火枪,于是将它推开。

“不行,除非你发誓只把他们的帽子打掉,小子。他们太贵了,知道不。”威廉·克莱格的要求惹得几个士兵不禁笑了起来,但大多数人都太气恼了,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没有敌人走出布里斯托来迎战,只有一群百十来个游客,他们大部分是附近村庄出来猎奇的乡绅们。其中有一些甚至还在士兵队伍里乱转悠,看看他们的武器,不时跟士兵们交谈几句。

“不要……”他感觉下巴的一边挨了一拳,紧接着另一边又挨了一拳。他被激怒了,恶狠狠地瞪着中士。

“我希望这些狗娘养的都滚得远远的。中士,我们就不能抓一个乡绅做我们的干草靶子?”

“站到队里去,当兵的,拿起枪来!要不你也会死的!”

亚当默默地注视着这些墙。他的嘴唇干燥极了,能感觉到脖子上的青筋在突突地跳动,但他并没有恐惧。那时他还没有恐惧。相反,他认为等待他们的肯定会是胜利的时刻,他们的军队会冲进英格兰的中心,而他自己也会战胜所有的恐惧。他在等待进攻的命令,头顶上方云雀的歌声在他听来就像仙乐一般美妙。没有命令传达下来。十二点钟的时候,罗杰·撒切尔曾命令他们原地坐下休息;一点钟时,他和埃文斯中士又带他们温习了一遍火枪和长矛的操练,但一发子弹也没有打。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他们还在等候命令,还是没有敌人进入视线。他们疑虑重重,怨言满腹,而且饥肠辘辘,最初的决心也渐渐被撕得粉碎,消耗殆尽。

亚当发现自己又站回到了队里,其余的人也被中士推到那儿,他们面前是一条进村的道路,那伙儿骑士最后就是进了这个村子。在他身后,罗杰·撒切尔正在组织另一支队伍面朝着反方向来保护他们的背后。等这一切安排妥当后,中士将篱笆也排列了起来,这样他们就组成了一个防御的方阵。

“一定要相信蒙莫斯国王,亚当。我也不知道原因,但我敢肯定他一定有自己的原因。”约翰·斯普拉格的声音听上去并不比他的朋友更沉着冷静。事实上,这无法解释。在紧急的敲鼓声的催促下,整个部队早早就起来了,大家匆匆忙忙吃过早饭就集合起来,然后潇洒地出发了,每一个人都鼓起战斗的勇气,有条不紊地检查着自己的武器,在心里一遍遍地重温火枪或者长矛操练,紧紧靠着身边的人,并且时刻查看前方是否有敌情。他们已经过了位于凯恩舍姆的埃文桥,还一直在为骑兵连欢呼喝彩,因为他们在夜里攻下了大桥并修复了国民军对大桥的破坏。在早上十点前,他们就在位于城东的西德汉姆草坪集合了起来。他们面前伫立的是布里斯托的白墙,这是整个王国的第二座城市,是他们西面战役的关键之地。

但一切都太迟了。保皇派的骑兵已经来了又去。他们听到村庄的其他地方传来喊叫声和枪响,但没有人朝他们这边过来。

“我不明白,约翰,我一点也不明白!”亚当·卡特能听出自己声音里的那种压力与紧张,但却无法控制。“城市就在那边,我们都能看见。为什么我们不攻进去把它占领了呢?”

大约一小时后,韦德上校来到罗杰·撒切尔身边,并带来消息说部队同时被敌人的骑兵双面夹击。保皇派的人被击退了,他们略有损失。上校说道,他们抓获了三名战俘,从战俘口中他们了解到那个保皇派的指挥官费弗沙姆爵爷已经将所有皇家军队带来对抗他们,因此,他们将立即撤退到巴斯,而不是冒险一战。大约十一点的时候,雨开始下大了,结果,他们埋葬菲利普·考克斯的时候,抛洒在他身上的土都变成了泥。在午夜的时候他们开始撤退,菲利普拼命去抢救的那锅炖兔子肉,他们一口也没有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