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先生。”
安吃惊地注视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的沉默让他所恐惧的东西不言而喻。她看见他脸上失去了血色,而问话时脸上那焦虑的笑容也消逝了,一丝无助的、心神不宁的绝望神情浮上面颊。等她回答的时候,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没人?但是你说,你曾跟丘吉尔、韦斯顿,还有拉姆都交谈过——他们难道就没有人说我们一句好话吗?他们是不是看起来很不安?或者在其他人大笑的时候保持沉默,有没有诸如此类的表现?”
“我的意思是,他们中一些人一定曾同情地谈起过我们的事业,毕竟他们并不全是天主教徒,而且许多人过去还是我的朋友。他们有说起过吗……他们中有多少人让你觉得可能会投诚加入我们?”
“没有,先生。他们似乎都很有信心,而且对我们极尽诋毁。我曾问过他们为什么要支持一个天主教国王,拉姆上校冲着我大笑,还说这是法律规定的,而且,他还说战士们应该被绞死,而您……您应该被砍头。”
“他们的忠诚,先生?”
她说得太多了。在那可怕的一瞬间她甚至觉得他快要哭了。那张英俊稚气的脸皱在一起,像个孩子一般,为没有做过的事被打而备感委屈。于是,他闭上了眼睛,用他纤细雅致的指尖遮盖着它们。之后,他突然站起身来走到窗户边,凝视着窗外,双手在颚下紧紧攥着,一根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脖子。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高亢,怨气冲天,好像是在对大家说话,又好像没有对任何人说,跟刚才那个自信文雅、能说会道的形象完全变了个样。
“目前,这确实是很重要。如此重要,以至于我有时候都想忘记它。但告诉我,安小姐,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我必须知道,这将对我军大有裨益。”他犹犹豫豫,似乎不愿开口,然后又查看自己手指上的戒指,好像有什么情报在那里面似的。“你跟这些军官们待在一起的时候,你对他们的忠诚有何……印象?”
“诺言,到处都是失信的诺言!除了失信的诺言,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吗?你听到他们发誓的,福特——你也看到那些信了!而现在,竟然变成这样了——他们在安全之处笑话我们,而我们却坐在这沉闷枯燥的小城里等候奥尔索普法官和他的一百五十个骑兵从威尔特郡过来,这也是他们答应的,但却没有来。没有更多骑兵我怎么能打赢费弗沙姆?我昨天就不能进攻,我甚至还没出山就被砍倒了!而且,伦敦那边还是没有人起义,这也是答应过的,阿盖尔在苏格兰被打败了,而且我的国王叔叔也有过允诺,说他会出5,000英镑要我的人头,结果害得我连这个小客栈都不敢出了,生怕有人会对我开枪,而对任何想要离开的人……”
这些话是为她自己以及屋子里的每一位人说的。这样悠闲地谈论与罗伯特的浪漫史使一切如此虚幻。但这对她而言绝非是轻松的小事,她要回来的决定也不是。可是,蒙莫斯对她的话似乎反应得比别人迟钝。说话前,他先叹了口气,好像很不情愿又变得如此严肃。
“詹姆斯!”格雷爵爷气愤的声音吓得他不敢说话了,他瞥了一眼安,想起来她还在这儿。“现在言败还为时尚早,也大可不必,只要我们的脑袋还在。”
“我回来是要跟我父亲在一起,还有我的未婚夫。”蒙莫斯与格雷互相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笑容。“还因为,我看见我们的军队正在取胜,而这对我比任何事都重要,因此我想成为其中一员来做点贡献,如果可能的话。”
蒙莫斯看着他的朋友,稍微颤抖了一下。“我亲爱的福特,那正是我们最有可能失去的。”这个冷酷的笑话似乎令他焕发起精神来,他更加镇静地看着安。“恐怕你的消息比我预期的要糟糕,卡特小姐,但我还是对此不胜感激。不过我现在必须请你离开了,因为我们有要事商量。”
“我没有忘记,福特;只是这似乎太过于痴心妄想了。你为什么要回来,小姐?”
他向她伸出手来,她拉着它,行了个屈膝礼,便退后离开了。他奇怪地看着她,于是,她想自己是否本应该吻手,但现在已为时太晚。她往外走时,韦德上校跟着她进了走廊。她还未离开,他就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你忘记了,詹姆斯,她是逃跑过来加入我们的。我们这边一定有更大的吸引力才能把这样一位大美人吸引过来。”格雷爵爷对她鞠了一躬,脸上略带着嘲讽的微笑。
“也许在你回到你父亲那里之前,我也能跟你说句话,亲爱的?”他将她带到一个安静的角落,接着他们在桌子边坐下,他年轻而坚实的手轻轻握着她的手。他深思熟虑的黑色眉毛下,那双平静的眼睛在仔细地研究她。
“他很会说话,先生。但是……我没有听过他唱歌。”这是个谎言,但她害怕长辈们的责备,还怕事情会传到父亲那里。蒙莫斯本人她倒不在意。他的问题很粗鲁无礼,但提问时那兴致十足的架势使得他们看起来似乎是一场阴谋游戏的一分子,似乎爱情是任何人都可以参与的天真幼稚的游戏。蒙莫斯和格雷跟他们那些严肃而坚定的追随者们大不相同;他们属于丘吉尔、费弗沙姆、玛丽安和罗伯特的世界,因此,似乎跟他们提到他也没什么错。在那间屋里的人群当中,她感觉只有自己、蒙莫斯和格雷理解那个世界。
“你是个勇敢的姑娘,安。霍尔姆斯上校告诉我你帮助汤普森医生处理伤员。那可不是什么好看的景象。”
“既不英俊,也不高大。那么,他有什么特别的过人之处?他歌唱得好吗?他的声音好听吗?”
“是很可怕的景象。但总得有人做。”
“不是太高。也许比您还矮一些。”
“确实是的,这是必须的。但即便如此,并非所有姑娘都能胜任。我认为,你很希望我们的事业获得成功,是不是,亲爱的?”
“高吗?有没有我高,或者像福特那么高?”他指了指格雷爵爷。
“必须成功。这是上帝的事业。如果我们输了……”
“不怎么帅,不。”
“如果我们失败,这会是上帝对我们的终审。但我们在人世间的惩罚将会由詹姆斯国王实施,他对我们可不会比他在地狱的主人更仁慈。你也看见了,我们的詹姆斯国王——蒙莫斯——已经都有点害怕那个惩罚了。”
“哦,我不是说什么不正当的事;可是,确实,有时我们有一点不体面,人们也能忍受。但我想,也许这位波尔上尉的好心激起了……至少不仅仅是你的一点感激之情吧?他长得帅吗?”
“是的……”当然,这个人不会也背叛蒙莫斯吧?她无法忍受那种事。“但也许是因为他累了?”
安的脸红得更厉害了,意识到其他人正用严厉责备的眼神看着他们。“不,没有,先生。他对我还不错,仅此而已。没有什么不正当的事。”
“一个国王从不应该疲倦的,安。或者,至少,他不应该表现出来。当八千将士们的性命取决于他的时候,他当然不能表现出恐惧,或者恼怒。但如你所见,所有人都只是肉体凡胎,即便是国王们,而且我们的国王还没有当多久呢。”
“被我说中了吧,哈,福特!我想这位年轻的波尔少爷一直在试图说服这位年轻小姐跟他在一起!他有没有这样,安小姐?”
他停了下来,再次仔细打量着她。她感觉自己在被考察,以便判断她有多可信。但她并没有感到被贬低;不知怎的,他看着她时的仔细神情让她更加看重自己了。
“是的,陛下。”安将整个经过告诉了他,只是尽量省掉了那个强奸未遂的细节。房间里更加虔诚的宗教徒——韦德、文纳上校,还有那个面色苍白的独臂上校霍尔姆斯——看起来都对此极其关注,他们皱着眉头简单询问了那个龙骑兵团队的名字以及所受到的惩罚。蒙莫斯和格雷则对故事中更浪漫的那部分兴致勃勃,诸如她如何被关押以及逃跑的细节。她尽力弱化罗伯特在其中的作用——但除了逃跑,这正是让蒙莫斯最感兴趣的部分。当被他问到最喜欢哪个皇家军官时,她的脸红了,这尤其让他高兴。他脸上的关怀消失殆尽,她还没有回答,他就转向格雷,脸上带着愉快而心照不宣的笑容。
“我要跟你讲的是这个,安。如果你将我们国王刚才跟你说过的话讲给你父亲或者是任何一个人听的话,这对我们的事业毫无用处——那些关于他的恐惧、失信的诺言、他叔叔的悬赏等等。他本不该在你面前说这些话,而你要是跟任何人吐露了他说的话,或者是他如何说的,你就是在为非作歹。因为一支军队如果想取得胜利,它必须相信它所为之战斗的目标,相信那个带领他们战斗的人。因此,如果你现在出去告诉任何人说,那个带领这支军队的人很焦虑,并且很惊恐,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你就会帮着毁掉我们最后获胜的希望。你明白吗?”
“他们跟我说你被敌人俘虏了,安,而且还是被丘吉尔爵爷本人!可是,后来你又逃脱了。”
“好的。我不会提这件事,绝对不会。”安回头感激地看着这位年轻的上校,他无论做什么都那么镇静果断,像她父亲一样,她也从他那里汲取了力量。“但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她不知道他为何派人叫她过来。
“什么事?”
听到这个王权的暗示,蒙莫斯公爵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似乎这对他是个负担。安在壁炉边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现在她能近距离观察他,她心想,这张年轻英俊的脸看上去如此紧张,他的眼睛那么黑、那么大,那柔软圆润的下巴看着那么固执任性。她曾经觉得他看起来像丘吉尔爵爷,但现在,近距离见过他们两人后,她知道丘吉尔有一种力量正是这个男人缺少的。是自从陶顿的女学生给他献旗以后他就改变了吗?还是远远看去,在一大群鼓掌欢迎的人群面前,他才总是更加放松、更有信心?只有他脸上的笑容依旧跟她印象中的一样迷人。
“如果蒙莫斯是那个样子,并且他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你为什么不害怕?”
“是的,阁下——我是说陛下。”
韦德笑了,在他身上她看见某种勇往直前、目空一切的信心,她曾期待在蒙莫斯身上也能见到,而这与其内在坚毅的清教徒品质是一脉相承的,或许这也能为他们赢得这场战争,正如帮助他们的祖父赢得上次战争一样。
“这么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卡特小姐了,是不是?嗯,我看得出,我们的朋友至少在绑架淑女方面还是显示出一些品味的。请坐,安——小姐,对吗?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我一直都在害怕,亲爱的,但就是不能表现出来。然而,我更害怕地狱之火,而不是詹姆斯国王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