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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看起来文纳上校受伤了。”汤姆说道。亚当这才恍然认出那个人正是他们的步兵首领。他的绿外套上,从左侧腹部他扶着的地方一直向下,全沾满了血迹,他的马甲被从里面撕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红白相间的绷带,看起来那曾经是某个人的衬衣。

等他完成装弹,他看见韦德上校和罗杰·撒切尔正与一个穿绿外套的老人激烈地争吵,那老人面色苍白,说话的时候身体奇怪地向前倾着,一面用手扶着侧腰。

韦德一边说话,一边迫切地沿街指着东面的大桥,国民军还在那里犹豫不决,但文纳回答时不停地摇头。亚当心想,他假发下面的那张脸有多苍白啊,几乎就像是死神的头颅。之后,争论结束。文纳叫一个骑兵为他牵来马,费力地骑上去,笨拙地向前趴在马鞍上,沿着街骑回去了。

“没有。”亚当回答。他很快又陷入操练的情境当中,有些恼火竟然还要这男孩子来提醒自己。但这次他很快就做完了,没有再笨手笨脚磨磨叽叽的。他重温每一步骤的时候,都能清楚听到记忆里中士的口令。

“最好跟着他,伙计们,他是咱们头儿。”有人在后面喊道,引起一阵紧张的大笑。亚当感到他内心的惊恐又开始蠢蠢欲动,于是急忙朝韦德上校和罗杰·撒切尔望去,看他们怎么做。如果他们也跑了,他会跟着他们一起跑。自己不能孤身一人待在这儿。

“也许他们要朝我们冲过来,”汤姆说道,“要是他们敢过来,我就用这长矛撂倒几个。你的火枪装弹了没有?”

“对,撒切尔先生,如果我们后面被袭的话,我们就不能在此停留。如果你能让你的人整齐有序地撤退,我会安排街对面的连队掩护你们。”在突然的片刻平静中传来韦德的声音,也许他是当真的,但之后,他也走人了。

他沿着街道望着国民兵们,嘟囔道:“他们为什么还不开枪?”他们大多已经重新装完子弹,火枪已经放在支架上准备完毕。而现在他有时间察看,发现国民军的队伍也不整齐——他们中间也有不少人在乱动,也是乱作一团。

罗杰·撒切尔试图为他们注入一些秩序。“说得对,伙计们,我们是在撤退。但这次让我们做得有尊严一点!谁第一个跑,就开枪打死他,我亲自动手!现在,我们要长矛兵殿后。长矛兵,向前两步——哟呵!”

那年轻人的声音严厉且满是斥责之意,就像一个毫无畏惧的父亲对孩子充满失望。亚当感到内心的惶恐开始退却,取而代之的是羞耻。他曾费尽心机不让别人看出自己是个胆小鬼,但刚才差点就要暴露真面目了。不过,现在纳撒尼尔·韦德就在这儿,像天使一样将挽救他于自己的薄弱意志中。亚当转过身来,浑身战栗,决心孤注一掷做殊死一搏。但他并不是孤身一人,约翰·斯普拉格、威廉·克莱格,还有身边其他几个人也转过身去。不知怎的,在他们的带动下,其余的长矛兵和火枪手全混杂在一起又重新站成歪歪扭扭的队形。亚当发现他和汤姆·古德柴尔德在一起,还有另一个长矛兵——伊斯雷尔·富勒——在他身旁。

这招多少有点作用。汤姆和十几个长矛兵向前迈步,长矛和砍刀都已摆好,他们聚拢在一起站成类似一条直线,要对任何胆敢上前的国民军构成一道棘手的障碍。在他们身后,其余人等被中士吆喝着站成了几排,他们转过身面对这个十字路口,而就在很短的时间以前,他们曾在辉煌的胜利中夺取了这个路口。虽说还没有得到命令他们就开始后撤,可是他们并没有慌乱地逃跑。几分钟后,罗杰·撒切尔和长矛兵在后面跟上,他们对自己敢于在后面滞留如此之久而感到有些神气活现。之后,当他们沿着街道朝大桥的西边行进的时候,韦德上校带着他曾一直负责守卫这十字路口的部队,从阿克斯茅斯赶来掩护他们的后方。

“你们男人的脸面呢!来吧,先生们,我们已经赶来帮助你们!以上帝的名义,你们现在不能逃跑!是汉子就拿起你们的武器!撒切尔先生,叫你的人转回去!”

当部队经过城中心开始沿着大街到达桥的西侧时,克里顿人惊讶地看着他们。正当他们对抗国民军时,身后的骚乱已经失控。他们进城时那条宁静的大街已面目全非。窗户被砸碎了,门松松地挂在铰链上,一辆二轮运货马车被掀翻了,四五具尸体被扔在街边乱七八糟地堆成一堆。

尽管调转了方向,他们的焦虑并没有减轻,反而增加了。亚当一想到身后的国民军火枪手已捣实了弹药,将火枪架到支架上,检查火绳是否还在盒子里燃烧,他就感到后背一阵刺痛。约翰·斯普拉格在他前方的某处,街上更远的地方。威廉到哪儿去了?一个男人开始跑起来——两个了——亚当迈开步伐,感到内心涌上一阵惶恐。要是他的后背和敌人的火枪之间有什么人隔开就好了!紧接着,就在撤退眼看要演变为溃逃之际,一切突然中止。亚当前面的人在怒吼声中停了下来。在喧闹声中他听到了韦德上校的声音。

两个男人正匆忙将另一具尸体抬走给行进的部队让路。亚当试图往别处看,但一种强烈的魔力又将他的视线拉了回来。那具尸体衣着考究,穿着一件大红外套,脚上是一双有装饰花纹的皮靴,可能是个军官;然而红外套也遮盖不了更腥红的血迹,从那人脖子上喷出的鲜血浸透了他的白色领带、衬衣,还有那死气沉沉的浅黄褐色马甲。毫无疑问,他已经死了多时。尸体在那两个男人胳膊下软绵绵地瘫着,就像个布娃娃,假发可笑地耷拉在惨白的脸上,一只手在地上拖着,已毫无用处。那俩人像扔破麻袋一样将尸体抛在它一个朋友的上面,然后就急匆匆向前跑去追赶自己的朋友了。

“保持队形!看在上帝的份上,保持队形!”但没有人理睬罗杰·撒切尔气急败坏的喊叫。亚当感觉自己在身不由己地沿街撤退,不是独自一人,而是跟着大伙儿。在他周围,人们都在朝后移动,大多数人并没有跑,也还不至于惊慌失措,而是随着一股无法抵御的推力在缓慢移动,正如海浪冲上沙滩到达临界线后必然退回去一样。他看看左右两边仍旧留在前排的人们——约翰·斯普拉格还在那儿,还有汤姆·古德柴尔德、菲利普·考克斯、罗杰·撒切尔,还有中士和其他几个人。然而与此同时,他们也都在看着亚当。突然,一行人做出无言的决定,齐刷刷地转过身去。这人潮实在太强大了,谁也无力抗拒;一时间,要在街道中央这儿站着,重新填装弹药,等着当枪靶子,已经不可能了,因为你这边的骑兵和战友都已撤退了。

到了桥边他们停住了,面前一群人正赶着囚犯过桥。这时,韦德上校跑了过来,依旧是一副足智多谋、精力旺盛的样子,还是那样的无所畏惧,这使得很多人——除了亚当之外——视他为生命之泉,从他那儿可以汲取勇气。他和罗杰·撒切尔将火枪手们安置在大桥周围有利的地势,准备迎击国民军。亚当随部队主力在桥的西侧,面朝大街,但其他两队的火枪手,还有克里顿的一些长矛兵隐藏在桥东侧的小巷子里,准备好等国民军走近时从侧面对他们进行伏击。

亚当又开始磕磕绊绊地操练,但他周围的战友都在打退堂鼓,还没纳过闷来,有一两个甚至扔下武器就跑。发生什么事了?他们看见什么了?有什么他没看见吗?

“看起来真像个屠宰场了,是不是?”威廉·克莱格直勾勾地盯着大街对亚当嘟哝道。

然而真正的平静还没有到来。他们身后还有混乱的喊叫与零乱的射击,这都是怎么回事?威尔士中士的喊叫声如暴风雨中的雾号穿透一切传了过来。“半扣火枪击铁!那边,快点,醒醒了,你还没死呢!把火药池擦干净!”

“确实如此,威尔,但看起来好像我们的人有优势,感谢上帝。但那样一来,他们是怎么设法从我们后面绕过来的,而且我们所有道路都有人看守?”

“开枪!”还是一样的反冲,“砰”的枪响,弥漫的硝烟,还有耳鸣。之后,烟雾散尽,还是那两个人依旧站在那儿,犹犹豫豫地取出他们的捣杆,惊魂不定地朝路上看去。太迟了,亚当这才想起来,他一定是瞄得太低了!新兵总是瞄准脑袋却打得太高!他既感到失望,又如释重负。但那时无暇去感受任何事情,因为他们身边的马暴跳如雷要全速猛冲,在房屋周围狭小的空间里,这些马被四面八方的噪音逼疯了。之后,国民军那边又断断续续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枪响。接着,亚当看见格雷爵爷挥舞宝剑向后指着山上,而且,他自己都险些被一匹马撞倒。稍后,四周安静下来,他们的骑兵已经逃之夭夭。

威尔士中士听见了他的话,回答道:“他们不是从我们后面过来的,看见了吧,是从边上。他们一直待在房子里,兄弟,睡得死死的。尤其是那家公牛客栈,右侧那边过去,军官们就是在那儿待着的。你也看见那些尸体了,不是吗?”

哪一个?他该对准哪一个?亚当的枪管迟疑地在前排两个人之间摆动,他们正猫着腰,擦拭火枪,就像他曾经做的那样……

亚当点点头,一想到这儿就感觉恶心。“你的意思是,直到我们到了窗外,他们才醒过来?他们根本就没有派人看守?”

亚当的眼睛死盯着中士,看见他皱了一下眉头,但紧接着就加入进来,那洪亮、蛮横的嗓音在混乱中令他们镇静下来,给队伍清晰明了的指示去完成。“扣动火枪击铁!合上火药池!举枪!瞄准!”

“是的。”中士吐了口唾沫。“这就可以看出他们都是什么样的兵了,是不是?但如果我们就这样让他们轻而易举地逃了,那也显示了我们是什么样的兵。我们本该直接就过去在那儿把他们拖下床,而不是等着他们突然掏出手枪在窗口对准我们。”

“快点,伙计们,我们也给他们扫射一阵!”罗杰·撒切尔说道。受伤的那匹马退到街边疾驰而去,其他人赶紧拉着缰绳让自己的马给让出道来。“把枪架好!”

“他们来了!”威廉·克莱格指着大街说道。从山顶那边过来了一群国民军,乱成一团地在沿街行进着。看到尸体,他们停了下来,亚当可以听见他们的军官徒劳地对他们喊叫。

“站好了,伙计们!保持队形!他们开枪过早!”但中士鼓励的话语却被淹没在一片尖叫与骂声中。一匹马被击中,它因受到惊吓而暴跳起来向人群中猛冲,将其他人撞开,不一会儿就将骑手摔到一队长矛兵头顶上。然后,它发疯般径直疾驰而去,越过了他们战线的前方。长矛兵和火枪手们跌跌撞撞地停住了,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挤成一团防备着他们自己发疯的马,而不是防着敌军。

“真是一群乌合之众!”中士轻蔑地说道。“看到几具尸体他们就吓得要回家找妈妈!一个像样的骑兵部队一次冲击就能将他们像兔子一样冲散!”

突然,他们身后有四五发子弹炸响,还夹杂着尖叫与喊叫声。亚当犹豫了片刻,试图转身查看,但他什么也看不见。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看见格雷爵爷的几个骑兵已经停止不前正试着将马调转方向。就在那时,在他们前方传来参差不齐的子弹的呼啸声,国民军开火了。亚当左边的一个人哗啦一声扔掉了火枪,扑通一下跘倒在膝盖上,嗓子里发出咕咕的声音,似乎是要呕吐。

“那么,骑兵队在哪儿?”约翰·斯普拉格问道,“我们的好老爷格雷爵爷和他那些捕猎的朋友们在哪儿呢?正在血流成河的莱姆途中,就是在那儿!”

在他们身旁,格雷爵爷的几匹马嘚嘚嘚跑向山下,乱成一团。几个骑兵试图挤到前面,结果导致另外两匹马狂蹬后蹄,暴跳起来,并倒向一边摔倒在步兵的队列中,结果两个士兵被跘倒。等推搡和叫骂被惩治完毕,他们距离敌军阵营不过五十码左右。五十……四十……三十……国民军的火枪手们已经将枪瞄准并已蓄势待发,亚当也能看见他们一张张脸上的各个特征。他们拿着火绳,每个人头顶上方有一道细细的烟柱慢慢飘向天空,与此同时,他将火绳摆在火药池上。然而,他的火枪还仍旧在肩上扛着,他的前胸犹如敞开的一堆干草……

事实就是如此。他们部队所剩下的十几匹马是从敌方缴获的,现大多被步兵团的军官骑着或牵着。格雷爵爷惊慌失措地逃跑了,在桥这儿停都没有停。克里顿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抑郁地看着国民军不情愿地又开始沿着大街行进。

“除非我下令,任何人不得开枪!不许擅自开枪!明白了吗?”

“长远来看,这是件好事,”中士若有所思地嘟哝道,“我们蒙莫斯爵爷会将胆小鬼一脚踢出,给我们找一个像样的骑兵将军。这会儿,这些蠢家伙们正走进我们设的圈套。看这个!”

“把火枪扛肩上,老兄!”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又像以前一样将枪举在身前,于是急忙将它扛在肩上。可是,他感觉这样做很容易受伤。

国民兵三摇两晃地继续沿街走着,直到他们离伏击点大约只有三十码的距离才停了下来,可还是在大桥那边,敌人还是在他们火枪射程范围之外。在那儿,尽管他们军官不是很卖力地劝说他们继续前进,可他们依旧停在原地不动弹。

“克里顿连队,向前行进!”正当队伍开始下山,老文纳上校从他们身边冲到队尾,向后面的一些部队高喊口令。亚当紧张地握紧火枪。他现在站在前排被后面的人推着向前进;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他张开嘴呼吸,感觉到嘴唇上的皮突然变得又粘又干,被硬生生剥开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下面桥边上的国民军看起来越来越井然有序,而且他们人数众多。

“大傻子!往前走啊!快点!”威廉·克莱格的牙齿间开始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好像在哄骗一匹畏缩的马或者一只胆小的绵羊一样。

韦德上校转过身冲广场对面喊道:“撒切尔先生、威尔逊先生,命令你们的人前进!跟我来!”

其余的人大笑,也跟着效仿他。慢慢地,喊叫声变得越来越欢快起来。

在远处街道的尽头,太阳刚刚升起在桥的上方,亚当眯着眼睛望着金色的朝霞,看见一片混沌中霞光在长矛、火枪和头盔上闪烁,发出耀眼的光芒。此情此景深深地吸引了他,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群人急吼吼、乱哄哄地在桥边上排成三四排的长矛火枪方阵,正对着面前的山。

“快点,小子们!我们已经准备了热腾腾的饭菜等着你们呢!铅弹馅饼来填你们的肚子!”

十字路口的左右两侧分别有一队长矛兵和火枪手列队,以防范侧翼攻击,从喊叫声判断,他身后向下的街道上也实施了同样的策略。一些骑兵聚拢在格雷爵爷周围形成一个相当整齐有序的连队,文纳和韦德上校也在格雷爵爷的身边,直接对准东侧的街道。

“快点儿跟你们这儿的朋友会合吧!我们会带你们见公爵!”

就在那儿,在布里德波特的十字路口正当中,亚当又在重新温习他们的操练。起初,他根本想不起来。有必要吗?毕竟,主已经赐予他们胜利了。但中士的蛮横迫使他重复操练,在温习这个老套路时,他逐渐平静下来也就看出其中的意义;如果敌人这会儿真的出现,而火枪却还没有填装,他就无法回击。于是,他加快了速度,因为捣杆碍手碍脚,他将它摘了下来;终于总算完事了。他感激地扛起火枪朝四周看去。

“快来妈妈这边!”

“沉着点,伙计们。记住你们的操练!半扣火枪击铁!快点,动起来,那边!所有开过枪的,半扣火枪击铁!把火药池擦干净!就这样!准备火药引子!填装火药!关闭火药池!关上你的火药池,老兄,要不火药都撒完了!把松散的药粒吹掉!找出发射药……”

“嘿,小子们,你们最好回家去!奶牛跑了!”

“站好队,你们这些土老帽!快点,你们的队形呢?列队!”他怒气冲冲地对他们推推搡搡,有些人比他高出一倍,直到在穿红衣服的韦德上校、罗杰·撒切尔和文纳上校的协助下,这伙欢呼的人群才多少恢复了一点秩序,重新聚拢起来。

“这儿的景色真好,你能一直看到罗马!”

亚当得意洋洋地环顾四周。他们已经抵达城中心了!这是一个胜利!军队已经攻占了布里德波特!之后,他看见了那个威尔士中士的脸,简直气得发青。

国民军也在喊叫,但没人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们就是不动。这样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等候伏击的人从后面的小巷子悄悄绕到桥边上,之后就上前走到桥上了,他们在桥上返回加入主力部队,朋友们大笑着欢迎他们。即便此时,国民军仍旧没有移动的迹象,因此,韦德上校,刚命令一队火枪手走到他们前头去组织另一次伏击来掩护大部队撤退,又命令他们全部返回行军队列。最后响起一阵嘘声,于是他们摇摇摆摆踏上漫长的回家的道路,他们精神饱满地唱着圣歌,说也奇怪,感觉好像打了一场大胜仗似的。

就这样一路欢呼喊叫着,他们来到了市中心的大十字路口。随处可见格雷爵爷的骑兵在鹅卵石道上来来往往慢步溜达,因此,步兵战士们不得不后退为他们让开道路。一些骑兵不时往胡同里张望着搜寻敌人,但还有许多在费力控制着他们的坐骑,噪音与刺激让马儿狂躁起来,它们一个劲儿翻蹄亮掌地暴跳。还有一群未配马鞍、无人骑的马匹沿路朝南疾驰而过,两个骑兵策马加鞭追了过去,试图赶上它们。

就克服内心的恐惧而言,他们确实是打了胜仗。回家的大部分路途中,亚当跟着其他人一同歌唱,感觉兴致高昂,尤其是当他们走到莱姆城外两英里的时候,遇上蒙莫斯公爵率领一队骑兵赶来增援他们。显然,公爵本以为会看见他们一副全身破破烂烂、溃不成军的狼狈样子,但当他们在他面前做了一个潇洒漂亮的立定,韦德上校将俘虏来的马匹和战俘交给他的时候,公爵以真诚的感激和钦佩表达了对他们的赞叹,这也为他赢得了战士们声势浩大的欢呼。

“别开枪,你个大傻帽!”中士喊道。但就在他喊叫的时候,一伙人,大约有三四个左右,从他们前方一个门口冲了出来,对着先头部队就开枪。亚当和约翰·斯普拉格放平火枪予以反击,他们甚至连支架都顾不上用。火枪的后坐力和“砰”一声巨响让他一时间站立不稳,但现在已经更适应了。身旁又有几架火枪响起,他冒着烟雾冲向前去看看自己是否击中什么人。那四个人已经沿街逃离,很明显,没有受伤。紧接着亚当发现自己在人群中追逐着他们,长矛兵和火枪手混作一团,尽情欢呼着,有更多子弹从他们身后射来。

那天晚些时候,一堆堆篝火点缀着山坡,就像一颗颗繁星镶嵌在夜空当中。他们围坐在一堆温馨的篝火旁,亚当却想起他们本可能遭遇的溃败,显然不止他一人想起这来。

敌人还是没有出现;只有街道两边的窗户被推开后,又匆匆合上,几个穿着睡衣的男人冲出门口跑到小巷子里去了。在亚当看来,似乎一切都不对劲,还没战斗就已经胜利了,而他竟然连一次枪都还没有开!兴奋之余,他们在快速行进。亚当发现自己将火枪举在身前随时准备开枪射击,而按照要求是应该扛在肩上的。接着,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之后,他的左侧又有一声,原来是有两个人未得到命令就擅自开枪。

“他们真该把那个格雷爵爷吊死。”威廉·克莱格恨恨地说道,一面用火焰那儿溅出的火星点着烟斗。“他唯一一个近乎杀死的士兵就是我了,因为嫌我挡着他逃跑的路了!”

“长矛兵,右转!现在就行动,伙计们,快点!”因为罗杰·撒切尔试图让他们记住新学的战术配合,桥的另一头连推带挤出现一阵混乱,好在总算又恢复平静了。亚当发现自己就站在前排沿着大街向前行进,眼前的射程一览无遗。汤姆·古德柴尔德和其他长矛兵在他的右侧,正努力赶上火枪手们的步伐,而且还要避免撞到他们或是右侧的墙壁。

“公爵会把他打发走的,肯定的,小伙子。”艾弗·埃文斯说道。那个威尔士中士,现在跟他们坐在一起;经过这一天的战斗,他不再像以前那个暴躁的陌生人了。“他会让他当个军需主管,或者军械所的少将,或者类似的闲职,那样他就不会在战场上祸害了。”

“我们到了,伙计们。主与我们同在!”队伍过桥的时候他身边的约翰·斯普拉格喃喃说道。既然时机已经来到,亚当只是感到兴奋与困惑,却并不恐惧。敌人在哪里?他们肯定会有一些守卫,或许,他们已经弃城而去了?

“那么,我希望他快点这么做,”汤姆说道,“再没有比被胆小鬼领导更糟糕的事了。”

罗杰·撒切尔的命令让亚当猛然间清醒过来。他们前进的时候伴随着叫喊声与城里传来的噼里啪啦的枪击声,但是当亚当向前看的时候,并未见到有人抵抗,是骑兵走近路尽头的十字路口时在朝房子里开枪。

这刺耳的话语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因为骑兵的逃跑使大家都陷于被杀的危险之中。但就在亚当讷讷地表示赞同时,他对自己也感到一丝恐惧,因为他又想起在巨大的惶恐驱使下他们都曾放弃对敌人的抵抗。汤姆也一定有感觉的?他们肯定都有吧?

“向前,前进!那边,动作潇洒点,小伙子们,但保持好队形!”

“虽然如此,这也不全是格雷一个人的过错。”罗杰·撒切尔轻声说道。

格雷爵爷的骑兵先头部队轻松地往大桥那边骑去,等到桥的另一头,他们已变成小跑。

“不全是他的错?他本应该留下来面对敌人,就像我们一样,然后再指挥我们进攻,”汤姆如是坚持道,“他负责指挥我们,不是吗?”

中士沿着队伍往回走,检查他们的火枪是否都已填装好,火药池的药粉是否干爽。当他检查到亚当的时候,大街上传来一声喊叫,于是,他们意识到看见队伍的不仅仅是苍鹭;一个家庭主妇在往排水沟里倒尿壶,她顺着主街往远处望,河边迷雾重重,隐约间一个军队就要进到她的城里了。

“确实是的,汤姆,他今天是表现得很无赖。上帝不会让蒙莫斯公爵再给他安排像今天一样的职位了。”

桥下的河面上,两只天鹅安静地浮着水,用它们细长的脖子在水下捕鱼。一只苍鹭,单脚立在岸边,向一侧竖着脑袋,看到长长的一队人正看着它,它思索了一会儿,随后展开硕大的灰色翅膀,傲然向下游飞去。

“同意。”围在篝火旁的几个人,以汤姆和伊斯雷尔·富勒为首,咕哝道。

城里还是一片寂静,悄无声息,就像他们自己一样,似乎对新一天的到来还措手不及。一座石桥横跨在河上,一边连接着他们前方的道路,另一边是条又长又宽的街道,直达市中心的十字路口,道路两边的房屋鳞次栉比。他们正面对着东方,一家家小客栈和一座座教堂清晰可见,太阳即将升起,拂晓灰白色天空即将迸发出辉煌灿烂的橘黄色。

“确实该同意。”罗杰·撒切尔平静地说道,“但我要为他,以及和他在一起的像约翰·克莱格一样的好人辩解的是,他们所骑的马中不足十分之一以前曾听过枪声,而且还是在马发脾气的时候,此外,满大街的人都在叫喊,这实在不是训练这种动物的最佳场所。”

他自己的头发和夹克上覆盖着薄薄一层细小的水滴,心中好奇其他人是否也一样。有很长时间他只能感觉到它们,之后便意识到他也能看见它们,一层细细的水珠在空中飘浮,在所有人的衣服上闪烁。他意识到一定快要日出了。清晨时的鸟鸣开始了——先是一只画眉鸟叫了一声,接着是另一只,突然之间,他们周围的所有树上到处是鸟鸣声,就这样大家步入了新的一天。与此同时,一阵清风开始吹开迷雾,在这队疲惫的行军人中静悄悄地盘旋向上,升腾起来,卷曲成花环状。终于,他们看见布里德波特近在眼前。

人群里响起一阵乱哄哄的声音,有赞同的也有不赞同的,其中汤姆的声音最大。

于是,无尽的慢速行军在继续着,似乎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有黑暗中沉闷的脚步声。山路在他们脚下起伏不定,起初还有月光,但现在月亮已经下山,前方骑手的影子也消失在浓浓的迷雾之中了。亚当只能看见前方几步远的地方,还有后排的长矛兵,汤姆·古德柴尔德就在那排,他宽阔的肩膀缓慢地稳步向前推进。

“但能骑到马背上的人一定骑术足够高明,应该能将马转回来,而不是直接回到莱姆去了。”

在奇朵客再往前一点的地方,他们停住了,在黑暗中紧张不安地站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隔了一会儿,消息一层层传来,说先遣队遇到一个村民从布里德波特正往家走,了解到城里到处都是国民军的人,既有多赛特来的,还有萨默赛特来的,总计有一百个骑兵,一千二百个步兵,是他们人数的三倍。他们现在肯定要调头往回走,亚当心想,心里涌上一种强烈的放松和失望。但是他们并没有撤回去,而是继续大步前进,亚当感到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都要跳到嗓子眼儿了,他心里既骄傲又恐惧。他们已经走了这么远,现在回去只是意味着将他们的恐惧与焦虑留到了另一天而已。

“是啊,你说得对,撒切尔老爷,”埃文斯中士说道,“我们接下来几天一定连人带马都要训练,如果我们这边今后要指望他们的话。”

前面突然传来一声惊叫,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和一声咒骂,原来是一群鹿横冲直撞地穿过道路朝山坡上跑去了。又有更多人咕哝着要大家安静。于是,突然之间他们就到了村子里——只有一条狭窄的街道,这是完美的伏击之地——但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格雷爵爷的骑兵部队已经穿过,房前屋后都搜了一遍,正站在街的另一面等候他们。整个后备军的步兵和骑兵从街上经过,甚至都没有一张脸从村舍窗户中伸出来张望一番,只有一条狗在田野的某处没完没了叫个不停。亚当不知道在这些寂静的村舍里是否有人在家;或者,是否这些居民都已逃离此地,并且武装起来在更前方等候他们。

“是主赐予他的人民以胜利。”黑暗中传来伊斯雷尔·富勒低沉而阴森森的声音。这让亚当想起他曾见过的一幅彩色玻璃上的画,画面上是伊利亚2走出荒野。可是不知怎的,听到此言他却感到怒不可遏,手都颤抖起来。“他将他的军队置于掌中,将谷壳从小麦中吹掉,将勇气放入他的选民手中,如此一来他们就不会惊慌失措。”

队伍中从前至后口耳相传,说奇朵客是个天主教村落,他们可能在那儿会遭遇伏击。大家沿着狭窄的隘道蜿蜒向下,距离这个村子越来越近了,亚当警惕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战士们也更加安静了。

“特别是放入了纳撒尼尔·韦德的心中。”亚当气愤地大声喊道。之后,他闭口不说了,将其余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他一般不会当众反驳牧师,但这一次他无法掩饰声音中的气恼。因为正如他所理解的,伊斯雷尔的话简直就是胡言乱语,不可当真。牧师跟其余人一样也转过身去,就像汤姆一样,别看他现在满口豪言壮语。如果不是韦德上校,这儿的每个人也一定会逃跑的,就像格雷爵爷一样。可是他们现在似乎都在否认这点,还是——只有他才感觉到这点,他才是懦夫?

他们在陡峭的东山山顶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太阳开始西沉,莱姆湾上呈现出一派壮观的景象,远处海面上微小的船只竖起根根桅杆。之后,他们踏上相对轻松的一段路程,沿着低洼的小路一会儿下了又上,一会儿上了又下,就这样走着,尽量按照文纳上校的要求保持安静;然而,正如威廉·克莱格所言,如果有人注意不到五十名骑兵先头部队打他前门咔嗒咔嗒地经过,那他也就不大可能被这八百只脚的轻柔的踩踏声所惊扰。

“放入了韦德上校的心中,和我们所有人的心中。”伊斯雷尔责备地回答道。

他一直就是其中一员,因此,他们饱餐一顿后就行军来到城里与骑兵汇合。一路上他们兴致高昂地唱着第三十一首赞美诗。像亚当一样,每个人都从别人的声音中得到鼓舞,他们四处张望,看见自己阴郁的笑容映射在朋友们的脸上。他们只是一个小分队——只有四百个步兵,一百个骑兵,由文纳上校指挥,他身材瘦小、不苟言笑,穿着一件绿外套。但是,他们这次东征扫除布里德波特的国民军是部队组织的第一次出击,数百人的希望与他们同行。

亚当默不作声,等待着别人说话。那天早些时候,想到他跟其他人一样不再惶恐,想到他们一起克服了恐惧,他曾感到骄傲。但现在,情况似乎不同了。他看见朋友们在睿智地点头赞同伊斯雷尔的所言,接受他对于所发生事件的判断。主在他们一边,因为他们是他的圣军,注定是要胜利的。因此,也许他不想跟格雷爵爷这样不堪的谷壳分享胜利,因而故意让一个无赖看起来像他们与之作战的托利党人或天主教徒,而不像是个新教的将军。这就是伊斯雷尔·富勒的意思,他说主将勇气放入他所有的选民心中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蝴蝶飞走了,亚当并没有跑。他只是看着它,又听了一会儿百灵鸟的歌唱,然后就将思绪转回到伊斯雷尔·富勒的话语上,似乎它们将是他可能听到的最后言语。他感觉经文的意义如烙铁一般在脑海中灼烧。因为,这必然是千真万确的,即便主已经将他——亚当·卡特,抛弃了,他也不可能抛弃自己的军队。而他——亚当,就是军队的一分子。如果一直都在这个军队里待着,他就可能继续活下去并且维持尊严。

那他自己呢?亚当知道在他心里,没有感觉到勇气,只感到可怕的、惊人的恐慌,直到他们的逃离被韦德上校制止。他曾试图讲韦德上校是上帝制止他们逃离的工具,但这是异教邪说,因为如伊斯雷尔所知,这就意味着只有他——韦德,是上帝的选民,其余人都是背信弃义、优柔寡断的谷壳,就像格雷爵爷一样。亚当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他早先的骄傲被一股寒风吹跑,这风要比仲冬的风更寒冷刺骨,他知道自己必然遭受地狱之灾,这诅咒让他心寒如冰。但说真的,难道其他人不是这样想的吗?还是,只有在他看来才是如此?他一言不发坐在那儿,等待着地狱之火,等待着恶魔冰冷的手抓住他的心脏。他既渴望又害怕朋友中有人会承认他们也曾害怕,如果不是被制止,他们也会逃回莱姆。即便只有一个伴儿陪着他在地狱里,也是个安慰。

对亚当而言,每一个时刻他都记忆犹新。他惊恐不安地看着那只蝴蝶,等待着那双柔弱的翅膀将它从威廉的钢盔上抬起,一直升到碧蓝如洗的天空。他自己的精神状态一如那只蝴蝶一般,既战战兢兢又生机焕发——如果,他也站起来转身就走,穿过沙沙作响的草地,一直下到山的另一边,远离这些关于战争的话题,远离这些战前准备,那他会怎么样呢?

但没人注意到他的沉默。朋友们只是在谈论他们胜利的荣耀和将来上帝会赐予他们的轻而易举的胜利。

一只蝴蝶在威廉·克莱格的头盔上短暂停留,它迎着温暖的阳光,慢慢地、颤巍巍地张开橙黑相间的翅膀忘形于阳光下。克里顿人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在他们上方,高远而无边无际的蓝天下,百灵鸟们在唧啾歌唱,像微小的天使长1一样。伊斯雷尔·富勒正在大门口那岌岌可危的高台上讲道,他的身后,一队长矛兵来来回回在走队列,另一些新招募来的火枪手正在操练。每几分钟,他的话语就要被参差不齐的火枪射击的轰鸣声淹没,子弹掀起一团团烟雾,从新兵训练之处越过篱笆徐徐向他们飘过来。

1 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中等级最高的天使,又称大天使。

《申命记》第31章第6节——“你们当刚强壮胆,不要害怕,也不要畏惧他们,因为耶和华你的神和你同去,他必不撇下你,也不丢弃你。”

2 希伯来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