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克莱格叹了口气,安觉得他看起来是如此渺小、疲倦。她还记得他在自己克里顿家里的纺织机跟前没日没夜地工作,七个孩子中最小的那个趴在他脚边玩耍,她不知道他来这儿参战到底是不是对的。威廉又叹了口气,说话的时候直勾勾地看着汤姆。
“尽管如此,这还是一个来自上帝的征兆!回家,平平安安的,等待一个更好的领导。这一定是对的!”
“我本来觉得年龄大的人可能会更容易想要回家,但我发现并非如此。不过,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做决定。”他站起身从汤姆身边走开,坐到亚当的身旁。“老朋友,你怎么看这件事?”
亚当平静而痛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汤姆转过身,义愤填膺,那张大脸气得通红。他们俩彼此注视着对方,过了一会儿,汤姆将脸转向一边,尴尬地向威廉·克莱格求助。
安的父亲又一次伸屈着他僵硬的手,用手指小心的按摩指关节来缓解疼痛。
“让清白之人向他投去第一块石头。”
“我会说,威尔,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他的手不动了,他很长时间都坐着一动不动,犹如一块岩石一般,脸隐藏在阴影中。之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平静地望着他朋友的眼睛。“而且还是来自魔鬼的诱惑,威廉。我对此毫无疑虑。因此,看来我会留下,以避开那个讨厌的家伙。”
“他是个神像崇拜者和里应外合的奸细!从他们行动的结果你就能看出来,威尔!这就像我的枪把一样明显,蒙莫斯就是上帝眼里的罪人!”
威廉·克莱格那张皮子一样的老脸上褶起了一堆皱纹,他似乎咬着了虫牙;接着那痛苦的表情放松下来,变成一副听天由命的笑容,他伸出了手。
“公爵是久经考验的将军和新教的国王,小伙子!”
“你头一次说对了,亚当。看来我会跟你一道儿留下,坚持到底。”
“明摆着伊斯雷尔是对的!你没有见到在韦尔斯发生的一切吗?那个懦夫格雷第一次拔剑,竟然是去保护那些雕像!看看他在布里德波特都做了什么——落荒而逃!而且蒙莫斯为什么不将他从我们当中赶出去,嗯?因为蒙莫斯这个狗杂种跟格雷一样,也是个爵爷和神像崇拜者,他根本无权领导我们这个上帝之师!”
亚当握住那只伸出的手,两位老友悲伤地对着彼此微笑了一会儿,暂时忘记了汤姆和周围的其他人。看着他们,安突然感觉内心涌起一阵同情与钦佩。她顿生一个荒唐的愿望,想要像一位母亲一样拥抱他们俩,就好比他们不是头发花白、满脸堆满沧桑皱纹的男人,而是两个小孩,发誓要在游戏中忠于信仰,而丝毫不理解其中的危险。
汤姆·古德柴尔德正跟威廉·克莱格慷慨激昂地交谈着。
“但你们疯了,你们俩都疯了!这就像伊斯雷尔说的那样,主已经给我们征兆了!”汤姆不由自主地介入他们,他的大脸阴沉着,对他们又是心痛又是关心。“蒙莫斯……”
“松手,安。这不是你来决定的。”而就在那一瞬间,当他直视着她,全身心地看着她,那熟悉的信任与崇拜又回到她心里。她松开手让他走了,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了,对男人而言,这是不同的,他们是要真刀实枪地在战场上杀敌,冒着生命与伤残的风险,却没有任何回报。她看着那两个男人走了,转身看父亲和其他人会怎么决定。
“这是涉及每一个人和他的良知的事情,汤姆。我已经跟我的良知取得和解,你与你的,也一定要同样如此。但不要再跟我争论来烦我了,我已经听过了,而且我意已决。”亚当平静地站起身,走到一个桶边取水洗碗。
“不,约翰,你不能这样做!这是不对的!”
火堆边的讨论还在继续,但安顾不上听了,而是跟着父亲。她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因此他最初并没有看见她。她记得自己还很小的时候,一天,他正在卸马鞍,她悄悄地向他走来。他起初并不知道她在那儿,但当他转过身看见她的时候,他的脸就像太阳一样灿烂。他将她举起放在肩上,从鞍囊里拉出一个小小的木制十字架,这是他在埃克塞特市场上给她买的礼物。她希望自己将它随身带到这儿了,但它还在家里放着,就在她床边一个小抽屉里,到现在,它在那儿已经放了许多年了。
她向前跑去抓住他的胳膊来阻止他。
那时,在她眼里,他看上去如此高大强壮。现在,她跟他一样高了,他的行动孱弱而疲惫。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打扰了他。
当他们俩从她身边走过时,笑容还依旧在约翰·斯普拉格的脸上,但安知道她感觉到的却不是希望,而是绝望与悲哀。约翰·斯普拉格就在她的眼前发生了变化——他不再是那个她作为教父而尊敬与崇拜的坚强的汉子,而是一个叛徒,一个懦夫,一心只想着要保全自己的面子却背叛他的朋友们。
亚当非常小心仔细地洗着碗,似乎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之后,他突然将它扔到草地上,然后靠在马车边上,将头埋在胳膊里。安站在一边尴尬地看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正要伸手去抚摸他,这时突然有人在车里动了一下。于是,亚当抬起头看见了她。
“嗯,戴尔朋友,我想你最好还是跟我来一趟。我们不应该只在一个连队分享这个消息。整个军队都应该听到这个消息。”约翰·斯普拉格笑眯眯地站起来。他一只手拍着那个人的肩膀,领着他走出了围着火堆而坐的一圈人,径直朝着营地另一边和派德维尔教堂走去。
“安!你现在又要干什么?”他的声音在斥责她不该打扰自己。
“托马斯·戴尔。”
“没什么,父亲。”她低下头避开他满含热泪的眼睛。“我……只是想说我觉得,你不去祈求宽恕是对的。”
“你叫什么名字,朋友?”约翰·斯普拉格突然从手上那张纸上抬起头来。
“对的?那么你想要我被杀吗?”
“我也是那样想的,朋友。”那个陌生人情不自禁地说道,尽力摆出一副庄重的神情来掩饰脸上的笑容。“因此,前来告知你们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父亲,当然不是!”她注视着他,接着便转身而去,她被他声音里的怨恨吓坏了。但他跟着她绕过了马车,直到她站定并且心不在焉地凝视远处云端浅玫红的晚霞。
“那个人已经放弃战斗,他无权留下我们!”伊斯雷尔气愤地回答道。“《申命记》第十八章说道,朋友们,‘先知托耶和华的名说话,所说的若不成就,也无校验,这就是耶和华所未曾吩咐的,是那先知擅自说的,你不要怕他。’”
“对不起,安,原谅我。说这话真是太愚蠢了。请原谅我。”
“那么蒙莫斯呢?”埃文斯中士怀疑地大喊道,“你认为公爵就会轻易地放你走?”
“我原谅你,父亲。但你为什么恨我?”
一时间,现场一片寂静,而牧师的黑眼睛则挑衅地看着大家。
“我不恨你,丫头。你是什么意思?谁说恨你了?”
他环视四周的听众,黑色的眼睛在满脸的胡须上方闪烁。“因此,我要说,我的朋友们,这是一个迹象,它显示了这个充满欲望与虚荣的男人已经丧失了主对他的信任——正如这位信使所言,最初他们似乎看起来是有罪的,而实际上,这是主慈悲之心的一个信号,他已经软化了敌人的铁石心肠,使他们能允许我们当中的正义之士悄然离去,将罪人留给他的命运处置。”
“当你看着我的时候,我可以从你的眼神里看出来。这是因为我跟汤姆的事情,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你才想死吗?”
而等再次开口,他的声音又一如既往地坚定,犹如神谕不容置疑。“我会说这是魔鬼的建议,如果它来到一个正义之师,其领导人是上帝选中的领导者!但今天,会友们,我们首先要问问自己,我们是否是这样的军队,在目睹了我们中的人做过的,还有没做过的事情之后。我知道,我亲眼见到这个军队的头领挥剑指向他们追随者中的忠义之士,而他们所做的不过是要清理上帝庙宇中那些异教徒的雕像和污秽之物!正如我所见,同样这些头领却不能挥剑抗敌,而上帝已经亲自发出明确的信号,他已将布里斯托掌控在手中要移交我们!而现在,那个最大的头领,那个骄傲得不知天高地厚,还没有怎么样就自封为王的人,无视我们来时他许下的所有诺言,他不应为追求自己的荣耀而应为宗教的自由而战,而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在我们离开虎口后,又将我们送回来时的老路上,而此时异教徒们正像狐狸一般在我们的洞口虎视眈眈,对我们穷追不舍。”
她感到恶心,好像肚子被人踢了一脚一样。也许让父亲做出这个选择的不是勇敢,而是耻辱——带着像她这样的女儿回家,是他无法忍受的耻辱。如果真是这样,她……
“我会说这是……魔鬼的建议。”伊斯雷尔·富勒严厉的声音开始讲话,但他说到一半就奇怪地止住了,似乎不敢再往下继续。
“我不想死,安,亲爱的。如果可以避免,我不打算去死。如果主愿意,而且我们就像在菲利普的诺顿村时那样团结一致,我们就可以获胜,继续活下去。”
“说的有理。”安惊讶地发现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父亲。好几个脑袋都转过去看着他,但他却不再说下去了,而是垂下头避开众人的注视,将手在面前伸开仔细查看自己的指关节,似乎它们都已僵硬。
“但如果你请求宽恕,你必然会活下去。”
“有些人已经得到证书了,并且回到弗罗姆和谢普顿马利特了。我没听说有谁受到伤害。他们只是让他们悄悄地离开,回到家里去。”那个陌生人小心翼翼地四处看着周围其他的人,试图估量他们的反应。“我觉得有责任告诉你们。这样叫一个男人死去,让他老婆孩子无依无靠的,太残忍无情了,而他所需要的不过是一张纸,就可以回家了。”
“如果我请求宽恕……就像你说的那样,安。”亚当疲倦地摇摇头,他的目光透过昏暗的光线,越过田野,望着远处那面大旗在晚风中懒懒地飘扬着。除了上帝别无所惧。“这是……这是关乎一个男人自己良知的事情,你知道,而我……我不能因为伊斯雷尔给的那些原因——或者是汤姆那个小兔崽子的话,就请求宽恕,然后回到家里!我不能因此而活着。”
“哦,是的,我们就是太相信你了,你这个死胖子,叛徒犹大!”埃文斯中士突然大喊一声,他怒火中烧,威尔士口音因而更加浓重了。“但我们相信詹姆斯国王吗,你呢?这就是现在的问题,对吧?‘詹姆斯承蒙天恩,国王’,真够厚脸皮的!承蒙罗马教皇的天恩吧,这还差不多!”他恨恨地朝火堆里吐了口痰。
他又摇了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仔细品味着空气的味道,他有可能闻不了几次了。
“至少,现在你们相信我了吧?”那个陌生人环视四周,唇上得意地泛起一丝嘲弄的笑容。
“这么说,这不是因为我。”
“今天是礼拜四。那就是……七月二号。这是在六月二十九号签署的。还有五天,威廉。”约翰·斯普拉格冷静地注视着他的朋友,他的神情问出了一个他还未回答自己的问题。
“不,安,不是因为你。”但他看着她的时候并没有笑。“但至少为了你,我很高兴有这个宽恕,因为你可以跟着那些要回家的人一起回去了,还能带上这些可怜的伤员。”
“今天是这个月的什么日子?”威廉·克莱格沙哑刺耳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而且头一遭声音里没有了诙谐。就像一块石头投入水中,这在一圈围着火堆而坐的人群中引起一连串小动作。
“不,父亲。”
那个人将纸张递给约翰·斯普拉格时发出了噼啪声,还是没有人说话。安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她试图去想这将会意味着什么,到底是充满希望还是绝望。她只知道就凭这几句话,在过去几周他们所做的,以及为之战斗的每一件事都被改变了,而且是永远地变了……
“是的,安。我对此不容你有任何异议。军队不是姑娘待的地方,这点,我们已经看得太清楚了;而且一旦打起来,情况可能会更糟,而且,我们肯定很快就会打起来的。”
在一片寂静中他读完了公告,安依然能听见画眉在身后的橡树上高唱晚祷,还有周围营房里传来的低语声、不时爆发出的大笑声或歌声。只是在他们的营火四周,大家反倒鸦雀无声。
“那么,我不是刚好应该在这儿照顾伤员!”
“……将仁慈地赐予绝对自由的赦免,对那些目前正在错误地为蒙莫斯的叛军服役与我们对抗的人们,只要他们从现在起八天内放下武器,悄悄回到家里继续效忠国王,此举需要得到治安法官签署的带有效忠国王之意的证书。本周一,耶稣纪元1685年六月二十九日,在威斯敏斯特经我们亲自加封后发出詹姆斯承蒙天恩,国王……”
“你不许在这儿!你要跟那些要走的人一起走!”
他读的时候,安突然感觉心跳得如此剧烈,都要到嗓子眼了,她不得不咽下口唾沫来喘口气。这不可能,一定不是真的,可是……她从未见过王室公告,而越过他的肩膀,她可以看见头几个字跟他读的是一样的,还有一个巨大的王冠,像詹姆斯二世的,就在顶端,底部是他印章的摹本。
“那我跟谁一起走?汤姆吗?”
“如果你们不愿意,那就不要相信我,先生们。但在你们谴责我是骗子之前,让我在这儿给你们读一段抄本。”
他张开嘴接着又打住了,浑身颤抖不已。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陶顿来的陌生人身上。约翰·斯普拉格刚对他说完几句刻薄话,作为回复,那个黝黑壮实的小个子自信地微笑着,一边在他斜挎在肩上的皮包里摸索着。他拽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来,接着就开始把它展开。
“告诉我,父亲,我该跟着哪个叛徒走?你可以托付哪个懦夫来照看你的女儿?如果这里危险,跟着他们会更糟!”
但那永远也不会发生。太阳又躲到一块更厚的云彩后,向下落得更低了。安突然冷得颤抖了起来,于是绕过车尾去看火堆边发生什么事了。
他沉默不语,向远处朝约翰·斯普拉格前往的教堂望去。“叫别人懦夫是很容易的,安,毕竟你不用做出决定。”接着,他突然看见蒙莫斯帐篷附近有一阵骚动,一个熟悉的坚定的身影又出现了,正带领另一群人朝他们大步走来。亚当叹了口气。
微风轻轻吹拂起她的几绺头发,一只画眉在她身后的橡树唱起胜利的晚祷。在小山脊的田野上遍布着临时帐篷、拴马索和炊火,在她前方不远处的左面,飘扬着蒙莫斯那面巨大的蓝金条纹相间的旗帜,几个大字醒目地绣在旗面:‘除了上帝别无所惧’。那面旗也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但安觉得,与它上方的天空那纯净的、无边无际的蓝色相比,它的蓝色如此不堪。她让自己的目光向上漫游到那片片小朵白云高高飘浮之处,它们就像一阵阵的硝烟;在它们下面,太阳四周那长长的扁平云条将它的光蔓延成微光,它非白、非金、非红,而是一种令人欣喜的混合,一时间,她希望自己能够离群索居,远离所有的人类,还有他们的家庭、争吵、宗教和军队,她希望可以在清风的歌声中,在天空变幻的云彩下去见上帝,不要人类的各种教义与象征夹在其间。
“你要跟着你的教父约翰·斯普拉格一起回去。”
那个傍晚尤其美丽。太阳慢慢落下一块地势平坦的低地荒原,就在他们小山山脊营地的西北方向,背后的山谷里是派德维尔小村。经过那天早些时候的雨水洗刷,天空与空气清新而洁净。能在车边上靠上一会儿对她而言是难得的享受,她凝视着太阳慢慢地朝远处布伦特诺儿山边的大海那儿落去。
安看着约翰·斯普拉格大步走上小山向他们走来。她不知道一个人怎么会看起来如此自信而意志坚强,可是,刚才他还决定要抛弃他的朋友,并且背叛他一直在为之战斗的事业。接着,她注意到他身后人群中有点古怪。一个男人——又矮又壮的——跌跌撞撞地走着,差点就摔倒了,要不是另一个人——罗杰·撒切尔,是他——抓住他的胳膊,使劲将他拽起来。他在拉他的时候,安看清楚了,那个矮个子是托马斯·戴尔,那个给他们带来王室公告的人,而他走不稳是因为他那粗壮的铁匠的胳膊被牢牢地绑在身后。罗杰·撒切尔狠狠地推着他向前走,此外,安还看见韦德上校在他的另外一侧坚定地大步向前走着。
他们一到那儿,医生就离开了,他去寻找生长着草药和水蛭的湿地。于是,她尽量记住他教的几个简单的治疗方法----那种开放性的伤口,要先以当归汁浸泡清洗,再敷上金银花药膏,然后再煎煮聚合草与薯草,去渣取汁喝。之后,一个男人帮助她系紧一块松开的帆布天蓬,这样,那些伤员才能享受一个美好的夜晚。
约翰·斯普拉格严肃地走到他们跟前,一边看着其他人跟上来,一边冲着亚当笑了一笑。
她恼火地转过身子看着她的病人。发烧的那个病人喝不下了,于是,她轻轻地将膝盖从他的脑袋下面挪开,尽可能将稻草枕头给他弄得舒服一点,然后用那条又旧又潮的毯子紧紧地裹住他。之后,她到另两辆马车的病人那里转了一圈,确保他们尽可能地舒适一些。
“我们的新朋友看来运气不好啊。亚当,我把他带到那个能将他的福音传遍整个营地的人那里了,但韦德上校似乎没有皈依。蒙莫斯国王也没有。”
不仅他们脆弱的身体是这样,他们脆弱的心灵也一样;在他们还未战败期间,对任何涉嫌参与反叛的人而言,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军队,有朋友在身边,不用在路上流浪任由那些睚眦必报的国民军或者地方官摆布。然而,对于那些以前没有参过军的人而言,现在来参军是明智的吗?安又瞥了一眼那个陶顿来的陌生人,而且见他没有吃完就将那碗炖肉放下,更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亚当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朋友。“那么……上帝原谅我怀疑你,约翰!但我以为你打算跟这条毒蛇一起走,而且还要帮着他!”
并不是他们有人想要留下来——一个投诚的国民兵说国民军的医生接到命令不许医治受伤的反叛者,而且在安与正规军待在一起的时间里也见惯不怪了,她知道他们中没人能指望有什么更好的待遇。他们将一个男人留在他谢普顿马利特的家中;但大多数伤员的家都太远了,沿途的山上、路上有国民军的人层层把守着,他们根本没有希望受此待遇。就算他们到家,如果有谁的邻居知道他是在蒙莫斯的军中受伤的,他的安全没有任何保障。
“我就是要看起来这样的,亚当,要不他怎么会跟我走?而且恐怕我一旦告诉他大实话,我们中一些人会站在他的一边,而不是我这边。”
安知道他会为此感激不尽。沉重的马车不断的颠簸与倾斜对所有的伤员都是一种折磨,他们挤在一张布满跳蚤的稻草与旧麻袋做的垫子上,头顶的帆布顶棚不时地漏水,有时让人感觉它不是在挡雨,而是在接雨。
“是有那样的人。”他们转过身来看,那一群人已经走了上来,罗杰·撒切尔将那个蹒跚而行的铁匠向前推到围着火堆坐着的一圈人当中。他们热切的讨论戛然而止,大家都转过身来聚精会神地观望着。
有些伤口看起来情况更糟,但愈合得更快。安对来自克里顿的罗伯特·桑迪微微笑了笑,他已经吃完了炖肉,躺下休息,他将绑着绷带的头部靠在一捆稻草上,闭上眼睛在这车里享受片刻安稳、幸福的睡眠。直到明天这车暂时不会移动、颠簸,或者倒向一边。她记得在菲利普的诺顿村他刚被送到厨房的时候半死不活的,头骨的前侧有个大伤口,足有五先令硬币大小的骨头松松地挂在一块头皮和头发上。医生说他都能看见下面的大脑了;可是,他还是设法把它清洗干净并且妥当地缝合起来,因此五天以后的现在,他的病人已经有体力能在马车边上走上半天了,也许再过几天,他就根本无需再跟着病号们待在一起了。
“看来在我们当中有一个叛徒,朋友们!”罗杰·撒切尔凶狠地环视人群,之后,愤怒地指着托马斯·戴尔。“这个一身肥肉的叛徒,他来到我们中间散布恐惧和怀疑,全是为了帮助我们的敌人,天主教的约克公爵。”他轻蔑地举起那个公告。“而且,他还给你们看了这个!”
她在马车里耸了耸肩,又转身接着干她无望的任务——给一名伤员喂点稀薄的肉汁喝,他的头枕在她的膝上。他正因为伤口感染而发烧——尼古拉斯·汤普森两天前已经将子弹取出,但子弹沾着的衣服碎片和尘埃却仍旧在伤口里,因此伤口开始溃烂。现在,那个人大汗淋漓,如中风一般不停颤抖。医生说恶魔已经进入他的血液,今天已经给他放了两次血试图将它引出来;但安觉得这个治疗只是让他看起来更糟了,一点不见好转。
安在观望的人群中搜寻,想看看汤姆和伊斯雷尔·富勒对此会有何反应,但她只看见了汤姆,他的脸色阴沉,一脸的警惕。
但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要现在来参军?而且,为什么看到战争对他身边的人那些可怕的影响后,他看起来还是如此诡秘地自信?
罗杰·撒切尔继续说道:“嗯,朋友们,我不知道你们如何看待此事,但我,作为队伍的一分子,很高兴。因为我来自克里顿,我想你们都一样,是与魔鬼和他的所有鬼花招战斗,这样我们才能让上帝真正的宗教再次回到我们当中。而当魔鬼带着这样的花招来到我们中间,我们才能看得更清楚我们要与之战斗的是谁!”他轻蔑地指向板着面孔的戴尔,接着又降低声音继续阐明他的下一点。“朋友们,还能看出来,我们已经让敌人多么胆战心惊。你们认为,如果不是他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危,他会这样主动地抛出如此谄媚的谎言吗,还有这样一个貌似公平的承诺吗?”
她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有什么事情很可疑,或者是因为他过着正常的生活,人们不需要整天都冒雨在泥浆里行军,穿着磨破的鞋子来回在一条老路上走,就像他身边那些正在狼吞虎咽的男人那样。他们一整天都在忙着将马车、大炮抬出地面的洼穴,身上因为马蹄或者因为摔倒溅的一身泥水。他们两次听到身后传来的手枪和火枪射击的哒哒声,原来是国民军的骑兵抓了些流浪汉,他们大家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转身迎战,而且,他们现在还能不能打赢,或者上帝已经完全将他们遗弃。也许,正是因为这样,这个人才看起来与众不同;也许,他只是还不适应战争的考验吧。
“这不是谎言!”戴尔大声喊道。“这是大实话。我见到他们了……”
威廉·克莱格发现了他,并告诉中士那人是来自陶顿的志愿者,他希望能加入他们的队伍。因为正是晚餐时间,于是,他跟其他人一样也分到一碗炖肉吃。他不声不响地吃着,不慌不忙,一点也没有急不可待的样子,他从碗中挑出美味一边品尝着,一边向四周观望。安在观察这个新来的人,她不由将他与威廉·克莱格和其他男人们比较,他们端着碗在自己坐骑附近,专心致志地一勺一勺挖着炖肉往嘴里送,大家的速度几乎是一致的,而且真的是饿坏了。
“闭嘴,你这个叛徒!否则,我会省了刽子手的麻烦!”韦德上校恶狠狠地拿枪指着那个人的头。罗杰·撒切尔叹了口气,又转向其他人。“即便这是真的,也不过是魔鬼一时的善心,等他秋后算账时他会更残忍。就像一个人投饵引鱼儿上钩一样。但如果这儿有人因为胆怯或者愚蠢,要离开的话——绝不挽留!正如圣经上所言,‘没有勇气而战的人,就让他离开’。因为这是上帝的军队,我们这里只想要上帝的战士。但在此之后,不要让他假装是我的朋友,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但比起他的外貌,她更不喜欢他脸上的表情。短短的卷发下面有一张圆圆的脸,还有长着黑胡子的双下巴。他四处张望着,脸上一副狡猾而自信的神情;而蒙莫斯那些战士们的脸上要么是疲惫忧虑,要么是坚决果敢,很少有这种表情。似乎他只是作为一个来自另外世界的旁观者加入到他们当中的,对他而言,他们的痛苦与挣扎只不过是他的娱乐,暂时看一会儿还有点意思,但等他厌倦了便很容易就抛之一边。
他气愤地转过脸去,安又在搜寻一张张面孔查看他们的反应。大多数看起来很严肃,有几个满脸的警惕和愠怒,就像汤姆刚才那样子。她不知道伊斯雷尔·富勒到哪儿去了。当她再次寻找汤姆,发现他也已经不在那儿了。散会后,那些满脸警惕的人中有几个悄悄避开营火,在阴影里聚集起来。
安甚至在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就不喜欢他。他长得矮墩墩的,而且还有个特别大的啤酒肚,粗壮的上臂像火腿一般——他说自己是个铁匠——身上粗布衬衫的领口大敞着,胸前露出一团卷曲而浓密的黑毛。
那些离开营火的人一定是散播了托马斯·戴尔带来的消息,因为等第二天早上点名的时候,才发现有将近一千个人在夜里离开了军队。但安还是在那儿,而且暂时父亲没有再说要她离开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