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明天也回不来吧。”他没有看着玛丽,而是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房间,然后弯下他庞大的身躯坐在桌边的长椅上,伸出手来抓住小奥利弗的肩膀。他轻轻拍拍小奥利弗的脸蛋,讨好地笑了笑。
“今天回不来。”
“你爸爸是去为蒙莫斯公爵打仗了,是吗?”
“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是……”
“是嘛。”那军官很响亮地咂巴着嘴,他的胖脸一点也不显得惊讶。他看了她几眼,然后又看了看房间其他地方。接着,他的目光略带好奇地停在了西蒙身上。西蒙脸色苍白,一脸挑衅的神情,正坐在角落的木椅上,腿伸直了搭在身前的一张凳子上,也同样在盯着他看。
“不!奥利弗,别回答那个人!你知道的,我丈夫是个布商兼运货的。他昨天去埃克塞特卖一批布料,这一去就得好几天。”玛丽·卡特愤怒地站在那个人面前,握紧双手放在身体两边,可它们还是不住颤抖着。他没有看她,却看着小奥利弗,大手依然放在孩子的肩上。
“他不在家。”
“这不是真的吧,孩子,是吧?他是跟其他人一起去帮蒙莫斯公爵打仗了,像个勇敢的战士,是不是啊?”
“卡特太太?我来找你丈夫亚当·卡特。他的名字在花名单上。”
奥利弗犹豫了,他的眼神在那个男人和妈妈之间摇摆不定。他的嘴唇张开,又合上。然后他下定了决心,几乎是大喊大叫地回答了他。
旁观者们面色阴沉地听着,然后散去。成群的国民军前去把守所有出城的道路,而那个官员则在集市中间摆了一个征兵用的桌子。其他几群人挨家挨户敲门去安排部队宿营并寻找征兵名单上的人。他们来找父亲时,安刚回到家。听到砸夯似的敲门声,玛丽·卡特就打开了门,看到一个高大魁梧的军官,戴着假发,穿着厚重的外套和马靴,正热得汗流浃背。他从她身边挤进了厨房,后面还跟着两个拿着火枪、神情紧张的人。
“不,他哪儿也没去!他去了埃克塞特!”他扭动着身子从那个男人的手下挣脱出来了,然后赶紧藏到安的裙子后面。
尽管如此,队伍还是占领了这个小镇。安和孩子们好奇地跟着他们,沿着维卡拉齐街一直走到了集市,在那里主管官员大声朗读了一份很长的公告,大意是蒙莫斯公爵在莱姆发动叛乱,任何对其军队提供帮助或住处的人都将被视为叛徒,并将为此受罚;此外,依照民兵法规定,克里顿所有忠诚的男子汉们,只要花名册上有记录的,并且适合参军的,就必须即刻做好准备服兵役。
那个男人沉重地叹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前额的汗水。
他们当中安一个也不认识,虽然那些步兵看起来也是普通人,他们的衣服和装备与她父亲那些人的也差不多。但他们的眼神却大不相同,就好像来到了一个满是陌生人的城镇,而他们到此既无事可做,也没有正当理由,因此,他们预期会为此受到惩罚。一些人故作凶狠地看着安和孩子们,其他人则带着一种勉强的微笑,似乎在说他们真心是友好的,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
“我明白了。一家人都是骗子。”他在手中的名单上做了个标记,“好吧,既然你丈夫不在家,没法履行他的效忠义务,至少他能为服了兵役的人提供住所。我会安排两名士兵今晚住你们家,卡特太太。士兵叶茨和格里芬。我肯定,你不会想要报酬的,是吧?”
就在这时,国民军来了。在那条略起尘土的路上,来了大约六七个骑兵,在树荫下向北而去。安注意到他们中有一人穿的紫色外套和篱笆里的洋地黄的颜色十分相配;而且她还看到有一支三、四十人的队伍跟在他们后面走着,肩上扛着火枪或长矛,头顶有一层薄薄的尘雾飘浮着。他们就在桥前面不远处停下,有两个骑兵向前方侦察去了;然后,有人大声地喊着口令,队伍过了桥,一边紧张地四处张望。与此同时,这两个女孩和一个小男孩就坐在河堤上看着他们。
玛丽·卡特一言不发。这名官员站了起来。“那么,你不会介意我的人搜查一下家里的武器吧。毕竟是叛乱期间,我们还是谨慎点好。”他又看了看名单,“我看到你丈夫说他有火枪,它在这儿吗?还是说他也把它带去埃克塞特了?”
外面阳光炫目。安感觉温暖的阳光好似上帝对她的恩宠,清除了她身上的潮湿与昏暗。然而她心里面还是没法如此轻易地摆脱那阴影。她缓缓地沿着河边继续向钱特里桥走去,好让奥利弗趴在河岸边找鱼。安自己吮吸着一根青草,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萨拉在说那个小屋有多脏,她将来得做多少清洁工作,一边注视着远处通往北面的大路,想着她如何才能逃离,如何才能避免在那昏暗的小监狱里度过一生。
玛丽依然一言不发。安再也忍受不了他对母亲讥讽的目光,打破了沉默。
最终还是奥利弗让她们解脱了,他把一只茶杯从桌子上碰掉了,摔坏了把手。这给安一个机会训了他一顿,并且,趁他还没有捅什么别的篓子就把他拽了出去,他还挣扎着不愿出去。然而实际上,只要能出去,即便奥利弗把那里的杯子全打了,她也不在乎。
“他把它给扔了。就在……在上次检查的时候说它太旧了,锈得不能开枪了。你名单上没写吗?”
要是这里看起来没有那么昏暗就好了。她记得玛莎·古德柴尔德跟她讲过,要到午后阳光才会照进来。它确实不会在早晨进来。老奶奶不停地絮叨着,把她的过去编织成一张网密实地缠在她们周围,不留一点缝隙可供逃离,安感觉自己被困在这个抑郁、肮脏的小屋里了。她开始憎恨这一切,只想逃到外面清新的夏日中,而这似乎正是那些脏乎乎的小窗户拒绝接纳的。
那个男人低头看了一眼,她微微一笑。然后,他抬起头来,更多的是被她逗乐了,倒也没怎么生气。
进屋后,给安印象最深的是里面的气味。每座房子都有它自己的气味,而这一座的则是潮湿、老旧和腐烂的气味。也许是这老奶奶年纪大了,安一边听着她没完没了地絮叨,一边不停告诉自己,不能指望老奶奶那弯曲的、患有关节炎的手指还能像自己的母亲那样把家里每个东西都收拾得干净整洁。萨拉偷偷地给她指了指那个边缘长着一圈绿霉的平底锅,她的脸不由地抽搐了一下,但又告诉自己没关系,毕竟那些锅碗瓢盆是属于老奶奶的,也会随着蜘蛛网以及她的回忆一同消散;而且只要花几天时间好好擦洗一番,墙上和地板上的灰尘与污垢肯定很快就会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上面可没说。不过我们还是希望这是真的吧……呃,小姐?毕竟,要是它真的正巧落到蒙莫斯公爵手里,那可不是什么好事情,而且你父亲第一次开枪可能打爆自己的脸,不是吗?要是那样,他可就不好看了,是吧?”
萨拉和安好奇地把鼻子贴在油腻腻的、满是灰尘的窗户上往里面看,结果,屋里的老太太看见她们了,就走出来赶她们走;然而等她看清楚她们是谁之后,就毫不客气地训斥安应该如何把妹妹教得更有礼貌。之后,她又开始回忆起自己的孩子,以及她在这小屋里的婚后生活。最后,她终于邀请安她们进来看看。
他尽情地大笑着,很享受周围冷冰冰的目光。国民兵在楼上搜查着,他们沉重的脚步声在头顶回响。安默默地为父亲的安全祈祷着。
国民军来的时候,安和奥利弗还有萨拉正一起沿着河边漫步。尽管前一天早上他们就把家都清扫干净了,但母亲在那天早晨却又开始收拾打扫了。她似乎必须一刻不停地做些什么,否则就会胡思乱想亚当会出什么事;而且,她找的事情越来越多余,还变得比以前更爱对他们大家发脾气了。因此,安最后觉得似乎自己能做的最有用的事情就是让弟弟妹妹们,还有她自己,躲开母亲,省得惹她烦。出门以后,不知怎的,她的双脚就把她领到了迷迭香胡同。路过马尔普斯奶奶的小屋时,安不由自主地就朝房里望去,如果汤姆回来的话,那就是他们将要居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