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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别闹事,约翰,平和一点!就宗教而言,那小伙是对的,不是吗?我们将大业交在上帝的手里,但他的裁决却对我们不利。还记得那个弗格森牧师的经文吗,就在打仗前的?你记得吗?”

“哎呀,你这个小乞丐!”约翰·斯普拉格气呼呼地走上前,脚腕上的镣铐叮当作响,但亚当拉住了他。

“是的,我记得。‘我们若有悖逆的意思,或是违背耶和华,愿你今日不保佑我们。’只是听到这话从一个像那边那个小子一样的懦夫之口说出来,怎么就变得那么别扭。”

“‘若有先知擅敢托我的名说我未曾嘱咐他的话,即使是那个先知也必死无疑。’”(《申命记》第18章第20节)汤姆吟诵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伊斯雷尔·富勒。“蒙莫斯公爵已经死了,斯普拉格先生;他的头在伦敦的绞架上被砍下了。我们都被误导了。你应当摒弃你心灵的骄傲,像我一样祈求宽恕。”

“我才不是胆小鬼,斯普拉格先生。你这么说实在是太过自以为是了。”但是汤姆的声音消散在了空气中,约翰·斯普拉格背对着他,阴沉着脸倒在了墙边的毯子上,根本就没在意汤姆的话。

“这绝不是主对你施以慈悲,小子,这是统治这个国家的那个魔鬼,就像伯沙撒2一样!他的末日会到的,你的也会;到时你们就会被打入比我们还深的地狱里去。记住我的话!”

亚当深吸了一口气,端直地正对着他。“不管怎么样,小伙子,你把我女儿安全地带到这里,我为此感激你。我相信如果我不在了,你会照顾她的,就像我们以前说过的那样。”

亚当和约翰·斯普拉格盯着汤姆那张英俊而严肃的面孔,心想,他看起来是多么强壮而且肚满肠肥,他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许,这是出于好心吧,亚当心想,这小伙子不可能像亚当一样知道希望会有多么残酷。但约翰·斯普拉格先开口了。

“如果她忏悔……”

“这是艰难的正义,卡特先生,”汤姆突然插嘴道,“但如果你真心实意地祈祷,承认你的罪过,可能主会仁慈地对你,就像他对我那样。”

“别谈这个,父亲!你不会死的;可能缴一笔罚金,你就会得到赦免,然后就出来了。我们到时再谈这件事!”

“这只是一个徒劳的幻想,亲爱的。我们曾有机会祈求赦免,但我们都不屑于此,现在我们必须学会接受主赐予的一切。”在过去很多天以来,这对他是一个艰难地慰藉,但现在他全部告诉了安,他的声音略有一丝颤抖,似乎就要抽泣了。他希望她没有来,而且很快就离开。

“你什么意思,汤姆,如果她忏悔?”在这个跟女儿一块来的健壮的大个子面前,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觉如此渺小,犹如一个小孩或衰弱的老人那样无力。可是在那一刻,他清楚而肯定地知道,如果手里有把刀的话,他会拼尽自己残余的力量将它整个捅进他的肚子里。

“斯普拉格先生!我刚才没有看见你!但他说的对,父亲,流放并不比死亡更糟。”

“如果她为自己的淫欲之罪悔过,我就会娶她。”

“那也比死好,亚当!即便是抛家别子到海的另一边,人也可以活着。你快告诉他,丫头!”约翰·斯普拉格突然急切地插了进来,他就站在几英尺外的墙边。

“我告诉过你,汤姆!”安转过身抓住汤姆的胳膊强迫他看着自己。“我确实后悔跟你做过什么,我最诚挚地为此忏悔!我来之前就告诉过你了!”她转过身对着父亲,眼里饱含着屈辱的泪水。“但是没有必要讨论结婚的事,父亲。我不会说这件事的,直到审判过后,你就自由了,可以为我做主了。”

“这是叛乱,丫头。他们还能怎么做?就让我们在牢房里慢慢烂掉,还是流放我们,那更糟糕。”

他难过地摇摇头。“我不会自由的,安,现在不可能。这只是你痴人说梦。你觉得怎么对就怎么做吧,亲爱的。我现在什么也帮不了你了。”

听了他的话,安的脸色大变。“不,父亲,他们不能!他们不会处死你的!他们不会杀了这里所有的人!”

于是,他们又拥抱在一起,没人去理睬汤姆,之后,他们在拥挤的、散发着恶臭的牢房里握着手站在那里,周围人没完没了地来回走动将他们挤来挤去,他们就像一对孩子,而不是父女。亚当没话找话,问起了尼古拉斯·汤普森,还有克里顿其他一些他和约翰·斯普拉格都没见到的人们。

“我不会活很久了,丫头。国王的法官就要来了,你知道的。但知道你平安无事就好了。”

“尼古拉斯·汤普森还活着,父亲。他和其他一些人都藏在艾克斯敏斯特附近的树林里,等着一切风平浪静了再说。但威廉·克莱格被逮住了。他们将他和其他人关在克里顿的监狱里。据说杰弗里斯法官会到那里审判他们,等他在这儿审完了。”

安对他微笑着,可是她的眼里却闪着泪光。这时,一个女人从身后粗暴地将她挤到一边,正朝另一个男人走去。那天,牢房里来了十几个探监的人,结果里面根本就没有地方挪动,人声鼎沸,有时他们不得不大喊大叫才能让对方听见。

“那么,你是怎么逃脱的,丫头?”

“他们都很好,父亲,我发誓。而且听到你还活着,他们就会更好了。”

在他们待一起的剩余时间里,她把一切告诉了他。

“这也没什么不妥。她还好吧?还有,姑娘们也好吧?小奥利弗呢?”

战斗结束了,知道战败的消息后,她简直不敢相信,当时,她看见一小股疲惫不堪的残兵败将在那个矮小、顽强的韦德上校带领下,慌乱地撤退到布里奇沃特躲避起来。他们是她父亲所在团的余部,虽然战败,但还在一起,还没有被彻底打垮。她告诉他,他们是如何站在街上的教堂边,总计大约有两三百人,筋疲力尽,许多人在淌过“莱茵河”撤退的过程中挂彩流血,或者全身都浸湿了,那些还带着火枪的人就像老人一样靠在枪上支撑着,面色灰白,沾满火药粉,一脸的恐惧与疲惫。她绝望地在人群中找了个遍,但只发现了她认识的威廉·克莱格,那个干瘪的小个子几乎被他的所见吓得苍老得认不出来了。

“如你所愿,还不错,父亲。克里顿来了些大兵,但他们没怎么烦我们。而母亲很害怕跟孩子们一起来。”

之后,当一切都很清楚,不会再有其他团部的人返回,韦德上校对他们讲话,他的脸上因疲惫而憔悴不堪,黑黑的眼睛忧虑重重,他知道他所有要在这炼狱里凝聚起团部人马的勇气与决心都付之东流了,因为他的决定也不能挽回他们的大业了,而此时他们的领导都已逃之夭夭了。他告诉队伍解散,尽最大力量自保,因为他们势单力薄无法守城。

“你母亲和其他人都怎么样?”

在那之后,安想到韦斯顿佐依兰去找父亲,但威廉·克莱格与尼古拉斯·汤普森都不让她走,说他现在肯定已经死了。于是,他们将尼古拉斯的三个重伤员送到布里奇沃特一个勇敢的妇女家的地窖里,她答应照看他们,他们拖过来一块地毯和一个木头衣柜压在地窖门上,便匆匆逃走了。

“我是上周回去的。我们听说大部分战俘都在这儿,所以就过来找你了。找不到的话,我们会接着去伊尔切斯特。”

安跟着其余的人逃到了埃克斯穆尔高地,在偏僻的农庄深深的煤渣堆里,或是在山谷里躲了几个星期,直到他们判断第一轮搜捕应该结束了。于是,她和其余人就悄悄地返回家里,他们走乡串村专门挑偏僻的小道或者边道走,而且常常在晚上走夜路,就这样回到了家里。但即使在那儿,也并不安全,有些人会发现他们,因为他们的名字已经在当地治安官和国民兵手上的名单之列,他们仍在外面四处搜寻他们。

他瞥了一眼脚镣在踝骨上磨出的烂疮,她声音里的关切让他欣慰而笑。“现在已经好多了,这里比这更糟糕的多得是。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你回家了吗?你一定回去叫汤姆了。”

安悄声告诉父亲,医生跟其他人在去往艾克斯敏斯特路上的偏僻的森林里为他们自己盖了个小木屋,还有,她自己和其他一些村里人会经常去那里给他们送吃的。她还告诉他,一天晚上在路上他们突然遭遇四个龙骑兵,最后杀死两个并重伤了两个以后才得以逃脱。她说话期间,一直不停地回头看,以确保没有狱卒或者奸细在附近,而且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将细节讲得太清楚以免将谁暴露出来。她在父亲耳朵里轻声说出约翰·克莱普的名字,然后告诉他,那个胖胖的、乐呵呵的男人如何在士兵们搜他家的时候从床上翻下来躲进阁楼里,而尽管他们发现床还暖乎乎的,却没有找见他。听到这里,亚当会心地笑了。接着,她又讲了威廉·克莱格那件不幸的事情,他一路千辛万苦赶回来却在家里被逮住了,因为当他突然跑出去躲在花园里的卷心菜中间时,他六岁的女儿还以为这是父亲的又一个玩笑;于是,她就拍手大笑,将这个笑话解释给那些带着枪刚到他们家厨房的“好”人们听。

“我还好,没什么事,父亲,他们从没抓住我们。但是你,你可怜的腿!”

至于罗杰·撒切尔,安却什么也没听说,直到亚当告诉她他也被关在这里的另一间牢房;自从在去往埃克斯穆尔高地的路上离开他们后,她再也没有听到埃文斯中士或者纳撒尼尔·韦德的消息。

“是你吗,安?真的是你?他们没有加害于你?”这些话艰难地说出口,似乎他试图说话的时候喉咙被堵着一样。

天快黑的时候,狱卒开始将访客往外赶,但亚当感觉他们要比平常赶得早一些。不过之前也没有人来看过他,他看着女儿的眼睛,感觉对不同的人而言,时间过得大不相同。一时间他竟然已经忘记周围的恶臭与人群的挤压,他竟然以为自己在家里的厨房跟玛丽和安在一起,他还想象着西蒙坐在椅子上看书,记起了玛丽怀里抱着一堆洗干净的衣物进来时的声音与气味,那些小姑娘们和小奥利弗在她裙边玩耍,还给她捣乱。接着,看守就将安拽走了,汤姆朝门口走去时将她隔开。

“父亲!我总算找到你了!你真的还活着?哦,感谢上帝!”她拥抱着他,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几乎有些放纵地拍着,他不知该做什么。接着,想到自己肮脏的衣服和上面的跳蚤,还有戴着镣铐的腿上的烂疮,他羞愧不已,于是将她推开。他向汤姆伸出手来,决意要原谅他,那小伙尴尬地握着亚当的手,难以置信地注视着他。但在那一刻,亚当的眼里只有女儿。

看着她离开,亚当心里空荡荡的,倍感疼痛,后悔没有最后拥抱她一次。他下意识地将胳膊徒劳地在身体前面伸出,就那样站了一会儿,接着便麻木地背靠墙坐了下来。

她身后进来的是汤姆,他宽阔的后背挡住了狱卒色眯眯的眼光。但在亚当的心里已经顾不上生汤姆的气了,看到女儿活生生地安然无恙地站在那儿,还抚摸着自己,他喜极而泣。

等所有来客都走了,牢房的大门又打开了,一个胖胖的带着假发穿着双排扣长礼服的男人走了进来,四周有士兵守护着。牢房里顿时鸦雀无声,他开始讲话,亚当没精打采地看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在说什么。

亚当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她突然就那样站在牢房门口,高大而挺拔,身上还是那件自菲利普的诺顿村以后一直穿着的褪色的棕色裙子。她焦急地环视这肮脏又拥挤的牢房,一脸不知所措的震惊与怜悯。但她的面容看起来老了。亚当突然感觉他在看着的是一个年轻女人,而不是他抚养的那个小女孩,而他自己不知怎的却变成一个小孩或者是老人。他羞愧难当,想要趁着没被发现躲在别人身后。但这个想法来得太迟了,她正穿过房间朝他走来,其他的犯人恭敬地让到一边,满怀希望地注视着她,他们多么渴望她也许是来看他们的。

“……明天,你们将会因为犯下武装暴乱反抗国王陛下的滔天大罪而受到审判,……我作为巡回审判的副书记……来告诉你们,国王是非常和蔼而仁慈的,除了那些军官和犯下大罪的人,其余人等都不会诛杀。如果你们愿意使自己成为国王宽大宠幸的适合对象,那么唯一的出路就是如实交代在哪儿加入公爵的军队,担任何种职位。否则的话……国王决不轻饶……肯定会严惩那些冥顽不化的犯罪分子。因此,好好想想吧,尤其是那些还想在法庭上拖延时间、用多余的谎言与托辞拒不认罪的人,因为,你们的审判明天就开始了。”

然而,一天,安就那样径直走进了多尔切斯特的监狱。

那个人大声念着名单上十几个人的名字,他们现在就要陪同他,向他和办事员供述,指明他们会如何辩护,于是,士兵们将他们拖起来押解着走了出去。等他们离开,牢房沉重的大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寂静的牢房顿时炸开了锅,人们七嘴八舌热烈地讨论着。约翰·斯普拉格兴致勃勃地拍着亚当的肩膀。

想到安可能遭受的一切,这比他为玛丽和其他孩子的忧虑更令他倍加煎熬,因为他们至少还待在家里。他有时希望他让她跟汤姆一起走了,虽然他们之间有种种不愉快。不论那小伙变得多么残酷尖刻,总不会像国王放出的一群横行乡里的魔鬼那样伤害她,而柯克上校还大笑着称这群魔鬼是他的“羔羊”,因为他们外套上有神羔像1,如此讽刺地遮掩着其恶狼的本性。

“我跟你说什么来着,伙计?你看,你看!不用到周末你就会出去了,八成就自由了!我知道,他们不可能吊死这么多的人!我们会得到赦免的,老兄,赦免!”

这些回忆总会引起他对安的担忧。当他在布里奇沃特没有见到她时,他感觉她一定是被当作其他一些城里的女人被抓了;只是当他既没有见到尼古拉斯·汤普森,也没有见到留给他们照看的伤员的踪迹时,他才开始抱有希望。但现在他们已经战败,全国到处都是皇家士兵和国民兵,因此她逃过劫难的机会似乎很渺茫。

亚当看着他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朋友,他激动地用手在膝盖上拍着,胡子拉茬儿的脏乎乎的脸上堆起了极度喜悦的皱纹。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想这件事。这看起来好得令人难以置信。

那些士兵们时不时会逮住一些战场的逃兵,他们躲藏在某个谷仓、水沟或者阁楼里,他们常常会殴打折磨这些逃兵,逼他们供出其他的战友。现在监狱里有很多人吃饭都无法自理,因为他们的手已经被那些士兵搞残了,被烧得见骨的手正化脓溃烂。

“可是,你得认罪,约翰,”他终于说话了,“你得任由他们发落,而且还要告诉他们你在战争中都做了什么。”

在当时,这似乎很可怕,但现在,亚当觉得这些人都是幸运的家伙。他记得一路上跌跌撞撞地走过漫长而疲惫的路程来到布里奇沃特,还得一直忍受柯克上校那帮残忍的士兵的嘲弄和欺侮,看着他们在沿途的村庄里奸淫掳掠。如果死了,他也就不必忍受这一切了。

约翰看着他,眼里闪着泪光。“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危害了,是吧,伙计?这很简单­­­——我不会为此羞愧的。”

他回想着战役打响以来的这段时光。自从那些伤员和战俘被拖到韦斯顿佐依兰教堂已经过去近一个月了,因为受到马蹄的踩踏与俘虏他们的士兵的重击,他们晕晕乎乎的,意识不是很清醒。满是瘀伤的身体已经被那些贪婪的,而且报复心极重的皇家士兵剥了个半光,一些人根本就是一丝不挂地躺在冰凉的石头地面上,上方的天花板上有巨型的木质天使雕像。大多数人身上都有这样那样的伤口。他们离开前,四个人死在了教堂,还有几十个被草率地吊死在教堂外面的树上,有一些还带着镣铐,或者被砍倒在他们曾经的藏身之地——切罗伊路上的水沟里或者玉米地里。

“只要你不出卖朋友,那些还没被抓住的朋友,就没有危害。”

在一些极不寻常的平静夜晚,有一两次,他甚至禁不住想学一些人那样,将脸转向墙壁,不吃不喝什么也不做,让生命就此解脱。但尽管他试着去做,可是并没有掌握其中的诀窍,因为他比平常要晚醒了一个小时,而且第二次的时候,约翰·斯普拉格已经觉察到什么,就不让他一个人待着了。

约翰·斯普拉格停了下来,紧蹙的眉头令他的喜悦大为减色。“他们不会叫我们那样做的,是不是?他们只是想了解我们的情况。”

然而有时,他的希望既微不足道又庞大无比,这是一个秘密,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害怕遭到他们嘲笑,或者说他亵渎神灵。因为他知道,他虽然没有希望上天堂,但也许死后他会被判定已经受够地狱的折磨了,因此他的灵魂可能会去往另一个地方,一个与前两者都不同的地方,这是他悄悄为自己描绘的一个虚无之处,它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人们能够一睡不醒的地方,永恒地睡着,没有梦乡,没有思想,没有记忆,也不会醒来。每当想到这,他就渴望国王的法官——杰弗里斯法官——快点到来,这样,这残酷沉闷的牢狱之灾就总算到头了。

“还有我们所见、所做的,以及跟谁在一起。这从头到尾可能就是一个诡计,约翰。你必须知道这点。”

有一些人,像约翰·斯普拉格,希望能得到宽大处理,被流放到西印度群岛去,但亚当看不出这有什么好处;这只是让他们目前的折磨持续下去,而且根本就不可能有机会逃脱或者返回,或者忘掉过往一切。有几个人说他们不会认罪,希望能缴纳一笔罚金,或者被鞭打一顿来逃过这一劫。有的时候,约翰·斯普拉格也谈到赦免,但亚当看不到这有什么机会。

这两人注视着彼此,努力去相信他们所听到的话语,可又满怀恐惧,这不过是他们周围嗡嗡响起的众多类似对话中的一段。半个夜晚争论都在他们周围持续着,尤其是在那些像亚当和约翰一样要等到早上才会被约见的人们中间,而且满脑子想着这件事,几乎没人能睡。

若不是心里依然还有希望,亚当本以为自己已经身处地狱了。可是,这希望又让一切变得更糟,因而,他开始认为这也是来自魔鬼。就其诉求而言,这些希望本身渺小而适中,但它们对每个人都意义重大。亚当只是希望他们能放过玛丽和孩子们,希望玛丽他们都躲得远远的,不要来看望他。他认为自己会忍受不了那种情形。至于审判,他只希望能快点到来,这样也就一了百了。他并不像一些人那样对审判抱有任何奢望,因为他只盼一死了之。

半夜以后,刮起一阵风,将屋里的浊气从装着铁条的窗户那儿刮了出去,风儿惊扰着附近的市民不得安生,为几个战犯带来欢欣鼓舞的安慰。但对其余人等,它却带来了高墙外面令人不安的、惹人厌恶的生活气息,远处马厩和田野的气味。后来,天快亮的时候,又传来烧木头、加热炉子为到访法官还有城里的市民提供新鲜面包和早餐的气味。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不太引人注目的死亡。人们整夜躺在那里,浑身战栗,直到高烧将他们燃尽。比如说骄傲的布莱克小姐,就是那个陶顿女子学校的老师,因为没有其他的住处安排,她被赶进肮脏的牢房跟男人们关在一起,在人生的最后几个小时,她整晚都在喋喋不休着陶顿女校的姑娘们如何被卖给王后,但亚当那时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而且在安的事情发生以后,他对她也实在同情不起来。第二天早上,那个老太太萎缩的尸体被拖到屋外,她一只僵硬的胳膊在身体侧面伸着硬邦邦地砸在门上。约翰·斯普拉格见此情形不禁潸然泪下。

风儿将海鸥从海岸那边吹了来,因此,清晨时分,它们在屋顶呼喊、尖叫着,它们孤独自由的声音让亚当想起以前风儿吹过克里顿的时候。他想起以前年轻的时候,带着玛丽和小不点们前往比尔鱼庄的小山坳那儿买鱼,看着一艘艘小船降下棕色的帆,被拖到鹅卵石海岸上。他记得海鸥如何在小船上不停尖叫、争论着,当时小小的满头红发的安尖叫着回来,扔着石头来保护他们买的东西。真奇怪,他记不得带奥利弗和瑞秋,还有萨拉去过那里,尽管那地方离家那么近。而现在……现在他永远也做不了了。

如果这里竟然安静下来了,看守总是很快察觉到,会敲击大门来将他们吓醒。或者,他们会在窗外喊某个人的名字,告诉他,他们抓住了他的妻子或者女儿,他们已经怎么对待她了,或者打算怎么对待她。有一次,他们在当时当地就那样做了,以便让那个男人听见他女人的尖叫;在后半夜,他站起身来就径直朝墙跑过去,将头狠狠地对着角落里那块凸起的石头撞过去,结果头骨被撞得粉碎,他在角落里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与抽搐,整整过了漫长的两天两夜,他才死去。

随着照射在牢房灰色墙面上的晨光越来越强,而风向的转变又带来了夜晚排泄物的恶臭,以及周围热乎乎的身体散发的气味,他知道安和那个法官试图带给他的那微弱的且折磨人的希望之光是虚幻的,必须予以忽略。唯一的希望就是快点审判,结束生命之前能少受点痛苦,还有,此后上帝能够仁慈地对他。

但是美妙的夜晚总是少之又少。平常的夜晚不过是白天在惨淡地衰退。在夜里,一百多人因恐惧、恼怒与无聊而发出的噪音会一直持续,直到把所有人都折磨得筋疲力尽无法忍受了。总是有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于是将满腔愤懑与失望一股脑向别人发泄出来。接下来,他们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就这样,这里就像是一口火上持续煨着的蒸锅,里面充满绝望,人们的怒火一触即发。有的时候,一个人的鼾声,或者使用公用尿桶时溅出的尿液,或者他朝一个状如老鼠的东西砸过去什么东西,整个小屋子就会爆发出愤怒而激烈的争吵,这又让他们所有人都感到要比以往更加疲惫而且紧张不安。

当约翰·斯普拉格从他不安宁的睡梦中醒来,转过身用那双热切的饱受折磨的眼睛看着他时,亚当鼓起勇气面对自己最终的决定,遗憾地聆听着他从未分享的希望。

一天晚上,他甚至感觉自己已经祈祷过了——如果人能够无言地祈祷的话。这种感觉如此美妙,它支持着他熬过了接下来两天里的喧嚣、饥饿,与恶臭,当时又有七个人被抓住后关进了多尔切斯特的监狱,而且安还来看望他了。

1 Paschal lamb,指犹太人在逾越节时屠杀的用以食用的小羊羔。

夜晚是这其中最美妙的,但同时也是最煎熬的时候。最美妙,是因为有时候(尽管很少,但偶尔也会有)他能够平静地睡上三四个小时,而且连一个梦都没有。这是最万幸的事情了。然而情况经常是这样的(上个月可能有六、七次了),他虽然设法静静地躺着,却无法入睡,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星星从牢房高高的天窗栏杆上一条一条地越过。在这样的时刻,星光以及月光照耀下的灰色石头愈发地营造出一种静谧之感,悄然潜入他的心中,这就像是一个承诺,当他尝遍人间疾苦后,就又会想起如何祈祷了。

2 巴比伦最后一个国王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