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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消息?没有,现在是什么情况?”

“总算找到你们了,朋友们。罗杰,你听到消息了吗?”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说好的吧。我们今晚就要进军去惩罚布里德波特的敌军。这儿是文纳上校给你的命令,由他负责步兵。”

但他们未能听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突然传来的马蹄啪嗒声和马具的叮当声将他的话音压了下去,原来是约翰·克莱普骑到他身后下了马,又圆又红的脸上神情急切、严肃。

人群中有一阵兴奋的骚动。在阳光下的草地上,亚当不由颤抖了一下,他愤怒地攥紧了拳头,现在一定不能胆怯,一定不能让他们看出来。

“我会提到此事的,伊斯雷尔老友。但如果由你和其他牧师来说,可能比我说更有分量。因为现在……”

“坏消息是?”

罗杰·撒切尔紧锁的眉头掠过一丝恼怒。他俯视着下方,沉吟半晌不回答。

“陶顿的托马斯·戴尔被杀了。”

但伊斯雷尔·富勒并不满意。“你想得太简单了,约翰,这种想法很可能会将我们不知不觉带入罪恶的歧途。你有没有想过,莱姆这些给我们带来食物、饮料的妇女和年轻姑娘?她们昨晚不是一样在营地里随意穿行,周围是无数来自其他村子的男人。这种做法给那些意志不够坚定的人带来了不必要的诱惑。我想,罗杰老友,我们应该将此事提请领导人注意,据我目前所见,我怀疑他们是否是最合适人选,是否能想得周全一些以防范此类危险。”

“被杀了?在哪儿?怎么回事?”

听闻此言,大伙儿都笑了,因为确实如此,在他们身边,在训练场里任何人群当中都可以见到牧师们的宽檐黑帽和法衣下的日内瓦白色双饰带,听到从远处田野尽头树篱那边传来的洪亮的赞美诗的吟诵声。尽管心怀疑惧,但是当亚当想到一个军队自发聚集起来,成为一个宗教的利器,对邪恶的天主教英格兰的中心发起致命的打击,而他正是其中一分子时,他时不时也会兴奋不已。

“就在今天下午,在莱姆,被来自萨尔托恩的苏格兰人安德鲁·弗莱彻杀的,他们俩为了戴尔带来的一匹马发生争吵。”

“我们绝不可能忘记这点,伊斯雷尔老友。”约翰·斯普拉格热切地说道。“你也看到了,在这些田野里,一定有最大规模的真正的新教徒聚会,而且每隔二十码就有一个牧师在时刻提醒着。”

“你不是说真的吧。”罗杰·撒切尔的嗓音低沉,就像从墓地传来的低语。托马斯·戴尔是他的朋友,那个给他送荷兰来信的人。萨尔托恩的弗莱彻是个经验丰富的战士,大家都预期他能当骑兵将军。

伊斯雷尔的黑眼睛闪着凶光,严厉地环视着他们。汤姆和其他几个人坚定地回应了声“阿门”。

“恐怕再真不过了。弗莱彻想将马据为己有,可是戴尔不愿意给他,因此他们都说了些难听的话,大家都没反应过来会出什么事,弗莱彻就拔出手枪,开枪打死了他。有人说戴尔动了鞭子,但我压根儿没见到。”

“确实如此,罗杰老友。但是认为只要通过长矛、火枪的操练就可将我们变成这样的利器,这是愚蠢而自大的想法。要知道,在这些雕虫小技上,那些邪恶之徒可能跟我们一样技巧娴熟。我们有责任保持我们身心的纯洁,时刻遵循他神圣的教诲,他的军队唯有通过精神的力量才能征服敌人。”

“这很有可能。他从来不是沉得住气的人。”罗杰·撒切尔茫然地盯着约翰·克莱普看了一会儿,才猛然一惊回过神来。“但是,弗莱彻现在怎么样了?经过此事以后,他能降住那匹马吗?”

“同意此言,伊斯雷尔老友。”罗杰·撒切尔说道。他带领完长矛兵操练后便过来加入他们,瘦削的脸庞严肃地注视着牧师:“但你不认为这是我们的责任吗?去把我们自己变成上帝手中的利器,这样时机到来时,他就可以通过我们更坚定、更迅速地打击敌人?”

“据我看,不能。公爵已经将他逮捕送回船上去了,为了保护他免遭戴尔朋友的报复。我怀疑我们现在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能让我们取胜的是上帝,不是凡人。”伊斯雷尔·富勒坐在他的长矛旁边,他的咆哮声穿过黑胡子传到众人耳中,“我们可以接受这种训练游戏,但最终将是上帝之手赐予我们胜利,因为我们是正义之师。”

“但他是我们骑兵的将军,除了蒙莫斯以外,他们全部人员当中唯一的一个战士!谁来带领你们?格雷爵爷吗?他这辈子都没有接近过军队。”

“哦,不,小子,别那么想。”约翰·斯普拉格睿智地摇摇头。“这个人精于本行,这一、两天中他对我们至关重要。如果我们能比敌人更快地射击、装弹,我们就能打胜。”

约翰·克莱普没有回答,罗杰·撒切尔坐着一言不发,朋友之死令他大为震惊。亚当焦急地看着他,他本人倒不认识戴尔,但依稀记得他是个矮个子,牛气哄哄的,以前在陶顿见过一、两次面。但罗杰·撒切尔对他和弗莱彻都很熟,他也参加过法国对荷兰的战争,因此深知一名经验丰富的战士对任何一个部队的重要性。

“反正少听点他的声音我也没事。”那群人中最年轻的保罗·亚伯拉罕斯说道。他转过头朝中士那儿瞥了一眼,看见他正跟一些女人在开玩笑,还表情夸张地朝草地上吐了口唾沫。

“这是主的警告,”伊斯雷尔·富勒阴郁的声音插了进来,“我们必须把自己的内部安顿好,才能有资格为他效劳。”

“那你就跟我一样听不到中士在说什么了。”亚当苦笑着说道。一想起他的错误,大伙儿都开怀大笑,他也乐呵呵的。

“那么,这真是个残酷的警告!”罗杰·撒切尔突然之间怒不可遏,他怒视着伊斯雷尔,似乎还有更多话要说。但这些话又会造成更严重的争吵,他又将它们咽了回去。“它是在警告我们,主还需要我们具有别的一些东西来为他效力,我们既要自己去努力寻找,还要为此祈祷。戴尔带来了多少匹马,约翰?”

“我想会更吵。最好开始之前先把耳朵塞上。”

他转过头看着约翰,声音平静、严厉而果断,似乎已经将此事抛之脑后。

威廉·克莱格小心地伸出两条细腿,似乎害怕将它们折断了一样,他揉着耳朵。“我想我以后什么也听不见了。你觉得这里有没有战场上那么吵,约翰?”

“我想,大约有四十匹。这还是不够从船上下来的所有骑兵们骑。”

“当然。而且还不会让嘴巴有那么多口水。”

“远远不够装备我们所需的正规的骑兵团。他们可以骑我的,至少!如果由格雷爵爷领导骑兵的话,我宁可在步兵这儿服役。要是我想到把我其他的马都一块儿带来就好了!你那儿也还有一些我们能用的马,是不是,亚当?”

“比子弹好吃多了,是吧,约翰?”

“根本不是当骑兵马匹喂养的,罗杰。”亚当笑着答道。“但两匹就够驮着一个好骑手,或者三匹,如果算上安那匹小马的话。”

他对着约翰·斯普拉格微微一笑,他笑呵呵的圆脸庞像他的一样,也是黑乎乎的。

“那是匹好马,我见过她像个猎人一样策马飞奔!你觉得我们能不能派人回去把它们带过来?”

亚当从餐台上取了些面包、奶酪和水,之后,他靠着树篱一屁股坐下,就急切地撕开面包往嘴里塞。他的嘴巴在面包上留下黑印,于是,他尽量将嘴唇上的火药粉冲洗掉。

“我怀疑,罗杰。”约翰·克莱普摇摇头。“最后来的人说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才避开西面以及布里德波特的国民兵。如今我们又不在克里顿,想必他们已经驻守在那了。”

整个部队已经沉浸在传言带来的喜悦中了,说是在布里德波特发生了另一场小规模战斗,那是一起骑兵之间的冲突,最终敌军骑手被杀,至于是两个、五个,还是十个——这就无人知晓了,也不知他们是国民兵还是正规军战士。传言带来的兴奋笼罩着整个部队,这意味着他们将在训练场上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尽管他们都已经疲惫不堪。整个晚上,田野里到处充斥着热切渴望的交谈声、赞美诗的歌唱声以及口令的呼喊声。之后,到了清晨,又是没完没了、震耳欲聋、单调乏味的火枪操练。

“可是我们现在需要的是马,不是人。单靠步兵队伍,很难对抗国王的骑兵。”

之后,在黄昏时,他们又回到城里参加大阅兵。那时,他们才第一次看见蒙莫斯带来的那面蓝白相间的大旗,横跨旗面印着豪气冲天的标语:“除了上帝,别无所惧”。旗帜在他们上方飘扬,整个城里万众欢呼,锣鼓齐鸣,海面军舰上众炮齐发,陆军方阵迈着整齐有力的步伐走过,面对此情此景,连亚当的心都不由地为之一振。在此之后,他们又回到目前的阵地,整整一夜他们都在各处守望,几乎包含了敌军可能进攻的各个方向。

“主会为他的仆人提供他们所需。”伊斯雷尔·富勒说道,“那些皇家部队的战士看到我们部队的力量以及虔诚之后,会被说服并相信我们的正义事业,因此会转而加入我们,难道这不可能发生吗?”

他们转过身,拖着疲惫的身子穿过草地朝篱笆边上的阴凉处走去。莱姆的一些妇女在那儿搭起了支架桌,上面放着大块的奶酪和面包。昨日的情形似乎已过去百年之久。仅仅在昨日,约翰·克莱普在大会堂外面加入骑兵队,罗杰·撒切尔策马急追紧跟其后。他们其余的人扛着新装备,大踏步走出莱姆来到西山,在此又遇见年轻的韦德上校,还有他们的新教官,那个威尔士中士艾佛·埃文斯。当天余下的时间里,他们沿直通城里那条低洼小路的树篱边上练习队列,间或还要看守各条道路,学习各种繁杂的火枪及长矛操练技巧。一整天里,招募的新兵源源不断涌入莱姆,编成像他们一样的连队。

“祈祷上帝但愿如此吧,伊斯雷尔。”罗杰·撒切尔冷静地答道,“但是这些人的心要比我们想的硬得多。然而,我更相信天佑自助者。我们这儿有没有人能够溜回克里顿,为我们把这些马带回来?”

“快点,老兄,醒醒了!我这次说‘休息’不是‘让火枪休息’。是让你们躺下休息,吃点东西。不管怎么样,伙计们,你们今天表现好多了。再给我几天时间,准能让你们把詹姆斯国王的兵,还有我,吓得胆战心惊。解散!”

他环顾身边这群人,搜索着每一个人的面孔,但他的眼睛主要是落在小保罗·亚伯拉罕斯身上。这个男孩刚过十四岁,就他那个年龄来说,个头不算高,他刚露面的时候,许多人都大吃一惊,很不高兴,但又没人敢送他回去,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是为了撑起家庭的荣誉而战——他的父亲,理查德·亚伯拉罕斯是个无可救药的醉鬼,靠济贫法维持生计,他可指望不上能去作战,他根本不配有这么一个上进的、有胆识的儿子。

突然间,他发现一排里所有人中唯独他的火枪已上膛,放在支架上蓄势待发,其他人都随意站着,疲惫地盯着他,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保罗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他很高兴成为大家注意的焦点,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然而不仅仅是罗杰·撒切尔,似乎所有人都期望他说点什么。

于是,一切又回到圆圈的起点,接着又是一阵噼噼啪啪子弹齐发的盛况,这一切在不到三分钟内完成,而中士仍旧说糟糕极了,但这比起他们昨天的表现已是很大的进步了。在六月炽热的阳光下,他们就这样一直操练着,与此同时,在他们左侧的田野里,长矛兵在罗杰·撒切尔的带领下操练着前进、转向、刺杀。亚当的胳膊又酸又痛,汗水与口水夹杂着黑色的火药粉在他的脖子和下巴上流过,留下一道道黑印。每一次枪声大震之后,他的耳中就像有无数只云雀在叽叽喳喳地叫唤,以至于中士刺耳的嗓音似乎是从遥不可及的地方传来……

“我……我想,我可以去,如果你认为需要的话,撒切尔先生,但说实话,我宁愿留在这儿。”

这个矮胖的威尔士人的话突然成了他人生的痛苦之源,亚当心里怒火中烧却敢怒不敢言,只好暗自痛骂。“装子弹!”他从嘴里取出一颗湿乎乎、亮闪闪的子弹,将它投进枪管里,用捣杆粗的那端将它捅进去,然后站着等候下一道命令。“捣实弹丸和发射药!收回捣杆!火枪放平!扛枪!站在最后的,说你呢,动作快点,别磨蹭!快把枪架到支架上去……”

“我们也很愿意留你,保罗。但是,现在部队里最需要马,谁能给我们带回来七匹马,要比任何人在战斗中所起的作用都大。”

他小心翼翼地往火药池里装进适量的火药粉,并让引子落回身边。“关闭火药池!把边上的火药粉吹掉!”他透过牙齿间隙和双唇吹着气,他的嘴唇上已经沾满了黑乎乎的火药粉,嘴里塞满了半打铅弹。含着这些铅弹让他的嘴里满是唾液,他哪里是在吹火药粉,简直就是在吐口水。“找出发射药!准备填装!用牙齿打开药瓶!装药!拔出捣杆!快点,士兵们,比那再快点!把枪举到眼睛的高度!”

“那……”

亚当心想,要是他们真来了,做这么多婆婆妈妈的事,哪儿还有时间抬头看。但他很高兴做这些;要是他能完全沉浸在这种日常训练当中,他就会变得像台机器,能够不假思索地战斗,不用去想他在做什么,或者他会出什么事。如果在战斗中能像这样的话,他也许就能应付了。

但是约翰·斯普拉格打断了他的话。“不行,罗杰,这太冒险了!这孩子太小了。”

“武......武器!”他匆匆忙忙收回火枪,等待下一步的命令,但实际上他根本就没听见“撤回武器”这个命令。“将火枪击铁半扣起!擦干净火药池!准备好火药引!填装!再干得漂亮点——那边的人,动作快点!敌人来了!”

撒切尔叹了口气。“那也是我为何要选他,你看不出来吗?如果你看见未带枪的保罗,你会怀疑他是个战士吗?派他去比派我们任何一个风险都要小。”他转过身看着保罗。“你觉得自己能回到家里,想办法把马送到我们这儿来,还不会被国民兵逮着吗?”

“开枪!”霎时间,到处是一阵阵参差不齐、震耳欲聋的呼啸声,干草顿时灰飞烟灭,风又将它们吹了回来钻进他们的眼睛和鼻子里。

“我觉得可以,撒切尔先生。如果我先看见他们的话,他们可没那么容易看见我。”

“扳动击铁,准备射击!合上火药池!瞄准!别开枪,等候命令……”亚当眯缝着眼睛沿着枪管朝他前方二十五码远的一排锥形草堆望去。他有意压低了枪管以便能够击中干草堆,而不是打到它上方,中士说过大多数新兵总是这样。

“而且,你肯定能在村里找到一、两个男孩子帮你把它们带回来。如果你能做到,小伙子,这对敌人的打击可比得上你在这儿杀十个敌人呢。”

那一天,亚当已经无数次将他的火枪向前塞进支架口,所有人都在完成同一个动作,他能感觉到周围气流的波动。约翰·斯普拉格因为动作不合拍,火枪和支架都无力地摔倒在了地上,发出“哗啦”的声响,斯普拉格开口骂了一声。

于是,保罗就答应了下来。罗杰·撒切尔和亚当给他详细讲解如果可能的话要带哪些马匹,并且给他分析村里哪些人最有可能帮助他。当保罗悄悄溜过田野离开此地后,亚当高兴地看着他走,心里还抱着一些希望,要是他能留在家里就不要再回来了,因为任何战场都不是孩子待的地方。他很奇怪伊斯雷尔·富勒竟然没有像他强烈反对女人出现在战场上一样,对此开口反对。

“再来一遍!这一次做漂亮点!等待命令!等一下!火枪手,把枪架在支架上!”

他也很高兴自己的儿子西蒙摔断了腿,因为他知道,如果他健康的话,很难让他远离战火。之后,他又想起了玛丽,想起最初告诉她自己要走时,她脸上的痛楚。突然间,他的脑海里涌起了一个无法抵御的记忆,他想起了她温暖的拥抱以及她肌肤的气味;这记忆令他热泪盈眶,他赶紧将它无情粉碎,免得它会诱惑自己情不自禁地跟着保罗翻山越岭回到家里。他缓慢而坚定地拿起火枪开始擦拭,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