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声音从敌方阵地对着骑兵喊话。
他抬起头，看见骑兵从左侧穿过他们的前方，那是他们自己的骑兵，他认出了队伍前面的格雷爵爷。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为何不进攻？
“站住！你是谁？”
“现在注意了，伙计们，快点完成！小心隔开距离！检查火枪。听到命令后再开枪！”威尔士中士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尖利而清晰，在他们的激动不安中注入一丝秩序与目标。这就是它开始的地方，亚当心想，我已经到这里了，不会逃跑了。他紧握着火枪，很高兴地发现手握得很稳，一点也没有颤抖。他们对面的队伍还在匆忙地集结。他看到自己两边的长矛都已经降低了。我们就要向前冲了，随时就要出发了！
“国王！”一名骑手喊了回去。
韦德上校正带领他们向右行进，因而鼓声是从他们左侧传来的，而不是前方。就在他们走向前越来越接近鼓声的时候，雾散去了，于是他们看见火绳正被噼噼啪啪地点燃闪烁着，男人们的身影跌跌撞撞急匆匆地从帐篷里跑出来，在他们的左边站成队列。他们停了下来，面朝左布置好队伍，准备前进。
“什么国王？”
之后，再也没有喊叫声了，突然而起的是梆梆梆急迫的击鼓声，就在仅仅几百码之外的地方响起。可是，他感觉到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突然的、极大的解脱，战斗终于在这儿要打响了，而且他们还依然可以突袭，因而也就可以取胜！
“蒙莫斯国王，上帝与我们同在！”
亚当一瞬间感到惶恐又重返心间，但很快又消失在急切的脚步当中了。他小心地检查火药盒是否盖好，火药粉和子弹是否在合适的位置，尽管他知道它们都一切正常，因为出发前他已经检查了两次。
“那就带上这个吧！”
一阵战栗沿线传来，他们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约翰·斯普拉格在亚当身后轻声笑道：“已经太迟了，我的伙计们！我们已经在这儿了！我们送他回去睡觉去！”
突然响起哗啦一声巨响！片片火光撕开了夜的黑暗，皇家的火枪手朝格雷爵爷的马开枪了。接着随之响起了受伤者的尖叫声，受惊的马儿尖利的嘶鸣声，以及它们的主人试图控制它们的叫骂声。亚当与皇家士兵之间的田野顿时漆黑一片，乱作一团，马儿载着它们的主人全速奔跑着，它们暴跳起来朝四处冲撞，一切都无可救药地失控了。
他们说话时听到前面传来一声大喝，接着一遍又一遍地在重复，似乎是一个疯子在呼喊：“醒醒，快敲鼓！敌人来了！快敲鼓！醒醒！看在上帝的份上，敲响你的鼓！”
第二梭子弹从左侧向他们扑面而来，再一次撕裂了黑暗，于是，突然间，马儿发疯似地向各个方向摇晃着，要摆脱这噪音与火光。亚当看见一匹马正朝他们径直冲过来，正准备躲开，但在最后一秒钟的时候，它看见了他们，又猛然朝右拐了过来，骑在上面的人眼睁睁地从马上被甩到威廉·克莱格的脚边。
“我也这么觉得。”威廉低声说道，亲切地拍拍他的火枪。“不只是我们俩会暖和。”
“狗杂种！该死的杂种！又跟布里德波特一样！他们又让我们失望了！狗杂种！”
“很快就会暖和起来的。”他低声咕哝了一句，以显示他的信心。
亚当虽然看不见约翰·斯普拉格的面孔，但能感觉到他怒不可遏地咒骂声中透着颤抖的声音，他一直不停地抖着，似乎停不下来。亚当记得威廉是如何对待自己的，于是伸出一只手来让他镇静，但约翰疯狂地看着他，将他的手打到一边。
他向威廉微笑致谢。
接着传来韦德大声的命令，要他们向前进军，中士又重复了一遍命令。威廉·克莱格迈过他脚边受伤的骑兵，但当约翰到他旁边的时候被绊了一下，于是狠狠踢了那个正哀嚎着的伤员一脚，他叫骂着，落在了前进的士兵们后面。亚当转回头看见约翰又在踢那个人，而且举起火枪的末端对准了那个人的头。
他硬是将张开的嘴挤成一副微笑的模样，接着就紧紧地闭上了，一边深深地吸了口气好让自己镇静下来。因为不能说话，他严肃地对老朋友点点头，用自己的手握了握肩上的那只手，想起了他们在派德维尔订下的协议。真是可笑，他竟能从一只手上感到巨大的温暖与安慰，但确实如此。他握着它走了几乎有五步远，感觉内心的恐慌在逐渐消退。等他松开它的时候，人又镇定自若了。于是，在周围朋友坚强有力的支持下，他忘记了对地狱的恐惧。
“约翰，不！不许那么做！”亚当跑了回来用自己的火枪将他的推到一边，因此，它只是擦着那个摔倒的人的脑袋斜着飞过去了。亚当用自己的空手抓住枪，急忙将他的朋友朝自己跟前拉过来。
他哆哆嗦嗦地看着威廉·克莱格，他已经退回来了，这会儿正在他身边向前走着。两只黑眼睛从那张熟悉的满脸皱纹的老脸上往后看着他，在雾蒙蒙的月光下显得苍白而寒冷。接着，威廉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对他微微一笑。“镇静，亚当，老伙计，”他悄声说道，“现在要有信心。”他的手温暖而真实，他的恐慌渐渐平息，随后意识到自己吓得嘴巴一直张着，而且连整个身体都发软了。
“约翰！算了吧！别管他！我们现在要战斗了！”他注视着那张因恐惧和愤怒而颤抖的脸，将他从那人的身边推开。指着黑暗中那一块空地，队伍已经稳步走过正向前方的敌人推进。“那儿，约翰，在那儿！魔鬼正在那儿呢！”
也许，即便是现在，要逃跑躲到荒野里也不算太晚！没人会发现他，只要走几步就进到迷雾里，他就会迷失。但这个想法也让他害怕。只要一步，这就会像地狱一般；孤身一人在黑暗中，被朋友遗弃，除了自己良心的谴责，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他无法忍受走到一边就此下地狱，但也不能忍受继续向前朝地狱而去。他踉踉跄跄地走着，感觉到胳膊抖得很厉害，他想自己可能会丢掉枪。
“但那个杂种……！”约翰又举起枪，但亚当将他推开，结果自己却摔倒在那个人身上，将他完全遮住了。“起来到那儿去，你这个傻瓜！跟敌人打去！”
他的恐慌在心中升腾，要比以往更强烈、更糟糕。他已经将它压制了如此之久，但现在他们暴露了，而且这不是他的过错！他们都将像狗一样走在被枪杀的路上，就因为某个愚蠢的军官，而他，亚当，将会下地狱！他为什么不请求国王的宽恕？他所说的那些豪言壮语与这个现实、这个地狱相比，又算得上什么？要是他们能停止行军就好了，这没完没了的行军让人无处可逃，只有其他人模糊的影子在他前面。
约翰转身拼命跑去追他的朋友们。当亚当站起来追他时，落马的骑兵正好迎着月光抬起脸来，亚当发现，原来这是约翰·克莱普，正喘着粗气，头上火枪打中的地方留下一个黑洞洞的伤口。亚当停顿片刻，接着就跨了过去狂跑着去追赶别人了。听到中士刺耳的声音又在喊着命令，他感到胸口哽噎。
他们跟在骑兵后面过了“莱茵河”后继续向前，但亚当的信心已经严重受挫。一路上大家大气都不敢出，悄无声息地长途跋涉，他们竟然会被某个愚蠢的军官给出卖了，真是想想都让人生气！他到底握着手枪在干什么？皇家军队如果没有听见枪响的话，一定是喝醉了！
“端起枪！放平！后排瞄准火枪！前排准备前进！保持火药粉干燥！”
亚当呆住了，接着就笨拙地端着枪向前，为进攻做好准备；但什么人也没有来，只有水花飞溅的声音，还有一串愤怒的低声咒骂从前面的韦德上校和其他人那儿传来。这一定是他们当中的什么人开的枪。大家似乎都停了下来，甚至是那些正在过“莱茵河”的人也停了下来，去凝神细听……亚当隐约听见他们前方有马蹄奔走发出的模模糊糊的嗡嗡声，但很难辨别。可能什么都不是，或者就是他自己耳中恐惧的嗡嗡声。
当他站回队列里，亚当看见他们距离敌人不过十来码。在他们面前，双方阵地之间是一条宽阔的黑水沟，里面的黑水闪闪发光。又是一条“莱茵河”！而且还是很宽的一条，可能有四五码，天知道有多深；也许只有几英寸，也许是好几英尺，底部是一英尺深的淤泥，因为早些时候他们在浅滩边上曾越过一条这样的河。这也是格雷爵爷的骑兵为何没有进攻的原因！他们一直沿“莱茵河”骑着，在找地方过河。
队伍停顿了一下，接着，前方又是一阵水花飞溅的声音，大队人马正在过另外一条“莱茵河”。一只苍鹭气愤地呱呱叫着飞走了。队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亚当看着威廉·克莱格的头盔上细密的水珠结成水滴。然而，就在他们慢吞吞地向前挪动时，“啪”的一声传来剧烈的枪响。
韦德上校正急匆匆地沿着前排下到水里。
亚当开始报以成功的希望。他们从一条宽宽的黑色排水沟里蹚过，他听当地人叫它们莱茵河群。他们一走出来就正好踏上一片开阔的泥炭沼。那柔软而有弹性的泥炭吸收了人们的脚步声，而且也没有石头能让马蹄踩上后发出嘚嘚声。如果他们还没有迷路的话，这就应该不太远了；而且，他们已经迈着悠闲的大步向前走了好一会儿了，这就意味着前面有人认路。他知道韦德上校就在那儿，就在前面他看不见的某个地方，罗杰·撒切尔在后面。早些时候他看见蒙莫斯跟着他们一起走，手里握着一把短矛，脸上还是那副热切而勇敢的老样子，让人们对他满怀爱戴。他，因为他的缘故，整个队伍更加骄傲地迈着大步向前走。他们真的会成功的，亚当心想；如果皇家军队到现在还没能知晓他们行踪的话，那么等他们反应过来时，一切就已经太迟了。当他们还在帐篷呼呼大睡时，他们就会向他们发起进攻，到时……
“来吧，伙计们，这不过是个小水沟！把枪握紧直到过河！后排会掩护你们过去。前排，长矛兵和火枪手，前进！”
一次，他们停下来的时候，听到了前方路上马蹄的嘚嘚声，等他们过去了，有谣言传说是皇家骑兵在过马路。但没有人动，因此也就没有人被发现。上头已经传令下来，如果任何人说话或者喊叫，就会被身边的人用棍棒打死，或者被他们用刀砍死；但发布此命令实在是多此一举。还有一次是他们自己的一匹马不知被它以为看见的什么东西吓着了；但即便是那个时候，人们也只是尽可能地悄悄走到一旁，等着骑手拉住那匹马安抚它镇静下来，不要嘶鸣，以免将他们暴露。
他将火枪放在支架上时从后排看见威廉·克莱格战战兢兢地跟着别人向前走。但不知怎的，整个队伍里笼罩着一种可怕的犹豫，大家都极不情愿离开朋友们的队列去冒险踏入那未知的、可怕的黑水当中，而且还是在敌人的枪口下，他们会直接冲到“莱茵河”边对付他们。韦德暴躁地催促着他们，罗杰·撒切尔在水中噼噼啪啪地走在长矛兵前面。
但中士却为他们的暴露担忧。他担心会被发现，就急忙打手势要他们赶快将头再躲到迷雾表层的下面。过了一会儿，直到小路又通向下坡，他们始终低着头缩着肩走着。亚当不知道玛丽这会儿正在干什么，西蒙、瑞秋、萨拉，还有小奥利弗不知是否睡得安稳，或者，他们是否会在半夜醒来，是否知道他正在黑暗中投入战斗。
“加油，小伙子们，前进！为了上帝和蒙莫斯国王！”
这是一种奇怪而神圣的感觉，似乎他们已脱离肉体凡胎，正孤身处于夜色当中享受着上帝的恩赐。亚当还记得，多年前一个类似的夜晚，那时他还是个年轻小伙，独自牵着驮马赶夜路回家。因为玛丽已近临盆的时间了，他急急忙忙地赶路，走了一天已疲惫不堪。迷雾在克里河上泛起，他和驮马沐浴在月光下往家走，他们的头犹如浮在水上一样。那晚的月亮与星星格外明亮。尽管他一人走在无垠的夜空下，却坚信他听见了苍穹之下传来的天籁之音。接着，他回到家将马关入马厩，之后发现玛丽在灶台边，正把那个新生的宝贝放进摇篮，他们日后称她为安。
从左侧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原来马修上校的团队还没过来就隔着水沟开火了，接着，他们的前方传来一声回应的噼啪声，是对面的敌人回击了。亚当感觉到子弹爆炸的冲击急速地从身边飞过，接着他周围就有几个人大叫着跌倒在地上。他看见罗杰·撒切尔摇摇晃晃差点摔倒，因为一个人受伤摔进“莱茵河”边上那浅浅的水里之前，跌跌撞撞地碰到了他。
到现在，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几个小时了；每个人都紧跟着前面的那个人沿着狭窄蜿蜒的小路向前行走。有时道路在树篱之间陷下，有时又在柔软的泥浆上凸起，灰蒙蒙的薄雾在四周弥漫，似乎从那里朝哪个方向走都是一样的。一次，他们一定是站到一小块高地上了，因为他们的头突然在高地的上面冒了出来，亚当面朝着一片月光照耀的雾海，教堂的塔楼与切佐埃的民房就在他右侧不远处，朋友们的脑袋都围在他四周。
前排的人紧张地从水沟里退了回来。不知怎的，亚当也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身边的人都开起火来，前排的，还有他那一排的，都没有得到命令就狠狠地开枪打出去了，他自己也开枪了，砰的一声震动与黑暗中一片火焰并未让他感到满意，却让他既内疚又恐惧，内疚自己没有听从命令，但巨大的恐惧瞬间将他吞没，他只有尽快地重新填装弹药再次开枪才能让恐惧有所缓解。他周围的人们都在做同样的事情——咬开火药盒，将它们用捣药杆捣实，将子弹吐到手里，这都是他们学过的老一套，但不是一起完成的。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他们没有一起开枪！他听到埃文斯中士在喊叫动作步骤，但他喊得太快了，结果等开枪的命令传到，亚当还没有准备好，但当他准备尽力赶上别人时，他觉得自己必须开枪，而此时别人已经都走到他的前头，又不能等他。
几分钟后，因为威尔突然停了下来，亚当撞到了他的身上。紧随其后的约翰·斯普拉格也跟了上来，踩到了他的鞋跟，突然之间，在他视线内有十来个或者更多的人挤成一团，在等候着前面的障碍清除。
接着敌人的一梭子弹又向他们扫过来，仿佛一阵狂风刮过玉米地，他身边更多的人瘫倒在地。亚当知道他们自己得要像那样一起开枪才能打赢，可是他们却没有那样做。他用捣药杆又狠狠将子弹推进枪膛，将枪举起放在支架上，冲着“莱茵河”对面的那一片硝烟与黑暗胡乱扫射过去。
在队列中，亚当站在瘦小的威廉·克莱格后面，他那单薄的肩膀似乎还没有他扛的火枪宽，那顶旧头盔让他的头在那干瘦、紧张的小身板上显得出奇的大而虚幻。亚当已经注意这顶头盔很长时间了，因为这是他在迷雾中唯一能看清楚的东西。当迷雾将威尔完全笼罩后，一股恐慌突然涌上心头，他担心自己掉队。之后，他从右侧飘浮的头盔上看见苍白的月光犹如沼光一般。他磕磕绊绊地拼命追逐着这微光，看到它变成一个头盔，下面那个瘦小的身体在迈着沉重的步伐艰难地前行，他感到无以言表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