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我会尽力在心里找出点你值得同情的地方来。”
“那么,我们最好还是看看是否能找到我父亲,再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于是他们迈着沉重的步伐继续在高高的、疾风肆虐的丘陵地上行走;汤姆阴郁瘦长的身形在风中仍旧努力保持着端庄的形态,安却有意让她的头发在风中肆意飞扬,故意以此来气他。
“是的,但我们依然订着婚,安。而且我也没有说不娶你,只要你为自己的罪行悔过,而且对主表现出应有的基督徒的尊敬!”他已将帽子脱下,在他对着她怒目而视的时候,风儿将他的短发吹成奇怪的波浪形状,在脑袋上如涟漪一般层层散开。风儿在自由地吹拂,可她突然对他压抑着的巨大力量感觉到恐惧。于是,她一改过去几天来的做法,克制着自己的轻蔑与讥讽,尽力表现得就像那个婚姻依然可能,如汤姆和她母亲所想的那样。
但他们动身太晚了,当晚没有抵达布里奇波特,等第二天早上赶到,他们听说押送犯人的囚车已走了好几个小时了。因此,直到第二天下午晚些时候,他们才在半路坐上一辆从查茅斯来的马车,然后才到达霍尼顿拥挤的感化院。他们向外面的士兵打听着,他先查阅名单,之后不情愿地歪歪扭扭地站起来,领他们进去。他大喊着亚当的名字叫他到大厅来。
“那么,你是要去告诉我父亲,我救他的命是犯下一桩罪过吗?而且因为这个罪,你不一定非得娶我了,是不是?”
“在这儿!”有人指着一个坐在后排凳子上的矮墩墩的人大喊道,他开始缓缓站起身来。但这不是她父亲,而是约翰·斯普拉格。当他看见她,他站着一动不动,胡子拉茬儿的脸如壁炉里的死灰一般灰白。
“那你该高兴了!你高兴得很!你这个可怜的傻瓜!”她开始向下走去,走到坡底的时候追上了他。
“但那不是我父亲。他不在这儿。”安吃惊地转身看着那个士兵。
他转过身,大步沿路向下走去,手里拿着帽子以免被风刮走。她怒不可遏地瞪着他的背影,接着忽然大笑起来,可是风儿将她的话都吹散了,因此他并没有听见。
那个人挠挠头,显然是很疲倦,而且对这一切也很厌烦。
“我知道你做了。而且你父亲也不能让我来承担你的罪过了。现在,如果我娶你为妻的话,也是出于可怜你,而不是责任!”
“呃,很抱歉,亲爱的,但我们就这么一个亚当·卡特。你想还是不想跟他说话?”
“我没有那么说,汤姆。我说的是‘如果’。”但她知道这是无效的辩解。不管怎样,她是打算卖淫的,虽然最终的结果是不同的。
“不——好的,好的,我想!”
“那么你就是承认了。你确实将自己卖身给他了!”
“好吧。这个年轻人会照看你,是不是?你想出来的话就喊我们一声。”
“我知道。但它还说‘你不能杀戮’,而我却看见人们借主的名义大开杀戒,它还说‘要尊敬你的父亲与母亲’,我理解,它的意思就是要让他们活着,因此,如果我犯了什么它并未提及的所谓私通之罪,不过是通奸,而且还是以主的名义而为之,是为了遵从它的另一个神圣的戒律!”
她父亲根本不在房间里,但约翰·斯普拉格会知道他在哪里。她挤在人群中朝他走去,不知道他为何站在后面的凳子边上,就像兔子见了狐狸般注视着她。
他震惊的反应完全在安的意料之中。根本毫无思想,安早知道会是这样。“这是对神明的大不敬,安!你不能白白亵渎上帝的名声!”
“约翰,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用我父亲的名字叫你?”
“汤姆,难道除了永远都在口吐神圣的经文之外,你就不会自己思考?你就不会自己去想想,去发现上帝并不总是与人为善吗?”
约翰·斯普拉格紧盯着她,嘴唇傻傻地颤动着,就像个白痴似的,似乎觉得应该说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微微地摇了摇头。
“反正不是你。”她瞥了一眼汤姆,将头发从眼前拨开,她觉得他看起来那么生硬,那么呆板,好像风儿正吹着一块巨石一般。而她竟然曾经以为他才是自己应该嫁的人!
“他……他不在这儿,安。”
“就像复仇一样,仁慈也是在主的手中。谁又能出淤泥而不染?”
“我知道!但是为什么?他在哪儿?”她声音里的焦虑让一屋子的人都朝她看去。约翰·斯普拉格还是缓缓地摇着头,泪水涌上他的眼眶。
“即便像你说的那样,我跟他苟合了,难道这个罪过还能大过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我父亲死?”
“跟……他……跟主在一起,亲爱的。”
他们抵达山顶就停了下来,远眺着山那边的大海,在那里,一艘船已卷起上桅杆,正沿着海峡急速驶来。
这些话轻轻地吐出,她一开始并没有听清或者听明白。之后,约翰·斯普拉格用手捧着脸开始哭泣。安开始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心中的恐惧让她感觉比严冬还更加彻骨寒冷。
安将脸上的头发甩开继续大步走着,一言未发。这是她留下的唯一后患,她害怕父亲会跟汤姆想的一样,远渡重洋被送到海外后,要鄙视她整整十年,既不爱她也不理解她的所作所为。但她不相信他会那么想;反正,等他们追上他,她还可以给他解释。
“死了?约翰,他不会死!罗伯答应过我的!他没有死!”
“你又没有看见你父亲的脸,你那会儿已经转过身了。他知道,你又使出那套娼妓的手段来了。”
她将她教父的手一把就从他脸上抓开,紧紧地盯着他,她绿色的眼睛吃惊地大睁着。
她怒视着他,他正大步在她身边走着,突然刮起一阵疾风,他于是将帽子拿在手中。他愧疚地将头转向一边,英俊的面容阴沉沉的,没有一丝笑容。在心底深处她仍旧对他有所忌惮,但她母亲找不到其他可信任的人托付,来护送她寻找父亲,到目前为止,她还能控制着他,让他一方面畏惧她的伶牙俐齿,另一方面又寄希望于获得永远也得不到的谅解。
“他们为什么用他的名字叫你?”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汤姆·古德柴尔德!如果我父亲有什么理由生气,那也是气你,而不是我和罗伯特·波尔!”
约翰·斯普拉格又绝望地摇着头,似乎极力要摆脱这一切,而又很清楚摆脱不了,现在不能,永远也不能。
“像他那样的人不会无缘无故滥发善心的!我知道他想要什么!”
“他……他把……他把他的命给了我,丫头。他让我这样做的。他说他不想活下去了,在……”
“那是你自己龌龊的心里想象出来的!我去找罗伯特·波尔叫他救我父亲,不要绞死他,于是他就这么做了。事实就是这样!”
“在什么……”
她大吃一惊,从他身边移开。她知道他不敢肯定,而且她也意料到他会这样想,因此她倒也不怎么难受。但是她很恼火,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对他隐瞒,而且他说的有关父亲的话令她有点忧虑。父亲知道她跟罗伯特谈话了,但仅此而已,而且他当时也没有再盘问她什么。
“在你做出……那事以后。不!”他更剧烈地摇着头,用手抓着他的前额。“对不起,安,我不该这么说。不是这样的。这一切都是错的。如果你救了一个人的命,这就是件好事,不管这是怎么做成的,你父亲是我认识的最好的人之一。只是……他不想活了,愿上帝原谅我,但我还想活!”他将脸埋在手中,身体因抽泣而颤抖着。
她听到一些好心的人们提议为那些不幸的人们祈祷,在那可怕的一瞬间,安以为汤姆会留下,但他没有说什么。他们出城的时候她还在暗自庆幸,没有找罗伯特帮忙他们就打听到父亲被送到托普瑟姆,因而可以让汤姆感觉这似乎仅仅是她自己询问的结果。安对自己的成功很满意,于是便友善地靠在了他胳膊上。正是在那时,汤姆告诉她,他知道她是如何救她父亲的。
“你回应了他的名字。”安慢慢说道,真相像把冰冷的刀在她心里划过。“于是,他昨天被带出去吊死在多尔切斯特,而我们正在往这里赶。但他没有那样说我,约翰,告诉我,他没有说那些话!”
他们半个早上都奔波于监狱与法院之间,想要找个人告诉他们,父亲到底是被送到哪里动身,韦茅斯还是托普瑟姆?他们在第一批执行死刑的人开始受刑前离开了。一群阴郁的男人被押着从监狱里走出,从他们身旁经过到广场去了,在那里,星期天的时候就架起了绞架和火堆。她和汤姆不得不从看热闹的人群中穿过,那些人来看伦敦来的刽子手怎么干这可怕的工作。
约翰·斯普拉格看着她,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没有,亲爱的,我不该对你说这些,你一定要忘掉它。如果他说了的话,这也只是当作他的一个借口,我肯定,他只是为了说点什么来隐藏他对我的善意。他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男人,丫头,而且他深深爱着你,他是真的爱你……”
安和汤姆沿着多尔切斯特城外又高又直的道路一直走着,左面是巨大的迷宫一般的梅登城堡。风儿吹着小片云朵从海边向他们快速飘浮过来,安的裙子在两腿之间轻轻拍打着,她向前走着的时候,红褐色的头发被风刮着向一边飘起,掠过她的面颊。她高兴地迎着风抬起脸来,在经历了城里的恐惧与污秽后,她欢迎这风儿带来的清新。
“而你夺走了他的生命!你现在活的是他的命——是我救下的命!哦,约翰!”她将手从他的手中猛然抽出来,转身就走。“带我出去,汤姆,我们必须走!狱卒!”
“我知道,你父亲也知道!别骗自己了!”
那个士兵终于来了,为那个大个子年轻人和哭泣的姑娘打开了门,但他并没有问她为何哭泣,或者问她为何不回头看看那个她奔波了这么远来看望的人。他感到疲倦而无聊,在此之前他已经见多了此番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