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在门口转过身来。
“不用了,谢谢。噢,对了!”
“如果可以,不知客栈的老板娘是否有梳子,或者一把刷子,我有两天都没怎么动我的头发了。”
“我去点餐了。你还需要什么吗?”
“如果她没有的话,那可真是个破客栈!”听到她声音里的请求,他的脸上现出一丝笑容,接着便离开了。
“你喜欢就好。”而这或许同样也是她喜欢的;她突然之间强烈地意识到这点,因而感觉自己吓得手都抖了起来,她害怕他会改变主意,害怕她的无礼会把他赶走。
她立即就后悔所说的话了;她又后悔,又不后悔。当然在一个陌生之地想有个朋友没什么错;但她绝不会仅仅把罗伯特当作朋友,而且她已经表明了这一点。要一把梳子就是将一切,连同女性的弱点与虚荣,通通抛弃。但是,她确实需要一把梳子。她肯定昨晚床上有虱子,而且她在厨子的头上就看见一只。尽管那也是虚荣;在克里顿几乎所有人身上都时不时会有虱子。只是她母亲突发奇想地每周检查一次才使得她家人幸免。起初,安庆幸她借到的衣服中不含清教徒的帽子,因为她喜欢将自己满头红褐色的秀发披散开来;后来,她太骄傲了,不屑于去张口要一顶,即便这可以使她今天免受一些士兵的眉飞色舞。她本不该要梳子;罗伯特会认为她是因为要跟他共进晚餐才慌慌张张要捯饬自己,这根本不是她的原意。
“那,也许我可以叫人把我的也端到这儿来?”
他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告诉她饭好了就会给他们送来,还给她带来了他自己的梳子和刷子,那是他用来梳理假发的。
“请送到这儿吧。我又不是捕获的小母牛,来供你的朋友们戳戳捅捅,沾沾自喜。”但她为自己的无礼稍稍脸红了。说到把食物给她送来,这似乎正式得近于荒唐了,因为她一直习惯给别人做饭来着。可是,即使她想接受,也不知道该怎么恰当地表达。
“你问的时候我没想到,但它们肯定比你从这个客栈里能得到的好。看这儿。”他拿出一把折叠梳给安看,梳子的手柄是带雕饰的象牙做的,这是他从伦敦的假发制造商那里搞到的。
“我来是问一下,你是愿意把吃的送到这儿呢,还是愿意跟我和其他军官一起吃?”
“哦,不,罗伯特,真的!谢谢你,但我真的不能用这些。它们太精致了。我的头发太脏了。”
接着又是沉默,只有壁炉架上的小时钟在滴滴答答地走着,还有马被牵着走过外面院子的吧嗒声。她不知道他是否会离开,接着意识到他是自己在这个地方唯一的朋友。
“还打结了,而且可能从这些破客栈里搞了一头的虱子。快点,拿着。这就是它们的用处。”
“我很欣慰。”
“哦,不,我不能……”
“没事。”
“那就让我来吧。”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坐到她身旁了,一只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拿着梳子。他的触摸让她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般僵住,因此,她一动不动地在原地颤抖着,内心在两种欲望中撕扯,她既想愤怒地扭身离开,又渴望能放松下来小鸟依人般依偎着他,感受他的身体拥抱着她,就像那些被时光偷走的夏日午后一样。但后者,她一定不能做;而前者会是对如此琐碎、善意的小事施以的巨大侮辱。于是,她站着一动不动,紧张而死板,与此同时,他将她的头轻轻向前推,以便梳子用得更趁手一些,于是他们之间有火花噼啪的爆裂。
“那么,骨头什么的没事吧?”
他知道他在干什么。起初,他在头发的表面轻轻地梳着,把它拉直了,找出来在哪儿打结了;之后,当他发现打结的地方,他就轻柔但又坚决地把梳子插进去,再用他的另一只手把头发拉起来,以免扯着她的头,这样她就找不到借口说疼或者嫌他手笨了。他将一两个最大的结扯开,之后,开始把梳子深深地插进去,使劲一下一下地划过。她渐渐放松下来,一开始只是一点儿,接着又更放松了些……
“好多了,谢谢。你昨晚派来的医生给我一贴膏药,敷过之后就不那么疼了。”
“哈!逮住一个了!”他停了下来,接着从他手指间传来噼啪声。
她的手迅速摸了一下下巴底部青紫的瘀伤。还是很疼,但白天的诸多烦心事让她把这都忘了。
“哦,不!罗伯特……”她假装转过脸去,但他强有力的手指紧抓着她的头。
“你的下巴怎么样了?”
“不,别动!还有一只。如果我现在抓住了就能把它们一网打尽,以免它们跑到屋里。也就是说,如果房间干净的话。在这儿,坐下。”他从角落里给她拖过来一张凳子,推着她坐了上去,不知怎的又是这般,如果抵制不坐的话,这就太可笑了,而且很无礼。于是她坐了下去,因而更加放松了,她将头稍微向前垂了下来让头发遮住脸。他总不会认为她要用头发上的结来引诱他吧,她想道,刹那间,这其中的荒谬险些冲破她的尴尬沸腾起来,因而,她不得不咬住嘴唇让自己别笑出声来。
“没有。”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两人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他站在屋子中央稍微晃动了一下,于是,她等着他离开,但是他不能。想到山坡上共度的那些下午,她裙子下面美丽的胴体,那天晚上躺在地上的赤裸的、受伤的身体,他骑在马上抱在臂弯里的可人儿,被他的斗篷裹着在他怀里轻轻地颤抖,他像磁铁般深深地为她吸引。
“我想就这么多了。就四只——倒不是很多。”
“确实!”他克制着自己,轻蔑开始取代了暴怒。“但我回想,并不曾有这样的问题。”
“你知道,我确实很注意卫生。我母亲每周五都要用密齿梳仔细地帮我梳一遍,而且我每两周洗一次头。”
“我父亲只不过是在为了捍卫真理而冒着生命的危险。而对于你或者这个魔鬼之师的任何人来说,这都谈不上。因此,如果我和你之间涉及婚姻问题的话,我认为这也应该是你的荣耀。”
“是嘛,那你真是名副其实的时髦小姐了。”
“诱骗你?老天,安,我从没有对哪个女孩像对你一样诚实!也没有过如此的耐心!你一定以为自己当真是美得不得了,还跟我谈婚论嫁,而你父亲正在乡下进军公然叛乱对抗国王!”
“我们也不全是无知的乡巴佬,即便是依着克里顿的习惯,你知道。”
她停住了,眼睛里突然之间竟然愚蠢地泛起了泪花,她被最后失口说出的几句话吓呆了。那绝不是现在该提的事情,她以前所说的都显示着一切必定都该结束了。然而,这正是他们之间所有一切的核心。
“我知道。”他正用刷子一下一下给她从头顶往下刷到肩膀上,她感觉到刷子扯着她的头皮,之后就拖着长长的发丝向下流淌,于是她享受起这难得的放松。他轻轻将她的头推向一边,然后又推到另一边,接着用手窝成杯状托住她的下巴,让她的头向后仰,接着用刷子将她眉毛边上的一团热情似火的红发温柔地扫到后面。
“我为什么该知道?我对你根本什么都不了解,你只不过是弄断了我弟弟的腿,还有,你进门前刚刚吊死我父亲军队里的战俘。你还威胁要吊死我父亲,还有,你们的军队在乡下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而你就是他们的军官。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关于你的一切!而且你还花言巧语诱骗我离家出走,却从不想要光明正大地娶我!”
他俯下身子吻了吻她的前额。
“我绝不会那样虐待你,安。你也该知道的。”
“罗伯特,别……”
她自己目前来说是安全的,但她感觉自己就像个牛犊被牵引着暂时保护起来,只为了一场更可怕的屠杀,罗伯特就可能是那个屠夫,而并非她的情人。不过,不像她在树林里见到的屠夫那样,他的眼里没有肉欲与残忍,用她的话说,只有痛楚和有教养的、诚挚而略带羞涩的关心。
“您的晚餐,先生!”
那天晚上,在格拉斯顿堡附近跟蒙莫斯的军队小规模冲突后,罗伯特的连队骑到了一个关着较多战俘的营地。他告诉她说,一个叫贾维斯的制毡者因为不愿悔改被吊死在树上了。
她的话音刚落,就传来敲门声与叫唤声。就算没有人敲门,她也完全可以假装要站起来。但是她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做,即使在她说话的时候,她也已经转过来回应他的吻了。她突然地一跃而起是源于罪恶感,而不是厌恶或者恐惧。
虽说他们精湛的技艺令她着迷,但他们对乡下人冷酷的蔑视也让她惊骇。那天有好几次,跟在厨子马车后面的粮草小分队进一个村庄征调食物;如果不能很快地得到大量食物,他们就强行闯进民宅,将居民推到一边去抢夺他们想要的东西。然而正午的时候他们被迫停下来,两个男人被抓,罪名是涉嫌参加蒙莫斯的军队。她看见他们被五花大绑着地拽着从士兵堆里经过,人们嘻嘻哈哈地大笑着,还对他们吐口水,有人还试图绊倒他们;后来,她听到从路边过去一点的小木屋里传出剧烈的惨叫。她大为惊恐,忙问是怎么回事,那个给她频送秋波的厨子告诉她,他们可能让犯人“在火边暖手以帮助他们回忆起可能忘记的事情”。
“波尔上尉,您的晚餐!”
一整天,她都为这支军队和她与汤普森医生跟随的那支军队间的差异着迷,而且惊骇不已。皇家军队的人员少多了,而他们行军和佩带武器的方式有种散漫和倨傲,这让她对他们又惧又恨。新到的步兵只装备着火绳式步枪,她父亲吹嘘说那种枪已经过时了;可是,它们足够平滑,而且其主人操作起来得心应手,这与蒙莫斯的人截然相反。在她父亲的部队里,每一排士兵里总有那么一两个与其他人的动作不合拍,他们焦急地左顾右盼下一步该怎么操作这生疏的器械。但这里却并非如此。而且那些龙骑兵们和身着蓝装的牛津勋爵的骑兵队——罗伯特也是其中一员——驾驭起他们的坐骑来轻松自如,根本不像格雷爵爷手下的马匹那样暴跳如雷,它们的主人还骂骂咧咧的。
“好的,谢谢。端进来吧。”他脸上那不悦的神情现在莫名变得比以往更有魅力了,他凝视着她,一脸的吃惊与困惑,不知到底应该道歉,还是应为阴谋得逞而展露笑颜。他接着便转过了头,老板娘和她儿子进来开始摆桌子。他们啰啰嗦嗦,费了好大的功夫,不停地询问他觉得怎样,而且从始至终,他们的眼睛都会转回到安的身上,在心里打量、评估,之后又转头看别处。安对此极其厌恶,于是转过身子背对着他们,凝视着小窗户外面那空荡荡的、铺着鹅卵石的广场。
他脸上闪过的痛楚让她感到痛快。这是她的报复,报复雨天里坐在厨子的马车里没完没了地晃过来又晃过去,还要尽力不去理睬周围那些骑兵和步兵异样的窥探。随着马车的每次颠簸,厨子那笨手笨脚的学徒就会尽可能地紧挨着她,而且就坐那儿动也不动,咧着嘴笑着,傻乎乎地盯着她看,他大大的齿缝间散发出大蒜的臭气。
“这是我们能做的最好的了,先生,准备时间这么短,而且全城到处都是士兵什么的。”
“因此,这就是为什么你把我当成囚徒,就这样被你关在马车后面,然后拖在你身后?这样一来,每天夜晚你就可以用邪恶的方式对我,就像你那些骑兵们企图做的那样?”
“无论如何,看起来很好。谢谢。”
“你知道,你对我而言远比那更重要。我以前就告诉过你。”这些话缓缓吐出,似乎很难启齿,可是说话的时候,他那严肃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眼睛。
“现在,把那个小心放下,山姆。先生,不是我在埋怨什么,你也知道。当然,这是我极大的荣幸。但是,您认为你们会在这儿待很久吗,先生?就是,像这么个小城,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也许只是由于紧张的局势,缺少可以笑谈之事的缘故,然而在他们两人看来,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情已经开始修正和打磨彼此的面容,因而其内在的特征也更加清晰地显现出来了。
“恐怕我也不知道。你必须问丘吉尔爵爷——或者是问蒙莫斯公爵。”
“不是。”他们仔细地读着对方脸上的表情,他的话慢慢融进了他们之间的沉默中。罗伯特的眼睛与嘴角周围有细微、冷酷的纹路,唇上带着一丝坚毅的决心,这些她以前从未注意到;可是,在它们后面依然还是同样一副瘦削的、长着雀斑的面容,上面还是一副略微困惑的、诚挚而热切的神情,似乎她是他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她自己的脸看起来也比从前更严厉了,只是她不知道而已;她那双绿色的大眼睛更加突兀,皮肤不知怎的,却更加细实紧致。
“哦,我不会问他的,先生。我们跟叛乱分子没有牵连。在你们来之前,这儿从没有来过什么当兵的。”
“那我就是个孩子的游戏吗?”
“我很高兴听到这话。就这么多吧,谢谢。”
他小心地走进房间里,在床上坐了下来,他感觉到了她愠怒地排斥。
“好的。先生。我希望饭菜合您的口味。这还是个小鸡仔,才刚开始下蛋。我男人说这真可惜,但看你们要单独吃,我们想为您和这位年轻的小姐做一顿最好的饭。”
“我们在保护国家,使它免受国王敌人的伤害。这是场战争,安,一次叛乱,不是孩子的游戏。”
“好的,谢谢。你们太好了。”安听见硬币的叮当声,他付过饭钱他们就关上门出去了。她还是背对屋内站着,凝视着外面的鹅卵石广场。
“哦,罗伯特!你都在干什么呀?”她沙哑而惊恐的低语声似乎充斥了整个房间,因而,有那么一瞬间,恐惧涌上他的心头,荒谬而可笑,令他不寒而栗,她是不是一个巫婆?
她是个妓女。大家都这么认为——那些士兵、军官、客栈老板娘,还有罗伯特。一想到那老板娘下楼时可能跟她儿子怎么说她,还有那些军官在饭桌上会说什么,她就感觉到头发下面的耳朵发烫。但比这更糟糕的是——她想当一个妓女。
“不,当然不会!至少,只要你不参军反对我们,而且不像他那样大声诅咒每一个人,那就不会。”罗伯特试探性地笑了一下,但她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如果不是老板娘敲门,她会转过身来亲吻罗伯特,而且就像她以前做的那样,全身心地吻他,忘掉她父亲,忘掉汤姆和西蒙,忘掉起义还有凯特和埃尔斯佩斯,忘掉他们的偷盗和酷刑以及外面树上吊死的人,忘记上帝!全都只为了一个男人,他是个地主、战士,还可能是天主教徒,而且他还跟她承认他从未想过要娶她为妻!
“也就是说,如果我说同样的话,他们也会吊死我?”
“你不过来吃吗?虽然她那么说,不过看起来确实挺美味的。”
“没错,正是以上帝的名义,更重要的是,还是以詹姆斯国王的名义。他不思悔改,还破口大骂说国王陛下是魔鬼化身,我们是服侍他的天主教叛徒,而我们本应该服侍蒙莫斯公爵。”罗伯特的声音严厉而肆无忌惮,好像他被逮着偷盗但就是不愿意悔改。
她转过身面对着他,从头到脚地观察着他,好像是初次见面一般——那穿着蓝外套和骑靴的高大而略显笨拙的身形;那双强有力而灵敏的手;瘦削的、略带雀斑的面容映衬在深色的假发间,脸上还是那种奇怪的、热切的蹙额,即便是在他像现在这样微笑的时候也不能完全消除。
“你吊死他了?”安紧盯着站在门口的罗伯特。她愤怒的声音在这个镶有护墙板的小房间里回荡。“以上帝的名义,这究竟是为什么?”
“好的。我当然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