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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在这一片欢笑声中,安透过闪烁的火光看见父亲沧桑的面孔上愁容满面,她很奇怪为什么他不加入到其余人的狂欢之中。

“就是那样的,小伙子,”威廉·克莱格和蔼地轻声笑道,“你要是见了他们脸上的表情就好了,当他们回来捡起自己扔掉的火枪时,我都快笑死了!”

“这是有罪之人的良心,”伊斯雷尔·富勒庄严地吟诵道,“他们知道我们从事的是正义的事业,主带给他们的恐惧让他们看到了我们的力量,甚至于远过其实。就像以同样的方式,在先知以利亚的时代,主让叙利亚人失明以此重创他们!”

“所以他们从树干那儿跑了,就因为以为它们是大炮?”保罗·亚伯拉罕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但这也很好,他让许多国民军的人来加入我们。”亚当的声音听起来与其余人的热切莫名地格格不入,事实上,他发现自己对这诙谐感到一丝气恼。这些他都明白,可就是不能放松地去体会它。在布里德波特他曾为自己能够最终克服恐惧而暗自骄傲,纵然自知这骄傲中掺杂着心虚,因为他也曾近乎投降。当得知今天还有战斗,他诚挚地祈祷自己能再次控制内心的恐惧。但这次,在他看来,他的祈祷被置之不理,甚至还被嘲弄。当然,他是感到过恐惧——腹部那种颤颤地抽紧,刚刚抑制住的恐慌又翻涌上来——不过,最终这只是一场虚惊,没有机会检验他对自己感觉的掌控。因此,现在他感受不到那种源于克服恐惧后的轻松,而只有那种在不该恐惧时恐惧的耻辱。他不能分享战友那种由衷的、自吹自擂的信心,却只是私下里对那些跌跌撞撞、惊慌失措的国民军感到一丝怜悯,尤其是对那些没有慌不择路地逃跑而是对着他们端起的火枪自愿来投诚的国军兵。

“然而,神奇的是,等我们到那儿,哪儿有什么野战炮呀,就是三根树干从灌木丛的荆棘堆里捅出来。”

“说真的,伊斯雷尔,”他继续说道,“每有一个看起来怯懦的国民军逃兵,也许就意味着又有一个勇敢的人加入到我们的事业中。”

安钦佩地对他微微一笑,真希望他能经常像这样,而不是她以前认识的那个高大木讷的小伙子。可是,她又有点被他对这一切的热衷吓着了。“然后呢?”

“无论如何,父亲,我们给你们带来了一些人,而且他们绝对不是懦夫!”安骄傲地说道。她仍念念不忘之前直面罗伯特牢牢对准她的枪口,之后孤注一掷地长途跋涉,以及不辞辛劳地照顾受伤的国民兵的事。当时,她端着一碗水,拿着块布,帮他擦干净血迹,尽力让自己不要像那个穿着皮衣的农夫一样晕倒。他的一只胳膊吊着,还帮着摁住他的一个不停尖叫的朋友,以便让老尼古拉斯能在他肚子里仔细搜索出子弹来。最终他们找到了子弹,但那人也死了。

就在这时,其他人的笑声也传染到他,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来了。

“说得对。”尼古拉斯赞同地说道,想到那个人的死亡他难过地摇摇头。“你不能叫他们懦夫。但虽然是这样,我还是希望他们能更礼貌点。竟然试图要偷我的马,真够可以的了!”

“这是主的另一个奇迹,安!万能的上帝让国民军看见‘快艇山’顶上有三门野战大炮,他们还以为是我们放那儿对付他们的。看见这些大炮把他们吓得要死,他们可能连一发子弹都没打,撂下枪就跑。要不是他们中有十几个老实点的后悔自己选择的路,跑过来加入我们,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是他们指给我们这些炮在哪儿的。”

“咋回事,尼古拉斯?”约翰·斯普拉格问道。这位医生就把话题岔开了,讲起了他们从克里顿骑行送马的故事,还有他们走后村里发生的事。尽管尼古拉斯在家并没有见到安所见到的恃强凌弱的事,可是国民军曾驻守在克里顿的消息开始让他的心情由胜利的喜悦变成痛苦,他嘟囔着如果他们在战场上再遇见国民军,一定要有仇必报,要如何收拾他们。约翰·斯普拉格足足问了三遍他老婆露丝的情况才放下心来,其他许多人看起来也同样忧心忡忡。

“什么野战炮,汤姆?”在这么一大群男人中间,安的声音似乎出奇的温和娇弱。她看见父亲皱起了眉头,好像他希望她没有在那儿似的,汤姆回答时简直都得意忘形了。

后来,亚当单独跟安说了会儿话,试图决定她应该做什么。尼古拉斯说话的时候,安就觉得父亲的眼睛一直看着她,她不知道他会说什么。他也问了问在克里顿的国民军,还有家里的情况,尽管她尽力将他们遭遇的麻烦轻描淡写,但她觉得他能想象出来情况比她说的更糟糕。

听了此话,这群人爆发出一阵大笑,让三个新来的人莫名其妙。

“很明显,你不适合回去待那儿,更何况你还得一个人回。”他顾虑重重地说道,一面用手掠过那花白稀疏的头发。“如果我们能把你送到莱姆的姑妈家会更好些。”

“还让他们跳!”汤姆咯咯地窃笑,他瞥了一眼安等着她的赞许。“嘿,我也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那些黄蜂一定是从野战炮的炮筒里来的!”

“但是怎么去,父亲?国民军也许就在你后面的路上,我可不想一个人走路去。”

“是的,就像有一大群黄蜂似的!”威廉·克莱格愉快地点头称是,瘦削的、皱巴巴的脸上折起了一堆皱纹,就像他以往大笑的时候一样。“就像主送去惩罚法老和埃及人的瘟疫一样!一个黄蜂之灾!就是这让国民军拔腿就跑的。”

“也不会让你去,丫头。这根本就不可能。”亚当严厉地看着女儿,他太了解她冲动起来有多任性了,以及由此可能带来的危险。“让你带这些马来都够危险了。真不知道你母亲在想什么,竟然让你来做这事。”

“约翰,你不该贬低主的作用,然而,今天确实有人看见他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我刚跟艾克斯敏斯特一位为人很好的牧师交谈过,他认为正是主送了一只恐惧之蜂2给他们!”

“但是你们部队里需要它们,不是吗,父亲?而且,家里也没有别人能来了。”

人们哄堂大笑,汤姆松了口气。甚至是伊斯雷尔·富勒,透过胡须也能看见他勉强地笑了笑,之后,他开始讲话。

“说的也是。所以,也只能是你了。”亚当叹了口气,他看着这双大大的、满是祈求的眼睛,唇上还是情不自禁泛起一丝慈爱的笑容。他记起安还是八九岁的时候,一天他回家听一个农夫说起她如何在一场狗咬狗的混战中将那人农场里最大的一条狗往家里拖了有半英里远,每次它要咬人的时候安就拿棍子打它的鼻子,而汤姆则负责对付另外一条狗。玛丽气得大发雷霆,但亚当就是无法让自己为了这种事情对女儿发脾气,虽然他也希望要是她没做出这事儿就好了。

“飞行的火枪,小子。他们所有的火枪都飞到天上越过了树篱!下一分钟,那些人也飞起来了,飞到天上,越过树篱去追它们了,一直到田野的另一边,要多快就有多快!”

现在又是相同的情况;她能跟他在一起,虽说有危险,可他多少还是很高兴。可是,他心里又犹豫不决了,因为想到如果他表现出来的话,她有可能会目睹他的胆小懦弱。要是他像女儿一样勇敢就好了!要是他能做一个配得上她的父亲就好了!

“什么奇迹?”保罗·亚伯拉罕斯的眼睛就像小狗一样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渴望。笑容在约翰·斯普拉格喜悦的大脸盘上舒展得更开了。

他又用手揉了揉头发,然后把脸转开往山上看去,这样她就看不到他眼里的羞愧了。“那我该拿你怎么办,亲爱的?部队就不是女孩待的安全之所。”

汤姆微微皱起了眉头,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约翰·斯普拉格话里那不虔诚的语调。但这个矮墩墩的、肩膀宽阔的石匠是秘密集会点里受人尊敬的长者,而且汤姆也很好奇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但是你在这儿,父亲,还有汤姆会保护我。而且,说不定就像我今天做的一样,还可以帮助医生呢。”

“这是个奇迹,小子。一个不折不扣的奇迹。我这人就像圣经里那个多疑的多马1一样,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

“也许吧。”亚当犹犹豫豫地说道。他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他愿意要你帮忙吗?”

“看什么?”

“他说我今天可帮他大忙了,父亲。不过那个人死了。”

“呃,小保罗,为一个正义事业战斗是件了不起的事,看见了吧。”约翰·斯普拉格对男孩微微一笑,很享受地逗了他一会儿。“因为当异教徒朝你开枪的时候,明白不,你所要做的就是,看着,一齐开枪给他们打回去,然后再看着。”

亚当又叹了口气。“那么,也许这是目前最好的安排了。我还是宁愿你不要看见这些事情,但大多数男人受伤了都希望能有个温柔的人来照顾,那是毫无疑问的。而且,你对病人总是很有一套的。但是,注意,有战斗的时候要远离危险,安。其余时间不要离开我或者医生四处转悠。虽说这是支神圣的军队,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嗯,接下来怎样了?”保罗·亚伯拉罕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听了这个,还有布里德波特的故事之后,他自己的历险在他看来简直就不值一提。

“好的,父亲。兴许,还有汤姆。他也可以保护我。”

“哦,是的,我们已经准备好对付他们了。”菲利普·考克斯咧开嘴笑着,他的面庞红通通的,一边安静地听着,一边嚼着一根草。

“汤姆,是的。”但她欢天喜地笑着离开时,一把嫉妒之刀在亚当腹中痛苦地搅动。她仰慕汤姆,就在大约一小时之前,他们围坐在营火周围时,似乎她看起来就是这样的。他应该对此高兴才是啊。经历了上周的恐惧之后,他应该感到高兴;这正是他和玛丽——尤其是玛丽——一直所期盼的。但当他看见汤姆正跟其他人交谈,她也加入其中时,亚当却感觉不到快乐,只感到这种荒谬可鄙的嫉妒,他苦苦想要找个理由却很清楚没有任何理由,就像以前见到他们在一起时,也曾感觉如此。

“哦,是的,”汤姆说道,“我们有一次正儿八经的缠斗。火枪啊,所有兵器都一齐开火。而且我们已经准备好用长矛将他们挑了,是不是,考克斯先生?”

那男孩一贯好说教,他也知道这点。他有虔诚的信仰,过着严谨的生活,人们认为这是他的一个优点,与安的冲动任性正好形成稳固的平衡,绝对是个有福之人。自从他参军以来,突然之间对此开始夸夸其谈,好像他不仅仅是众人中的一员而已,而是一个更优秀的人,比别人,比那些年龄大他两倍的人——更强、更有勇气。要是汤姆还是原来那样多好啊!

“但是,他们到底打起来没有?”保罗·亚伯拉罕斯急切地问道。

黑暗中,亚当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顶帐篷边上,咬着嘴唇看着营火边上那一小群人。约翰·斯普拉格的红脸庞在那男孩旁边笑得正欢,他和安正开怀大笑地看着干瘦的、皱巴巴的威廉·克莱格讲一个滑稽故事。约翰和威尔都是他的朋友,但他们似乎并没有发现汤姆新获得的自信有什么奇怪的,而这个自信却令他感觉很不舒服。这是从布里德波特开始的,亚当想道,当时汤姆和其他长矛兵到了最后才大摇大摆地沿街走着,在混乱的撤退中,许多人近乎惊慌得六神无主,可是在后来关于这一切的谈话中,他们其余人中没有一个承认曾经恐惧过——看起来他们好像打了一场大胜仗似的。今天又是如此;营火边的人说说笑笑的样子,就好像他们根本不曾害怕过,这只让他感觉更糟。

这一圈围着营火而坐的男人和安再次爆发出哄堂大笑,尼古拉斯·汤普森和保罗·亚伯拉罕斯试着想象这个情景,脸上不禁也露出了微笑。尽管这有时似乎是个大受欢迎的私下里的玩笑,其实故事是讲给他们听的,给他们解释蒙莫斯的军队是如何到这儿的。并非像他们所预期的那样在莱姆找到蒙莫斯军队——他们是在艾克斯敏斯特外面找到的。阿尔伯马尔公爵的德文郡国民军在左侧,萨默赛特国民军在菲茨哈丁爵爷领导下在右侧对他们进行夹击,可是他们却成功地跑到艾克斯敏斯特的北面,而且毫发无损。

他们是上帝选中的军队,不能害怕。但亚当深知自己的恐惧,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将这恐惧隐藏多久。就在亚当望着他们的时候,营火边上那群人的笑声传了过来。他战栗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了出来。至少不能让安看见他逃跑,汤姆也不行。绝不可以让汤姆·古德柴尔德看见他逃跑!

“呃,这其实是老威尔的声音!那足以把任何人吓得拔腿就跑!”约翰·斯普拉格笑嘻嘻地说道。“快回家去,你们这伙笨鸡仔,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他模仿着威廉·克莱格尖厉的声音说道,一想到那天下午这个干瘦的小个子暴跳如雷,连蹦带跳地挥舞着火枪对着那些逃窜的国民军,他就笑得前仰后合。

他悄悄地走回到营火边上,一个瘦小、挺直的身影,衣着朴素,头发灰白。在朋友们的笑声之中,他的脸看上去阴沉沉的,没有一丝笑容。

安吃惊地看着他,心里暗自感到奇怪,他怎么变得这么自信了,说话声都大了许多,但她也为此很高兴——他环顾四周看着这一圈被营火的红光照亮的脸庞分享着他的笑话,他英俊的面庞因单纯的快乐而容光焕发。其他人和他一起开怀大笑。

1 耶稣十二门徒之一。

“或许是跟鹿一样!我还从没见过哪个人像他们中一些人那样越过篱笆!”

2 原文hornet,意为大黄蜂;俗语指困境,棘手的局面。

“他们跑得像兔子一样快!”汤姆说道,同时发出爽朗开怀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