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沿着山坡下来的时候，前面的桥还是空的，事实上，它是如此空旷，安甚至看到一只小兔子正从路中间穿过。但是随着他们走近，兔子坐了起来，它的耳朵向南边竖起，然后慌慌张张地逃出了他们的视野。
那诱人的回忆再一次不由自主地出现在安的脑海，她想起那天就像现在这样，与罗伯特在山坡上并肩策马奔腾，他大笑着追着她朝远处一棵大树骑去，然后跳下马来张开双臂等她下马时投进他的怀抱。这是撒旦的怀抱。而且，她没有想着为了他们的上帝而奔赴战场的汤姆或者父亲，而是想着罗伯特在骑着马冲锋陷阵，一排寒光闪闪的长矛和火枪对准他时，他会是怎样的感受。
过了一会儿，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枪声——这次绝对是火枪——是从通往艾克斯敏斯特的路前方传来的。一群人出现了，他们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着。
但自此以后就没有声音了。只有一群云雀没完没了、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还有一只老鸦哇哇的叫声，以及风刮过山里稀疏的草地上的声音。最后，他们继续前进，策马加鞭沿着下山的坡道疾行而去。
保罗犹豫了，但安没有任何疑虑。“他们是国民军，快跑！快！如果我们先过桥就能甩下他们！”她策马小跑，但是当她到桥那里的时候，她牵着的那匹马一看到那群人就暴跳起来，躲到一边去了，差点把她的手臂拉脱臼。就在缰绳从她手中滑落的时候，另一群人从路边的树林里出来把她包围了。
“那么，这就是上帝之雷！真是天籁之音！”老尼古拉斯轻声笑道，脑袋竖起以便把他的好耳朵转向南边。
“立即停下！停下！这里可不是女孩子带着匹野马来的地方！”
“也许那是我们的人！也许他们是往这条路走，而不是去布里德波特。”安在鞍座上努力向上伸展，想看到更多情况。
她低头看去，有一个穿着皮夹克，看起来像农民或牧羊人的家伙牵住她的小马的头，另外两个人在努力制服刚才挣脱的那匹马。
“要是他们跟我们的人一样快，给火枪重新装填弹药大约要花三分钟！”保罗骄傲地分享他的知识。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放开我！”她驱马向前，正盼着能有条鞭子狠狠向那个人抽去。但是，他把马牢牢地牵着，将它拉到路边。就在这时候，其他的人们，那些从艾克斯敏斯特逃离的人们开始涌上大桥，眼里惊恐万状，彼此间呼喊着。
“我觉得还会有的。安静，我们听听看还有没有。”
“快回来！跑！他们有好几百人，全带着枪，还有大型的野战炮！”
“但是在哪儿？枪声是朝着镇子传过来的，是吗？”安注视着南边的村落，但是什么也看不到。只有羊群和几头牛在草地上悠闲地吃草，还有从玉米地和林子一角之间，隐约可以看到远处艾克斯敏斯特教堂的尖塔。
“从路上下来，快！公爵和他的骑兵来了！”
但是小保罗的声音刺耳又肯定。“雷声听起来不像那样！那是火枪声，跟我在莱姆听到的一样。他们在那里打起来了！”
“那就太好了。”安机警地低头看着牵她马的那个人。他刚才说话的声音很轻，就好像说给自己听的。在一片嘈杂混乱中，忽然有片刻的寂静，就在这当儿，他们就来到她旁边。他抬起头朝镇子瞥去的时候，安看到他的脸闪现出一丝极其绝望的神色，然后他抬头看着她。
医生不确定地摇了摇头。“也许是雷声。看，那边有乌云。”
“下来，姑娘，快点下马，我需要它。”
“那是火枪声，是吧？”安的眼睛急切地看着其他两人的脸。
“绝不！”但是在他说话的同时，他一把抓住她，粗暴地想把她拉下来。结果，她的裙子从带扣上被撕开了。她飞身向他扑去要抓他的眼睛，但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它们摁了下去，于是他们的脸相隔仅仅几英寸。失望的眼泪弄花了她的眼。
他们得在桥的另一边沿着国民军的路线前行约几英里，当路渐渐拐向一座小山的一边之后，他们就要穿过山地向东而去，沿着一条山脊路前往艾克斯桥，它位于艾克斯敏斯特北面的维克罗夫特，在那儿，老福斯路笔直通往东北方向的查德。渐近傍晚，天气开始转阴，南方吹来的凉风带着雨的气息。有一次，他们听到从艾克斯敏斯特的方向传来了一阵隆隆声。他们停下来面面相觑，既惊恐又紧张。
“你要这些马干什么，它们是我的！”
无论如何，他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看到安脸红了，这让他很是得意，可他对她脸红的原因却一无所知。
“现在不是了，小可爱。我会把他们带给公爵。”他推开她，转身上了马。她抓住了他上衣后襟。
尼古拉斯·汤普森睁开双眼，叹息了一声：“真是年轻恋人的心声。不要折磨你自己了，姑娘，你的汤姆哥哥在等着你呢！”
“等等！我也是要把它们带到那儿的！”
“您不觉得我们该继续上路了吗，汤普森老爷子？要是那支军队真是往布里德波特去的，那我们可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什么？”他转过身来好像要打她，但接着，他就明白过来了。
她不能再想这些了。
“我正把这些马带给蒙莫斯公爵，给他的骑兵。我以为你们是国民军！”
“所以他们就拿我们来出气。”安想起了昨晚的事，恨恨地说道。然而现在那都过去了；她更担心刚才看到的那些人。那个蓝衣骑手的画面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那和罗伯特穿的是同一种蓝吗——皇家禁卫骑兵团的颜色？但是许多人都有蓝衣服，而且他肯定不会带领一群国民军士兵到这里来吧？他应该在舒特跟他父亲在一起，或者去他们骑兵团。但是她不该想他。他现在对她而言什么都不是了。要是头顶云雀的歌声以及默默咀嚼青草的马儿没有让她清楚地记起在克里顿的小山上度过的那天就好了。一切仿佛距现在已如此遥远，而又似乎宛如昨日。
那个男人咧嘴笑了，他眼中闪过炽热的光芒，看起来很友好，没有那么疯狂了。“我们只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跟他们不是一伙的。坐到我前面来。”他翻身骑到小马的背上，然后将她拉上马来坐在他的身前。他在她耳边大喊：
“他们的妻子和家人受到了威胁。”老尼古拉斯低声说道，“我猜他们的军官肯定会这么做。”
“其他人也一样吗？”
“说得对。”保罗说道，“但我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还有人会加入国民军，就比如昨天奥特里过来的那些家伙，他们难道不跟我们一样是普通百姓吗？”
“是的！”
“一个实力非凡的东道主。上帝给我们送来了一个英雄之师，一群可以与约书亚1比肩的英雄。”老医生喃喃低语道，眼睛依然紧闭，微笑加深了他那张沧桑老脸上的皱纹。
他转向那些正跟别的马苦斗的人们。“乔治，带他们一起走！他们也支持公爵！”
“好几百。一千。我不清楚，安小姐，这么多人，数也数不过来。但是整个镇子都是我们的人。我们得睡在外面才能给当地人留点空间喘气儿。”
国民军的人依然在不断涌上桥，沿路撤逃。一些依然忠于国王的国民兵还在和另外一伙人抢夺马匹——他们脸上热切而坚定的神情迥异于那些被误认为是他们同伙的神情。对他们来说，这不是溃败而是胜利，这给了他们机会加入蒙莫斯公爵的军队，而不是逃离它。
“那么说，也许现在公爵全部的军队都去那里了。你刚说莱姆那里有多少人来着？”安探询地看着保罗。
小保罗已经被拽下马来，而老尼古拉斯开始四处挥舞鞭子，嘴里喊着：“蒙莫斯的人！蒙莫斯的人！往后退，你们这帮混蛋天主教徒！”一些逃跑的国民兵已经意识到了他们的错误，并往后退却，他们又好笑又好气，试图给他解释他的错误。
“现在，在布里德波特，他肯定这么做了。”小保罗说，“真希望我就在那里。我打赌他们会狠狠打击他们！”
安的小马转了过来，她瞥了一眼前方通往艾克斯敏斯特的道路。一群看起来像是保皇派军官的骑手们正沿路跑来，对着那些最后逃跑的国民兵大喊。在他们后面是一支沉着、镇静的军队，站在一面蓝白条纹的大旗下面。
“看起来是艾克斯敏斯特，是吧？要是他们打算进攻莱姆，那里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集结地。”医生从酒瓶里喝了一大口苹果酒，深深地叹了口气，打了个嗝，他的喉结在细瘦的喉咙里上下起伏。“也就是说，要是好公爵没先出来阻击他们的话。”他把头靠在树上，闭上了眼。
“来吧，伙计们，我们走！”
“您觉得他们是往哪儿去的，尼古拉斯老爷子？”小保罗问道，嘴里嚼着一大口面包让他有些口齿不清。
现在大部分逃跑的国民兵都上了马，有些是两人骑一匹，骑在安的小马上的那个人踢了它一下，于是它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到路上。他紧紧搂着她的腰。最后逃跑的保皇派国民兵中有人拿火枪的枪托狠狠向他们砸来，安的头本能地躲开了。小马向后退去，并暴跳起来，她后面的人几乎掉了下来，但接着，他们又继续向前冲去，其他人在后面紧紧跟随着。她再次往前看，看到那五个骑手正朝他们骑过来，他们有些犹豫不决，不知该拦住他们，还是该让开道路。他们中的三个让到路的一边去了，好像要放他们过去一样，然而，另外两个占据着路中央，拔出枪要挡住他们。其中一个穿着蓝衣服。
于是，他们拴好马，歇了起来。这肯定是大受欢迎的，因为一早上，他们艰难地骑着一匹马，同时还要牵着另一匹马穿过狭窄的小路，路边都是一排排马儿爱吃的茂密青草。现在，至少他们的愿望都达成了。
那是罗伯特。
安微笑着，十分感激地从鞍上滑下。在她一生中，这个干瘦的老医生一直在给她信心。无论什么情况下，他都能充分利用顺境，而且能冷静快速地处理逆境，就好像那些事都无关紧要，而且会很快过去。现在，和往常一样，对他来说，食物比担忧更重要。
“让开路，你们这些混蛋！我们不会停的！”她背后的人两脚夹紧马的两侧，弓起腰策马径直冲向罗伯特。她看到罗伯特的脸，冷漠而坚定，他端平手枪瞄准着他们，神情专注时，他脸上依旧带着那种奇特的、略带微笑的蹙眉。他一定已经看到她了？离他只有十码远……五码……
“只要他们不逼我们原路返回，我才不在意呢。过来一块儿坐吧，小姑娘，一起吃点我老婆做的面包和奶酪，特别好吃，就是为了现在这种时候准备的。”
“罗伯特！”她的尖叫划过长空，像海鸥的叫声一样刺耳。接着，受惊的小马惊恐万分地继续向前冲去，她与他擦身而过，看到了他惊骇的面孔。罗伯特的马暴跳起来在原地打转，其他人相继策马飞奔而过。后面传来“啪”的一声枪响，接着是一声尖叫。然而，坐在她身后的那个男人的重量不断将她向一边拖拽，她必须集中精力支撑着，实在无法分神去看是谁被击中了，或者是谁开的枪。之后，她迅速而不安地往后瞥了一眼，只看到了那穿着蓝色上衣的身影一面安抚那匹黑马，一面回望着路上的他们。他的脸已经太小、太远了，她看不清楚那张脸上的神情。
“您不怕可能会有更多人来吗，尼古拉斯老爷子？”安看到老医生舒服地坐在大门口阳光充足的地方，就急切地问，“他们有可能在我们后面走这条路。”
一排长矛和火枪对准了他们，他们在前面二十码远的地方迫使小马停了下来。她身后的男人呻吟了一声，从马的一侧滑到了地上，血迹在他的夹克袖子上扩散开来。但他骄傲地蹒跚而起，并扶着小马的头帮她下马。一个矮小但自信，身穿一件已经褪色的红衣服的男人大步走来迎接他们。
“确实，亲爱的。看起来上帝救了我们，至少这次是这样。要是我们早到了几分钟，恐怕就有的解释了。实际上，这也许是个信号，我们得把鞍袋里的家伙掏出来了。”他哑着嗓子欣慰地说道，那瘦骨嶙峋的身体慢慢下了马。
“先生，请问你们是谁，这么急急忙忙过来找我们？你们想要投降吗？”
“依我看，就让他们走前面吧，”安说道，“您不这么认为吗，汤普森先生？”
“确实是投降，向仁慈的上帝投降！我们是来把自己的灵魂献给新教军队，并奉上这些马匹作为礼物。”那个穿皮衣的男人说道。
“是国民军！”小保罗嘟囔道，“他们跟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现在该怎么办？”
“这些马是我们大老远从克里顿带来的，你这个偷马的恶贼！”尼古拉斯·汤普森愤怒而尖厉的嗓音插了进来。“长官，我们三个是从克里顿来的良民，来这里为蒙莫斯公爵而战，并为他带来这些马，现在我们还有份额外的礼物要送他，就是这些奸诈的国民军逃兵！“
从她的位置，安看不到灌木篱笆的另一面，但等医生的马停下来了，她就能听见不到五十码之外的说话声。她慢慢骑着小马向前以便看到门的另一边——从北面沿路过来了大约二十名步兵和一名身着蓝衣的骑兵。他们在桥边停留了一会儿，不过在她观望的时候，他们过了桥，跟着那个骑兵沿着河的另一边往南，向艾克斯敏斯特的方向走去。
“闭上你的嘴，蠢老头！”一个国民兵说，但是那个红衣男人厉声打断了他。
“停下！有士兵！”他嘘了一声，轻声喊道，“快告诉医生！”
“安静，先生！如果你是来为公爵而战，欢迎之至；但是有一点，这是个神圣的军队，在队伍里不允许争吵。我是纳撒尼尔·韦德上校，你们要是从克里顿来的，我想你们有一些老朋友在我这儿。撒切尔上尉！也许你现在要派一个士兵暂时来照看他们，并把马带给公爵。”
整个早晨除了一群在田里面晒干草的农民和一个放牛女孩之外，他们一个人都没见到。中午，他们小心翼翼地从一个陡峭的斜坡上下来，然后前往雅提河，要从贝克福德桥过河。在满是石头和烂泥的小路上，马儿蹄下打滑，战战兢兢地走着，他们只能竭力勒着马，因此，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桥上的情况。安本来正拽着她父亲的马往前走，突然感到自己的腿碰到了保罗牵着的那匹枣红马的侧腹。
“我一定会的。这个小姑娘也是！我想这里有一两个人肯定很期待见到她！”
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默默地排成一列向前骑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各自的马上。保罗一马当先，他头发乱蓬蓬的，瘦小的身体在罗杰·撒切尔那匹高大的栗色猎马上显得更加矮小了，他后面牵着一匹稍小的枣红色马。安紧随其后，侧身坐在她的栗色小马上，后面牵着她父亲有时候骑的驮马。最后面的是医生，叉开腿坐在他的黑色雄马上，那笨拙瘦削的身形好似干枯的稻草人。灌木篱笆那儿的青草长得水润润的，每次他牵着的那匹迟钝的灰色小马顽固地把头伸过去吃草时，他就会轻声咒骂。
罗杰·撒切尔微笑着向前走来时，把亚当·卡特和汤姆·古德柴尔德从队里叫了出来。安看到那面蓝白色大旗在他们头上飘扬，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向敌人发起进攻，旗面上用金色大字写着标语：“除了上帝，别无所惧。”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国民军吵吵闹闹出了集市向克里福德以及通向莱姆的主干道进发。与此同时，三个骑手悄悄地从克里顿出来，朝一个不同方向去了。他们每人骑着一匹马，同时又用长长的缰绳拴着一匹在旁边跟着。国民军已经占据了通往莱姆的路，这时在舒特附近被人看到是很不明智的。于是，他们一开始往东北方向骑，在起伏的群山和山林里，车印与低洼的小路如迷宫一般纵横交错、四通八达，这条路线可以如他们所愿通往霍尼顿或者奥特里。安和小保罗去过伊斯雷尔·富勒的秘密集会地多次，很熟悉这些小路，他们渐渐改道向北，直到穿过霍尼顿与布里德波特之间的道路才改道向西，绕了一个大圈才往莱姆骑去，本来都可以到艾克斯敏斯特的北面了。
1 摩西的继任人，他领导以色列人征服了迦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