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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啤酒店里倒不是空无一人——她曾见到父亲和威廉·克莱格、埃文斯中士、约翰·斯普莱格坐在一家店铺外面喝酒——但是人们并没有预期的醉酒闹事或者悲观绝望的情绪。相反,啤酒店和街道上回响着欢快的圣歌,还有些年长者们在讲述着他们曾见过的内战中有名的战役。人与人之间到处都充满愉快戏谑的气氛,这立即让深藏人们心底的可怕的恐惧平静下来,但人们同时也心照不宣地分担着这些恐惧。

安记得,那天一开始的时候多像个节日啊;一个奇怪而重要的节日,每个人手头上都有闲暇去享乐,而且都意识到,无论选择什么,都应该是值得的,不能浪费了这个时间,因为这很可能是他们度过的最后一个节日。在弗罗姆,甚至是威尔士时也有过相似的感觉——安哆哆嗦嗦地记得,这两个节日都是怎样变了味的。可是,至少这个周六,似乎专门捣乱和破坏的魔鬼都被驱除了——也许是与那些已经离开派德维尔的人被一同驱逐了——而且那天大多数人都表现出冷静、诚挚而坚决的心态。

国王主动赦免叛乱分子的消息传遍了军队,而这消息就像是一个分水岭,越过它事情就会变得更好。每个人都知道他周围的人选择留下,而不是回家的坦途;对他们来说,做出这选择越艰难,他们就越发敬重那些做出选择的人,并且以自己与他们为伍而荣,因为他们的勇气为人们所敬重。

但至少这次进攻是一次前进。他们昨天抵达布里奇沃特时,这座繁忙小镇跟亚当他们记得的以前那次欢快的庆祝形成了鲜明对比。市民们接受了他们,也表现出足够的坚忍,但只是带着一种死马当作活马医的严峻的心境。安看见许多店老板阴沉着脸给桥梁设路障,把一些枪拖到十字路口、城堡里和南门,就像是要准备抵抗围城。一个代表团找到蒙莫斯,请求他不要陷市民于毁灭当中,并提醒他,在1645年的时候,费尔法克斯爵爷几乎没花多少时间——也就短短十一天——就夺取了这个城市,当时保皇派军队还试图抵抗他们的围困。蒙莫斯看起来面容严厉,并且表示,他们的心应该更加坚强,因为这次上帝与他们同在,就像他曾与费尔法克斯爵爷同在一样。但是代表团坚持说,在围城期间他们没有食物供应如此庞大的军队;于是,蒙莫斯离开了他们,去跟韦德、格雷、霍姆斯及其他人开军事会议,来商量对策。与此同时,继续修建工事的命令则被中止了。

于是,每个人都从战友那里获得力量,整个军队中自身产生了一种安静而坚定的信任,完全不同于两周前他们到达布里奇沃特时带有的那种自以为是的狂喜,一点胜利就把他们冲昏了头脑,这倒更有可能支持他们度过接下来的日子。

但是从韦斯顿佐伊兰的村子到东南方没有行动的迹象,也没有声音;实际上,什么都没有,除了偶尔有猫头鹰的叫声传来,或者,在他们下面城市的街道上,一些夜行人发出的笑声及低语声。也许,还有一些像他们一样在上面等待、观望的人们。

镇子上到处都是女人,安头一遭没有感觉到自己引人注目。她甚至有点愤恨,希望人们能注意到她棕色骑马装上旅途的污渍和血迹,她曾用力想要洗掉它们,却没有成功。但她接着意识到,自己也是军队的一员,是一名护士,不仅仅只是某个人的妻子或心上人带着食物、泪水和家事来消磨自己男人的士气。镇里没有从莱姆、克里顿或艾克斯敏斯特来的女人,因为阿尔比马尔爵爷的国民军已占据了德文郡和多塞特郡的道路;不过有几个从陶顿来的人,还有许多人是从布里奇沃特周围的小村子跟着征粮的队伍来的。

从军队悄无声息地出了布里奇沃特上路前往切左埃一直到现在,他们在布里奇沃特的圣玛丽教堂塔上已经待了近三个小时了。没有鼓声,没有小号,也没有歌声;甚至连命令都没有;只有四千步兵和一千骑兵那沉默而整齐的步伐——许多人的马甚至都被包住了蹄子——他们呈长蛇形出了城东门,缓慢向前行进。他们的火绳都没有点燃——因为他们的火枪全都是燧发枪。他们的旗帜被折叠起来并且放低了。但是在安看来,这么多全副武装的人想要按计划连夜行军三四英里,然后再穿过旷野给敌人一个突然袭击,而且还不能被发现,这似乎太不可思议了。确实,即使他们没遇到任何守卫,这么多双脚持续的脚步声也会被听到,或者一声马嘶,或者……尼古拉斯·汤普森不是听到枪声了吗?如果他听到了,费弗沙姆爵爷的军队也一定会听到吧?

同样,有许多人抓住机会暂且回家,一些人在路上与他们的妻子擦肩而过。来镇上的女人并未能动摇她们男人坚定的决心,几乎所有回家的男人又都回来了;而那些一去不返的人则早已经离去了。

只要有第一枪就必然会有第二枪。他们都等待着,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他们一直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安确定连大熊星座在天空中都移动了几英寸。虽然她如此焦虑,但又不由自主开始分神了。她强忍住哈欠,冰冷的双脚来回挪动以便能让它们暖和点。

下午,镇子外有一场小规模战斗。安记得墙外传来兴奋的欢呼声与呻吟,他们看见自己的一队骑兵和一群皇家龙骑兵在镇子附近交火。最终,龙骑兵们逃脱了,但是观战者并没有气馁——看到敌人逃跑已经足够了。

“嘘!”

之后,安在一群人中观看一个男人展示他奇怪的新发明。他自称是英格兰枪械大师的兄弟,并声称他的机器可以让十几把火枪同时开火来摧毁敌人。他刚演示到一半,军事会议就结束了,并决定连夜向北进军,再次进攻凯恩舍姆和布里斯托。

“不!我什么也没听到。因为蝙蝠的干扰,我用头巾把耳朵蒙住了。”

她记起人们对再一次行军的前景那样唉声叹气,但最后也无奈接受了,因为他们也休息够了,而且怎么说这也是一次进攻。然而也有流言说计划改变了。据说一个乡下人找到蒙莫斯,并告诉他一条可以直达费弗沙姆爵爷大营的秘密通道,而这正是他们那晚要去偷袭的地方;而且,有人看到了蒙莫斯、格雷和韦德一起站在安现在所在的教堂塔上,正急切地商议,并且还通过望远镜往东南方向凝望着,这个流言也就得到了证实。

安凝视着他指的方向,心怦怦地跳着,试图分辨出一些闪光,一些下面黑暗的乡村中行动的迹象。但她什么也看不到——即便是韦斯顿佐伊兰和切左埃的教堂塔也看不见了。在他们知道就要发动攻击之前,医生曾借着薄暮急切地指给她看过。

接着传来命令要大家准备进攻。安和汤普森医生被告知陪伴伤员待在后方,但要随时准备行动。安记得整个小镇顿时充斥着一阵激动不安,人们急匆匆地做着各项准备,一面热切地交谈着。后来,军队在镇子北边的田野里集结时,安悄悄溜过去加入了他们。在他们身后,日薄西山,她看到父亲跟其他人一起安静地站在队列里,他沧桑的面孔被遮在头盔的阴影下,看起来相当平静而冷漠。

“那里!你听到了吗?一声枪响,我听见了!”他用另一只手急切地指向外面的一片黑暗混沌。

她心想,他是一个这么矮小又年迈的男人;作为士兵,他太矮、太脆弱,而且太老了。然而对她而言,他曾经显得如此强壮;一个每天都能走村串巷好几英里的父亲,而且回到家后还会把她高高举上肩,或者让她在他膝头蹦跳。她希望能说些什么话,让他重新恢复青春、力量,那么,她肯定,他能挺过任何一场战斗。他决定离家参战的那天晚上,她曾以为自己甚至比母亲还要理解他,并且可以帮助他;但是现在,他不听她的话了。他只从自己内心汲取力量,坚信这是一场正义之战,而且他们必定会取得胜利。

“只要它们别钻进我头发里——我讨厌那样。”她将头巾拉紧,接着尖叫起来,原来是医生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肩膀。

一列列士兵们静静地站着,偶尔有人会检查一下装备,他们听着弗格森牧师最真挚的布道,他在讲解第22章第22节约书亚的经文:“我主众神之神,他知道,以色列人应该知道——如果是在叛乱,或是违反神意,那么今天就不能得救。”然后,他们悄然出发,安看着他们,直到夜幕和泪水模糊了视线。

“我不太相信——它们的数量太多了。”汤普森医生很镇定地咕哝道,“无论如何,尽管人们都讨厌它们,但我没见过任何一只伤过人。”

现在,太阳已经落山很久了。塔上的那一小群观望者浑身战栗,凝望着东南方向,心存疑虑地等候着。朝那个方向望去,有时候,韦斯顿佐依兰教堂的高塔在月光下看起来是白色的。安不知道那个塔上是否也有观望者,他们又能看到些什么。虽然天空上有几片云朵,但大部分的天空是晴朗的,而且还有一轮满月;但是他们面前那平坦的泥沼荒野上弥漫着一层冰冷的白雾,有一人多高,她不知道父亲和其他人怎么才能找到路。不过,他们有乡下人带路;他会知道的。

安浑身战栗地看着另一只蝙蝠掠过。它离得很近,安觉得她几乎能看见它巨大的耳朵和像猪一样的小鼻子,就跟它们下方教堂塔上的怪兽石像一样。

他们下面教堂的钟敲得很响,震得她脚下的木板都在颤动。1点了。他们到现在已经走了两个小时了。韦斯顿佐依兰那边依旧没有行动的迹象。或许那会是个突袭。或许他们真的会赢。安看到身边一个女人的嘴唇在静静地翕动着,于是双手合掌加入了无声的祈祷。

“我的祖父过去常说它们是未受洗礼就死去的婴儿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