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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亚当说话时很快地瞥了一眼书记员,然后又看着地面。

“我认罪。”

“应该这样说,我认罪,大人,卡特先生。”书记员气愤地停了下来,羽毛笔停在了纸上。

“亚当·卡特?”

亚当缓缓抬起头,很吃惊地发现这个过程就此打断。他平静疲倦的嗓音在寂静的法庭上传了开来。

“我认罪,大人。”约翰·斯普拉格满怀希望地看着法官,他几乎是微笑着说出这些话。

“我承认有罪,一切也就了结了。但如果我们赢了,他也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大人。”

“约翰·斯普拉格,来自克里顿?”

整个法庭突然喧闹起来,欢呼和大笑声中夹杂着暴怒和愤慨的喊叫。书记员把木槌敲得梆梆响,安紧紧抓住面前长椅的椅背让自己站稳。法官扬起一条眉毛,冷冷地看着亚当,等候着法庭安静下来。

书记员按照队伍顺序依次讯问,安将目光从父亲身上移开,转向一旁监督的法官,他默默地坐在一张高大、气派的桌子后面,远比法庭内其余人都要高高在上,就像是国王,甚至是上帝一样。她只能看到他的手,还有庞大的假发下面那张年轻的面孔,她认真地在那上面搜寻仁慈或怜悯的迹象。那双手,从肥大的袖子里伸出来,犹如小孩或女人的手,纤细且小得出奇,正玩弄着羽毛笔,偶尔又紧张地朝墨水瓶伸过去。那张脸在宽大的假发映衬下也显得短小,它的弱点与长处同样令人过目难忘。他长着大鼻子,大眼睛,眼皮耷拉着,与他胖乎乎的、丑陋的脸颊以及柔软的嘴唇形成鲜明对比,在听审时他就好像婴儿一般不时地咂巴着嘴,或者咀嚼着什么,来缓解体内结石的疼痛。每当书记员讯问一个犯人时,他如炬的目光就径直扫射到那个人身上,对法庭后面律师席上越来越大的嘈杂声毫不理会。

“你这个卑鄙无耻、煽动造反的流氓,亚当·卡特。我会记住你的。”

“我认罪,大人。”

“克里斯托弗·巴蒂斯科姆?”

“很好。”法庭书记员在他面前的一张纸上记下,然后接着讯问下一位。“丹尼尔·李?”

安感觉十分难受,就好像肚子上被撞了一下。她紧抓着长椅背以免摔倒。

“我认罪,大人。”那声音更像是一个老人的沙哑低沉的声音,而不是人们预期的那种深沉响亮的嗓音。

父亲怎么会蠢到说这种话?要把人们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而且还是在法官说那话之后?照他说的,肯定最多只有几个会吊死!他一定是疯了——他现在一定为此后悔了!但是等她再看着他的时候,她看见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地面,而约翰·斯普拉格则关切地注视着他。

“快点,伙计,别拖延时间!”法官的声音像是一记鞭子抽打在他身上,于是那个人吓得抬起头看着他。

“他们都供认有罪,大人。”

“我?嗯,呃……”一个高大的红脸男子,貌似是个农民,紧张地挪动着双脚,拖着脚镣哗啦哗啦地响着。

“是嘛。我知道仅此一次,我的建议没有被当作耳旁风。”杰弗里斯法官微微一笑,“在我判决之前你们还有谁要为自己辩护的吗?”

“那么,你们认不认罪?大卫·霍金斯,你先来。”

法庭上一阵寂静,之后书记员拿起了他面前的一张纸。

可是他没有听到法官说的话吗——国王很仁慈——甚至愿意宽恕他们?

“大人,这儿有一个。迈克尔·约翰逊,他说他很穷,全靠教区的救济维持生计。”

是的!她父亲就在那儿,在第二排的中间,正静静地看着法庭书记员沉闷地念着控诉。他看起来如此安静,与队伍里的其他人比起来——甚至是跟站在他旁边的约翰·斯普拉格相比,他显得如此瘦小。但是最触动她,也让她惊恐的正是他的安静;其他人的脸上大多焦虑不安,且交织着恐惧与希望,让他们备受煎熬。而父亲脸上却没有这种焦虑不安。他似乎已经死了。

杰弗里斯的眉毛一扬。“是吗?这就是他的辩词?不要急,约翰逊先生。我会尽全力解除教区的负担。”

“下面受审的犯人,在此指控诸位确实参与武装反叛依法即位的国王陛下,詹姆斯二世……”

他微笑着,安惊讶地看着四周大笑的法院引座员。

安看到她前面的人群中出现一个缝隙,就用肩膀挤了进去,将两个人挤到了一边。她听到惊叫和抗议声,但还是挤了过去;她从一个转过身扶着自己妻子的矮胖男人身旁溜过,站到了两排座位的后面,几乎能清楚地看见前面的全体审判人员了。

“还有艾克斯敏斯特的埃德蒙德·马拉基交代了一些漏网的叛徒的情况,这对我们很有用。”书记员给法官递过一张纸,他大致浏览了一下,不舒服地在椅子上挪了挪。

法庭书记员敲了木槌子,首席法官杰弗里斯大人继续讲道:“我给你们的建议是:如果你们供认有罪,仁慈的国王随时准备原谅你们,一如你们当初随时准备着反抗他一样;是的,只要你们请求宽恕,他就一定会赦免你们。但如果你们坚持自己无罪,那我们只能按照正常的司法程序走。现在法庭书记员将宣读控诉并对你们提问。”

“是真的吗,马拉基先生?福德大教堂的埃德蒙德·普瑞迪克斯跟公爵在一起?你签字了吗?”

安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去看他们指的人是谁,但只能看到几个她不认识的人。汤姆在她左边,他的视野好一些,但他们被新涌进的人群隔开了。

“是的,大人。”一个矮小、苍白的男人近乎歉意地答道。他的目光避开他的囚犯同伴们,专注地看着法官。

她丈夫点了点头。“看那个戴着锁链的恶棍!他看起来就是个卑鄙的恶魔!”

“那么,我要说的就不关你的事了。法警,把他带走,我待会儿再见他。”那个男人被带走了,锁链在他双腿间碰撞发出响声,法官又一脸的苦相,急忙从他的瓶子里喝了一大口水。然后他砰的一声将瓶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对面前的人大吼道:“你们这群恶棍就没什么要说的?没有什么借口,嗯?也不恳求宽恕?没...有...任...何...信...息?”他诱人地拖长了最后一句话,但还是没有人回答。法官的脸再次扭曲了,他转身拿起桌上的什么东西。

“可怜的人!他们说他被结石害苦了。疼成那样还得干这活儿,可真是不容易啊。”

要不是她周围的人连惊带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安不会知道那是什么。一条手帕——一条黑色的手帕——他悠闲地举着它,似乎在享受人们的反应,然后又小心地将它放在头上。他的脸又抽搐起来,看着面前的人们愤怒地咂了咂嘴。他高亢、有力的嗓音在法庭镶着防护板的墙壁之间沉闷地回响着。

他停顿了一下,又从瓶子里喝了一大口水,这时,安面前一位衣着考究的妇人转过身跟她丈夫耳语起来。

“受审的犯人们!你们毫无例外都已对武装反叛国王陛下的罪行供认不讳。对于这样的罪行,什么惩罚都不过分。因此,我在此谨代表国王陛下詹姆斯二世,命令将你们遣返原籍,然后从那里铐起来押送到行刑地点,在那里你们将被处以绞刑……”他又抽搐起来,不得不停了下来,好似喉咙里有什么东西要咽下去一样。安听到法庭里有人在哭喊,而她的心脏跳动得如此剧烈,她以为所有人都能听到。法官打了个嗝,从他的瓶子里喝了一小口水,接着继续讲道:“但在断气之前,你们会被活活砍死,亲眼看着内脏被挖出来,私处被割掉,再活活烧死……”

“过一会儿就要问你们是否服罪。”法官抽搐了一下,好像十分痛苦的样子,然后他迅速从面前的瓶子里喝了一大口水。再次说话的时候,他的嗓音变得强劲有力,但是高亢而洪亮,更像是女人的声音,而不是男人的。

“不,不!”一个比法官更大声的嗓音突然充斥了整个法庭。“你不能那样做!你说过会宽恕的!”安看到书记员把木槌敲得梆梆响,法官、父亲,以及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看。这时,一只手粗暴地抓住她的肩膀。

安拼命地伸长脖子想越过前面的一片帽子和假发看看父亲是否在那儿。

“安静点,姑娘,他还没讲完呢!”

法庭肃静下来,但还不够安静,虽然法庭书记员不停喊叫并急切地敲着小木槌,法官苍白、丑陋的脸上带着威胁的表情,但还是无济于事。安和汤姆后面的人们依然推推搡搡地进进出出,里面的人一边低声抱怨着一边挪着步子试图找到落脚的地方来看个清楚。二十多个囚犯被驱赶到被告席前站成一排,他们脚上的锁链发出哗啦声,并撞击着木地板。

“……你们的头会被砍下来,身体被肢解成四块,然后献给国王观赏。”杰弗里斯法官这会儿没有看犯人们,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安。“陛下肯定很乐意给你一块的,小姐,要是你告诉他你最想要哪块。”他又转向犯人们,为自己的机智而自鸣得意。“希望上帝会宽恕你们的灵魂。”

“下面的犯人,都给我听好了!”

“但你的不会!”然而犯人们被带走时的喧嚣淹没了安的叫喊。随着人群在她的周围移动,她感到整个法庭似乎也在转动,即便她拼命想要靠近父亲和法官,还是无法阻止汹涌的人潮将她推了回去,忽然间从听众席起立的人群也冲撞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