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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那么,你到底是不是约翰·斯普拉格?”那个龙骑兵中士在门口生气地打断他们。

“但你怎么在这儿,亚当?他们说要吊死的是约翰·斯普拉格,不是你。”

“不,他不是约翰·斯普拉格,这是我丈夫亚当,正如我告诉你的!你们现在不能吊死他,你们抓错人了!”玛丽咄咄逼人地质问那个中士,她圆圆的脸上有一丝极度热切的希望。

“他还活着,露丝,他活着呢。不要担心。”亚当轻轻摇着怀里的妻子,她正趴在他脖子上哭泣。之后,她一个冲动又往后站了回去,一面将眼里的泪水晃掉。

“哦,我才不会为那操心,太太。我们照样会吊死他!”

“约翰在哪儿?”

“但你们不能这样做!他不是那个人!你们必须放他走!”她上前去抢他的钥匙,但他将她推开了,还挥舞着手枪威胁她。“往后站,太太!我不管男女都会开枪的!戴维、乔治,上楼来!”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的亚当?”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注视着他,泪水涌上了眼眶。他望着她时,一颗泪珠滚落下来,顺着她圆圆的、红扑扑的脸颊侧面流了下来。他上前一步抱住她,将她苍老高大的身躯小心地抱在怀里,似乎她是个孩子,生怕掉下来弄伤了。他可以感觉到她内心的震颤,接着,她突然一把抓住他猛然朝自己拉过来,似乎永远不会让他离开了。

又有两个龙骑兵咯噔咯噔上楼了,那个中士接下来又转向露丝·斯普拉格。

“说来话长,露丝。”亚当犹豫地向他的妻子伸出手来。“玛丽?”

“你是说他不是你丈夫?”

“谢天谢地!但我的约翰在哪儿?”

“不是,他是亚当·卡特。我丈夫不在这儿。”露丝眼含胜利的热泪微笑着,因为她刚才也为玛丽的悲痛而难过。

“亚当!”他的妻子推门进来了,后面跟着露丝·斯普拉格。

“那么,你怎么会顶替约翰·斯普拉格在这儿,嗯?他到哪儿去了?”那个中士问亚当。

钥匙在锁眼里咔哒作响,紧接着门就被打开了。“他就在那儿!你们自己找他出来。”

亚当耸耸肩。“我怎么会知道?”

他刚开始讲就听到楼下又是一阵嘈杂,以及人们上楼的声音,还有一个男人与两个女人争吵的声音。

“你们不能吊死他。”玛丽坚持道。“这不公平。你们抓错人了!”

“还好吧,我觉得,威尔,但说来话长……”

“我们会查清楚的,”那个士兵顽固地重复道,“杰弗里斯法官明天就到这儿来审那个混蛋和楼下其他的人。还有波尔郡长很可能也会来。让他们来查个水落石出吧。现在,你给我出来,快点!”

“你说是安告诉你的,亚当。那丫头怎么样了?”

“我是来看我丈夫的。我跟他连话都没说上呢!”

“我能明白,威尔。”亚当叹了口气,无望地环视小屋的四周,希望他能逃走。但小窗上都安了坚固的栏杆。

那个人犹豫了一下。“那好吧,我给你五分钟时间,不能再多了。但是,你现在可以出来了。”他冲露丝·斯普拉格点点头。

“就是那样。就在那该死的卷心菜下面!真够傻的了,是不是?!可怜的小黛西把我给招出来了——她还以为是在玩游戏,上帝保佑她!那也是最糟糕的一点了。我告诉小丫头没关系,但她起初看起来糟透了。我大多数时候是在这儿见他们的,你知道,我几乎希望不要见他们,亚当!”

“但我想再了解点约翰的情况……”

“安说起过——说你藏在自家的花园里。”

“只能一个人在这儿。出来!”

威廉·克莱格咧嘴笑着,直到脸上保持不住笑容了。接着,他就沮丧地低下头看着地板。“但在这儿被逮着真是太残酷了,一大家子都在身边。我还以为能躲过这一劫——你听说这事了吗?”

“露丝。”亚当轻声地说道。

“呃,我还要想办法搞些肮脏的老烟叶汁含在嘴里!”

露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好吧。”她转过身对着那个中士,傲慢地行了个屈膝礼,然后就愤然离去。“谢谢你,长官。”

“你啐就啐吧,威尔。”亚当为朋友的勇气而露出笑容,那天头一次感觉精神振作了一点。

门在她身后关上,钥匙在锁眼中转动。

“至少这是实情。如果我要被绞死,宁愿是因事实而死,也不愿试图凭借谎言逃生。那样,我愿意的话,就可以在那个混蛋脸上啐一口。”

“啊,亚当?”玛丽转向他,她现在平静了一些。她泪流满面,但依然镇定自若。他记得那张圆圆的、苹果般的脸曾经是那么漂亮。当她还年轻时,她抱着第一个宝贝给他看,他们给它取名叫安。玛丽的五官还是原来那样,只是肌肤被岁月平添了几分沧桑与粗糙。真奇怪,许久未见之后,他才又看出来。

“我不知道,威尔。怎么做,前景都不妙。”

“哎,玛丽。我并不想这样子回家来见你。”

亚当对这个不可能的问题叹了一口气。看来不抱任何希望要好受得多。

“但你已经回来了。我一直都说你就不该走。”

“是这样的,只是方式不同罢了。”威廉·克莱格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都能感觉到绳子已经缠在他的脖子上了。那张沧桑老脸上的蓝眼睛小心地打量着亚当。“那么,你认为我最好的机会就是认罪,再期盼着他有个好心情,是不是?”

“我不得不走,亲爱的。我们别再为这争吵了。”

“不。没有多少人想死,威尔。然而,最终谁也免不了一死。”

“但你为什么像这样回来的?他们以为你是约翰·斯普拉格!”她的声音在最后几个词那断了;这样荒谬地把人搞混太残酷了。

“如果是那样,我想,我应该试着去笑话他们。我不想死,亚当。”他为自己的恐惧而一脸羞愧,亚当想起在赛奇摩尔时那只给他勇气的手。他想要偿还这笔债,但又不知该如何来还。他的手僵硬得动都动不了。

亚当没有抚摸她。他将要做的事对她伤害太大了,再怎么抚摸也无济于事。

“他只欣赏他自己的笑话。”

“约翰要被流放,亲爱的。他们点名时,我让他回应我的名字,这样他就可以活着了。”

“这倒更像我的做派,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讲些笑话。那么,这个法官没有幽默感吗?”

“你……让他?”她没有完全理解这是怎么回事,或者是不敢相信。

亚当点点头,暗自惊叹朋友脸上竟然隐约还有一丝笑容。

“是的。我们都被判了绞刑,你知道,但有一些后来被判缓期,变成流放。我……我不想被流放,你知道,于是当他们叫我的名字时,我让约翰顶替了我。”

“那么说,你对他就毫无保留,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是不是?”

他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感到痛苦,本以为自己可以直面任何事情。但他无法忍受自己给别人带来痛苦。

“他绞死了更多不认罪的人,而且他们大多是第一波就被绞死的。我们所有认罪的人都被判了绞刑,但后来有一些又被流放了。而我在法庭上说过那些话之后,便不可能有我了。”他简单地讲了讲事情的经过。

有好几次她都试图说话,但她的嘴唇颤抖得太厉害了。她用手捂住嘴让自己镇定。

“你是说,他把那些不认罪的也一块绞死了?我还想试试用这一招呢。这儿有一两个人愿意站出来为我说话,证明我从未去过那里。”那老织工的声音里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你……你……要求去死?”

“确实。我不能让你抱有希望,威尔。他就是魔鬼的化身。”亚当看着他的朋友,试图找到一些他能给家人的怜悯来给予他。

“我没有要求,玛丽。我选择去死,而不是其他。”

“我明白了。”威廉·克莱格又闷闷不乐地坐回到角落里的一捆布上。“他们说杰弗里斯法官很快会到这儿来审判我。如果是那种情形的话,这不会花他太多时间的。”

“那你一定是疯了。”她缓缓说道,无法相信他的话。“或者,你就那么恨我吗,竟然一定要我看着你被杀?”

“受审?如果那是你措辞的方式,是的。”亚当向他的朋友讲述了审判前后关于那些承诺的种种,以及事实的反差,丝毫未提及约翰·斯普拉格。

“我没有选择在这儿被杀!”他生气地大喊。“我以为我会在多尔切斯特被处死,就可以使你免于痛苦,不是在这儿。这正是他们不敬神之人的残忍之处!”

“那就是说,你已经受审了。”

“你认为这样就可以使我不为你痛苦,而不是知道你还活着,即便你漂洋过海?你这个善良的想法真是太奇怪了,亚当·卡特!”她转过身去,再也无法面对他。

痛楚浮现在威廉·克莱格的脸上,他们重逢的喜悦被破坏了不少。

“你有没有想过那漫长的岁月,玛丽,想过其中的痛苦吗?要流放十年,你知道。我们俩都要在等待与挂念中煎熬,不知道对方那些年是死是活?等我回来就已经六十岁了,如果还回得来的话!回来也是一个老头,满头白发的老爷爷,拄着一根拐杖,没剩下几年的活头了!约翰比我小八岁,你知道。你愿意让他去死不成?”

“绞死。”

她发疯般摇着头,眼睛不看着他却盯在墙上,似乎看见他就让她的眼睛疼。

“那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儿来?”

“我没有想让谁死,亚当!你知道的!”她转过身面对着他,听到楼梯上沉重的脚步声,她的声音急促而绝望。

“没有。一上战场,我就被他们抓住了,威尔。我上个月一直都在多尔切斯特。”亚当揉着手腕,一边想他的老友本来就瘦,现在更是瘦得不成样了,他的脸更加憔悴、沧桑了。

“但他们现在一定不能吊死你,亚当,他们不能!他们搞错了,他们不能这么做!我明早就见见这个杰弗里斯法官,给他解释这一切。他会宽宏大量的,你等着瞧!”

“亚当!我还盼着你能从魔鬼手中逃脱呢!”他站起来紧握着朋友的手,被绑了这么久,那双手还没有恢复知觉。

亚当走上前抓住她的肩膀。“玛丽,你这会儿绝不能出卖了约翰。你不能让他被绞死!你听见我的话了吗,老婆?”

城里驻扎着一支龙骑兵小分队,一名金发年轻军官在一张纸上签字接收了他们。中士给他松了绑,毫不客气地将他推进楼上一间存储布匹的小密室里。正愁眉苦脸坐在一个角落里的威廉·克莱格抬起头来,恰好看见亚当进来,见到来人是谁,他皱纹满面的老脸上那双蓝眼睛立即亮了起来。

她凝视着他,圆圆的面庞上充满悲伤、希望与困惑。

那个年轻的牧师威廉·索尔特在城外等候着他们。虽然他憎恨造反,但走在亚当身边时,还是不吝于给予安慰之语和神圣的忠告,而且还表现出真诚的怜悯,但亚当几乎没有听见他的话。他们穿过市场时,人群聚齐起来跟着他们向前沿着皇后大街走着,他的眼睛在人群里那一张张面孔中绝望地搜寻着,生怕第一眼看到的会是至亲之人。但上天慈悲,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看见他们。他们已穿过村子来到国王大街法院旁边的那所小木屋,这小屋现在被用作监狱。他知道消息很快会传到他家人那里。

“我不知道约翰在哪儿,亚当。但是我可以祈求宽恕,当妻子的一定可以这么做的吧?”

于是,亚当头一次后悔自己的作为,他畏缩不前,徒劳地祈祷主能让他的妻小免于目睹即将发生的事情。但主一如既往,并没有应验他的祷告,他更加步履艰难地在丘陵上跋涉,直到押解的士兵们恼怒不已,开始连拖带拉着他被缚的双臂。他丢弃了自己的骄傲,祈求他们将他就地解决了,但他们只是大笑。他曾试图就那样双臂被捆着跳入克里顿前面的阿克斯河,以免让家人蒙羞。但他还没跳下去就被抓了回来,他们紧紧地抓着他一路走向家乡,那一排排屋顶已映入眼帘。

“他不会给予你的。”

但莱姆以西的下一个镇子是克里顿,在他们攀爬那陡峭的西山时中士证实了这点。而两个月以前,他们曾带着如此大的希望从这山上下来。

钥匙在锁眼里转动,门打开了。

他并没有怀疑要去哪里,直到第二天,当他一个人被中士叫出了莱姆的监狱,但等到那时,一切已经太迟了。在此之前,这似乎不太可能,因为一路上人们零零星星地被挑出来送到他们从未见过的当地郡长和治安官那里,而唯独他被放过,他还以为自己像大多数人一样要在莱姆受刑。

“快点了,太太,现在已经到点了。”那个中士说道,他的靴子重重地踩在地板上。玛丽冲动地拥抱着她的丈夫,将他干瘦的肋骨紧紧贴着她。

因此,他一路兴高采烈地走在高高的、狂风肆虐的丘陵上,直奔布里德波特和莱姆而去,在其他一起受死的人陪伴下肆无忌惮地唱着圣歌,这其中还包括那个满头白发、坚强不屈的独臂老上校霍尔姆斯。同他们大多数人一样,亚当更倾向于被快速押出多尔切斯特就地绞死,但在监狱里关了这么多天之后,掠过发丝的气流、云雀的歌声,以及山上太阳和云朵变幻莫测的图案,都给他们带来一种超乎寻常的美妙,他感觉自己能比以往更清晰地观赏它们。

“我会救你出来的,亲爱的,你别害怕。我会去见法官的!”

在过去几周遭遇的心理创伤中,他对自己的内心有前所未有的发现,而又无法与人分享;这是一种痛苦而脆弱的骄傲,他发现,他可以独自直面生活给予他的最恶劣、最残酷的事情。他从来就不曾受到上帝的眷顾,一定是的,因为上帝从来不曾倾听他的祈祷,而且,现在他又让他自己钦定的军队战败。最终,他也不需要朋友的帮助来做出这个最后的决断,这个直面恐怖的死神的决心,就像他曾面对所经历的各种恐怖一样,他独自暗下决心,反正不得不独自去面对它。他不知道死亡之后会是什么结果,但他现在渴望去面对它,远胜过他对活下去的渴望。

“但你别抱希望,玛丽。他太残忍了。”

但他并非真的因为这个原因才这么做的,也不是因为他对约翰讲起的那件羞耻的事,说他怕安为了救他的命而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一切都只是其中的部分原因,但不是最重要的;这没有真正触及他决定的核心。

“快点,太太,我说的是五分钟时间。”那个龙骑兵中士将手放在她肩上,于是她转过身要离开。

他知道他的兄弟会很高兴他这么做的。约翰·斯普拉格是个诚实的好人,他理应活下去。在塞奇摩尔时他表现出恐惧,这并不是什么罪过——他们肯定都感到惊恐了,亚当心想。至少约翰最终也参加战斗了,而且他也没有像亚当多年前对自己的亲兄弟所做的那样,让别人替自己受死。亚当觉得这对露丝·斯普拉格也是一种补偿,她本来是要嫁给亚当的兄弟的,这样他至少能帮她拯救约翰。

“我至少还能给他送点吃的吧,可以吗?”

但点名还没结束,约翰就已经被推搡到外面,一个小时过去了,一名龙骑兵中士拿着第二份名单来到空了一半的牢房时,他已经离监狱很远了。名单上的人将要被押解到英国西南部的各个村镇受刑,以此来杀一儆百,警示其他人记住造反的下场。亚当静静地迈步向前,准备回应约翰·斯普拉格的名字。

“是的,是的,当然了。把它交给我们,我们会送到他手里的。现在,出来吧。”

此前,他花了半个夜晚极力说服他的朋友接受他如此渴望的生的机会,直到天快亮了约翰才答应。可是,等时间到了,约翰还是像根木桩一样站着一动不动,于是,威廉·布斯先生耸耸肩,接着找名单上的下一个名字,这时亚当才赶紧大声喊出来。即便是那会儿,他还是认为约翰不会走,仍旧抱一线希望认为法官会大发慈悲,他的名字也会在流放名单上,这样亚当可以顶替他。

不知怎的,她走的时候就是笑不出来,虽然想要笑,而他看到她的最后一眼却让他感觉这痛苦让她的面容沉重而丑陋,她的眼睛因为焦虑而那么忧郁。

在前往莱姆的途中,亚当一想起这些话就哑然失笑。他曾大声清晰地叫出这个名字,一面将约翰·斯普拉格坚决地推到前面去代替自己。他记得离别时约翰脸上的惊讶与夹杂着苦恼的感激。这让他因为自豪而感到温暖,以至于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绝望。

他重重地在威廉·克莱格对面的一捆布上坐了下来,很长时间,他们俩谁也不说话。

“亚当·卡特在这儿,长官!他被炮火震得半聋了,所以才听不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