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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嗯……三天左右吧。今天是星期天。到了星期三,我想就能跟你认真地谈谈了。大概就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星期三晚上你有空吗?”

“要多久?”

“星期三晚上有空。”作答道。用不着查看记事簿。天黑以后,他什幺安排都没有。

“我知道了。”沙罗说,“你诚实地对待我,所以我也要诚实地对待你。不过,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那天我们一起吃晚饭,再好好谈谈。诚诚恳恳的。好吗?”

“既然你这幺说,说不定真是这样。这方面我也不太明白。但简单的生活方式更适合我的性格,这也是事实。尤其是在人际关系上,我多次受过伤害,可能的话不愿再有这样的经历。”

“好。”作答道。

过了一会儿,她静静地说:“你可不是简单的人。只是你自己乐意这幺想罢了。”

然后两人挂断了电话。

沙罗又沉默片刻。她对着话筒紧闭着嘴唇的模样历历在目。

那天夜里,作做了个又长又怪的梦。他坐在钢琴前弹着奏鸣曲。一架巨大崭新的三角钢琴,白键无比的白,黑键无比的黑。乐谱架上摊着大开本琴谱。一个女人身穿没有光泽的紧身黑色礼服,站在他身旁,用雪白修长的手指敏捷地为他翻动乐谱,时机把握得准确之极。她头发漆黑,长及腰际。那个地方的一切东西似乎都是由不同层级的白与黑构成。不见其他色彩。

“明白了。”作说,“是我的说法不太妥当。但是,刚才我也说过,我是个相当简单的人。心里抱有这种念头的话,怕是很难好好相处。”

他不知道是谁作的奏鸣曲。总之是一支宏大的曲子。琴谱厚得像电话号码簿,上面密密麻麻填满了音符,不折不扣地“黑压压一片”。这是一支结构复杂、需要高超演奏技巧的艰深曲目。而且作是第一次看到要求即席演奏的曲子,但还是看一眼谱面便理解了它表现的世界的形态,成功地转换成乐音。就像立体地读取错综复杂的设计图。他有这种特别的天赋。训练有素的十指像疾风般拂过琴键。那简直是令人目眩的精彩体验。他能比任何人都快地正确解读那片浑蒙混乱的暗号形成的茫茫大海,同时赋予它正确的形状。

沙罗长叹一声。“什幺义务呀权利呀,最好别用这样的词。怎幺听上去就像讨论修改宪法。”

心无杂念地弹奏着音乐,他的身体似乎被夏日午后雷光乍现般的灵感锐利地穿过。那音乐既有大师风范的结构,又非常美丽、富于内省。它无比坦率、纤细立体地表现了人类生存行为的状态。只有音乐才能表现世界的那种重要面貌。他为亲手演奏这样的音乐而自豪。剧烈的喜悦令脊骨震颤。

作说:“希望你明白,哪怕情况就是如此,我也不是要说三道四。那也许不该由我多嘴多舌。你对我没有义务,我对你也没有权利。但作为我来讲,只是很想知道自己的感觉是否正确。”

遗憾的是,他面前的观众似乎不这幺想。他们忸怩地扭动着躯体,似乎既无聊又焦躁。摇动椅子和咳嗽的声音传入耳中。这是怎幺回事?人们根本不理解这音乐的价值。

她沉默着。

他在一个像是宫廷大厅的地方演奏。地面由光滑的大理石铺成,天花板很高,中央有扇采光用的美丽天窗。人们坐在优雅的椅子上听音乐。大约有五十人,都是衣冠楚楚的文雅之士,似乎也很有教养。但很遗憾,他们不具备听懂这音乐精髓的能力。

“那幺,你是不是还有喜欢的人?”

随着时间过去,人们制造出的噪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终于变得不可收拾,甚至盖过了音乐的回响。最终连他的耳朵也几乎听不到自己演奏的音乐了,只能听到放大到荒诞不经地步的夸张的噪音、咳嗽和不满的呻吟。尽管如此,他的眼睛仍然像舔舐般读着乐谱,手指着魔似的疾速驰过琴键。

“哦。”沙罗说。

随后在某一瞬间,作忽然发觉翻动乐谱的黑衣女子手上长着六根手指。那第六根手指跟小指差不多大。他倒抽一口凉气,胸膛剧烈颤抖。很想抬眼看看身旁女子的脸。她是个怎样的女子?是自己认识的女人吗?然而乐章演奏完毕之前,作的眼睛一瞬也无法离开谱面。纵使听音乐的人已经一个也不在了。

“是呀。仅仅是朦朦胧胧地有这种感觉。”作说,“但就像我跟你说过的,我本来就不是直觉灵敏的人。我的大脑基本是为了制作有形的东西才形成的。人如其名。结构相当简单,往往理解不了人类复杂的心理活动。这幺说起来,我好像连自己的心理活动都不能理解。在这种微妙的问题上,我屡屡犯错,因此许多事情尽量不在脑子里想得太复杂。可这件事情一直有点挂心。所以我想,与其傻乎乎地想来想去,坦率地直接问你更好。”

这时,作醒过来。枕边电子钟的绿色数字显示着两点三十五分。浑身大汗淋漓,心脏还在镌刻冷冰冰的时间。爬下床脱掉睡衣,用毛巾擦拭身体,换上干净的T恤衫和短裤,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在黑暗中思念沙罗。方才在电话里对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深感后悔。不该提那种事。

沙罗沉默片刻。“觉得?”她说道,“你是说,仅仅是朦朦胧胧地有这种感觉吗?”

他很想立刻给沙罗打电话,把自己的话一句不剩地收回。然而将近深夜三点,不能给任何人打电话,更不可能让对方彻底忘却已经说出口的话。我也许会就此失去她,作想。

“我说不好,但觉得除了我之外,你好像还有正在交往的男朋友。这件事我一直有点挂心。”

然后他想起惠理。惠理·黑野·哈泰宁。两个小姑娘的母亲。想起白桦树林背后延展开去的蓝色湖泊,想起系在堤坝上的小艇的咔嗒声。画着美丽花纹的陶器,小鸟们的鸣啭,狗儿的叫声。还有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弹奏的中规中矩的《巡礼之年》。惠理静静抵在他身上的丰腴乳房的触感。温暖的气息和泪水濡湿的脸颊。已然丧失的许多可能和永逝不返的时间。

“好呀。”沙罗说,“当然是诚实面对自己更好。不管什幺,你只管问好了。”

有时两人隔桌相对,半晌无言,却不用刻意搜索词句,只是聆听小鸟的鸣叫。那啼声有独特而奇妙的旋律。相同的旋律在林中反反复复。

“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作下定决心,开口说,“这种话也许不说为妙,但我还是觉得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更好。”

“鸟爸爸鸟妈妈就是那样教小鸟鸣叫的。”惠理说着,嫣然一笑,“来到这里我才知道。鸟儿们还得一点点学习怎幺叫呢。”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作仔细地倾听。那里的深长意味尚未消解。

人生就像复杂的乐谱,作想。写满了十六分音符和三十二分音符,以及许多奇妙的符号、意义不明的批注。很难正确地解读。即便解读出来,将它转换成正确的乐音,也未必能正确理解和评价当中寄托的意义。它也未必能让人幸福。人类的行为为什幺非得如此错综复杂呢?

“别客气。”

“你一定要想办法追到沙罗。你需要她。不管发生什幺,你都不能放开她。我相信。”惠理说,“你什幺都不缺。你要有自信,要有勇气。你需要的就是这两样。”

“辛苦了,谢谢你。全亏了你。”

而且,千万别让坏心眼的小矮人逮住了。

“是啊,见个面吧。不过总而言之,芬兰这趟没有白跑就好。”

作想起沙罗,想到她可能正被某人赤裸的手臂搂在怀里。不,不是某人。他亲眼看见过那个人。那时沙罗满脸幸福。笑脸上微微现出美丽的牙齿。他在黑暗中闭上双眼,用指尖按住两侧太阳穴。不能怀着这种心情活下去,他想,哪怕只是三天。

“没有问题。我有好多话得跟你说,但说来话长。还是过两天咱们见个面吧,我慢慢从头说给你听。”

作拿起听筒,按下沙罗的电话号码。时钟的指针快要指向四点。电话铃响了十二声,然后沙罗拿起话筒。

“该不是出什幺问题了吧?”

“这种时候打电话实在抱歉。”作说,“不过,我很想跟你说句话。”

“我不知道。声音听上去怪怪的,也许是因为我太累了。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坐这幺长时间的飞机。”

“这种时候?是什幺时候?”

“对了,你的声音听上去跟平时有点不一样,是我的错觉吗?”

“不到凌晨四点。”

一阵短暂的沉默。像测量风向般意味深长。然后沙罗说:

“你看,我甚至都不知道世上真有这种时间。”沙罗说,听声音就知道她的意识似乎尚未清醒,“那幺,是谁去世了吗?”

“很好。听到这话我很开心。”

“没有人死。”作答道,“还没有人死掉。不过有句话,我一定要在今天夜里告诉你。”

“嗯。我想值得。有些事情一定得当面谈才行。幸亏去了这一趟,许多事情变得清楚多了。不能说对一切都恍然大悟,但这对我而言有重大意义。我是说,对我的心而言。”

“什幺话?”

“万里迢迢赶到芬兰去见她,你觉得值得吗?”沙罗问。

“我是真的喜欢你。打心底想得到你。”

“她看上去很幸福。芬兰的生活大概很适合她吧。”作说道。除了漫长阴暗的冬夜。但他没说出口。

电话那头好像在找什幺东西,有窸窸窣窣的声响。然后她轻咳一下,发出叹息般的声音。

“非常好。”他说了从赫尔辛基驱车一个半小时到美丽的湖畔去见惠理(黑)的情形。她同丈夫、两个年幼的女儿,带着一条狗,一起在夏季别墅度暑假。附近有个小小的作坊,她和丈夫每天在那里制作陶器。

“现在说话方便吗?”作问。

“太好了。她人很好吧?”

“当然。”沙罗答道,“现在不是不到凌晨四点吗?不管说什幺都行。谁也不会偷听。大家都深陷在黎明前的熟睡中呢。”

“我见到黑了。”作答道,“跟她好好谈了谈。奥尔加帮了我很多忙。”

“我是真的喜欢你。打心底想得到你。”作重复道。

“洗衣服,买东西,做菜,打扫厨房和卫生间。我偶尔也需要这样朴素的假日。”她说,然后沉默了一下,“那幺,芬兰的事情办妥了吗?”

“这就是你在不到凌晨四点时,要打电话告诉我的话吗?”

“对不起。的确该那幺做。”作道歉说,“对了,你今天一天都做了些什幺?”

“是呀。”

她稍微顿一顿。“喂,我也很担心,不知你的旅行是否顺利。你总该留个话,就一句也行嘛。”

“你喝酒了吗?”

“那倒是。的确该把名字留下。”

“没有,滴酒未沾。”

“那也有可能,可自己的名字总说得出来吧?”

“哦。”沙罗说,“一个学理科的人,倒很浪漫嘛。”

“我不太会往录音电话里留言。总是紧张得说不出话。”

“这和造车站一样呀。”

“可你没留言。”

“怎幺一样?”

“嗯。”作说。

“这很简单。假如没有车站,电车就不能在那里停靠。我非做不可的,就是先在脑中构想那个车站,然后给它添上具体色彩和形状。这是最开始要做的事。哪怕有什幺不完备的地方,等以后再修改就行。我对这种工作是得心应手。”

“我正好出去买东西了。”

“因为你是优秀的工程师。”

“是我呀。”

“我希望如此。”

“我看这样蛮好。”沙罗说,“对了,今天下午一点左右往我家里打电话的是你吧?我一直忘了查看录音电话,刚刚才发现。”

“而且你直到天快亮时,还在孜孜不倦地为我建造特制的车站喽?”

“困是困,不过我打算坚持一小时再睡觉。明天就开始上班了。在公司里可没办法睡午觉。”

“是的。”作答道,“因为我打心里喜欢你,想得到你。”

“现在说话不要紧吧?困不困?”

“我也非常喜欢你呀。每次见面,心就一点点地被你吸引。”沙罗说道,然后像给文章留白似的稍作停顿,“不过现在是凌晨四点不到,连鸟儿都没醒呢。我的大脑也难说在正常运转。所以,你可以等我三天吗?”

“睡眠简直乱七八糟,但身体状况不算坏。”作答道。

“好。但我只能等三天。”作答道,“这可能是极限了。所以我才在这种时间给你打电话。”

“时差综合征没问题吗?”她问。

“三天足够了,作。我会严守工期的。星期三傍晚见。”

夜间九点前,沙罗打来电话。

“把你吵醒了,抱歉。”

游完回家,睡了半小时午觉。那是无梦的、意识被彻底截断般浓稠的睡眠。然后熨了几件衬衫和几块手帕,做了晚饭。将鲑鱼加上香草放进烤箱,烤好后挤上柠檬汁,和土豆沙拉一起吃。还做了豆腐葱花味噌汤,喝了半罐啤酒,看傍晚的电视新闻。随后躺在沙发上看书。

“没关系的。我总算知道了在凌晨四点的时候,时间也在照样流淌。这是好事。天已经亮了吗?”

骑上自行车去健身馆,在游泳池里游了平日的距离。浑身还残留着古怪的麻木,边游泳边感觉似乎忽然睡熟了。实际上当然不可能边睡边游,只是感觉而已。但身体在游泳时变成了近乎自动操作的状态,不必再想沙罗和那个男人。这对他来说值得庆幸。

“还没呢。不过一会儿就要亮了。鸟儿们已经开始叫了。”

说不定此刻她正在跟恋人一起享用假日的午餐。这个时间上床还太早。作想起了和沙罗手牵手在表参道漫步的中年男子。无论如何试图赶走那人的身影,它也不肯离开脑际。在沙发上躺下,迷迷糊糊地想着这样的事,觉得后背上仿佛有针在扎。细得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针。微微地疼,也不出血。大概是。但疼痛还是疼痛。

“早起的鸟儿能捉住好多虫子。”

洗完澡,往沙罗的住处打了个电话。但电话是录音状态。“信号音响后请留言。”该怎幺办?作略一犹豫,没说一句话就放下了话筒。墙上时钟的指针显示刚过下午一点。他想,要不给她的手机打一个试试?可又改变主意作罢了。

“在理论上。”

洗衣服,浏览一遍积攒多日的报纸,傍晚前上街买了些食品,却没有食欲。大概是时差闹的吧,天还很亮便困倦难耐,八点半上床躺下,昏昏睡去,可没到半夜又醒过来。想把飞机上没读完的书接着读下去,可脑子又不听使唤。于是他打扫房间。将近天明时再度入睡,再次睁开眼已将近星期天的中午。看来是炎热的一天。他打开空调,泡了咖啡喝,吃了一片芝士吐司。

“不过我猜我大概看不到。”

回到东京,是在星期六的早晨。整理好旅行袋,优哉游哉地泡了个澡,然后什幺事也不做,度过了一整天。刚到家,他就想给沙罗打电话。甚至当真拿起话筒按下了号码。但他最终把话筒放回原处。调整好自己的内心还需要一些时间。虽然是一次很短的旅行,中间还是发生了种种事情。还没有此刻已身处东京正中心的真实感。似乎刚才还在海门林纳郊外湖畔聆听透明的风声。不管告诉沙罗什幺,他都必须斟词酌句。

“晚安。”他说。

黄昏时分,去奥尔加推荐的港口附近的餐厅吃鱼,喝了半杯冰镇夏布利白葡萄酒,想起了哈泰宁一家。他们四个人此刻一定也围坐在餐桌边。风还在吹拂着湖面吗?惠理此刻心里在想什幺?她温暖的气息仍然留在自己耳朵里。

“喂,作。”

作从车站给奥尔加打电话道谢。找到哈泰宁家了,她看到我的时候果然很惊讶,海门林纳是个很美的城市。那很好,太棒了。奥尔加说。她似乎由衷地为作高兴。如果方便,今晚我请你吃晚饭以示谢意。作发出邀请。我很高兴,不过今天是我妈妈生日,得待在家里跟爸爸妈妈一起吃饭。奥尔加说。请代向沙罗问好。一定转达。辛苦你,谢谢。作说。

“嗯。”

多出来的两天,作只是在赫尔辛基城里漫无目的地闲逛。不时飘落小雨,但不必在意。边走边想种种事情。有许多事情不得不想。回东京前他打算尽量整理自己的心情。走累了,或想累了,就走进咖啡馆喝杯咖啡,吃个三明治。途中迷了路,不知此刻身在何处,他也不介意。这座城市不算大,况且到处都跑着有轨电车。而对此时的他来说,迷失方向在某种意义上甚至让人心情舒畅。最后一天午后,他走到赫尔辛基中央车站,坐在长椅上,呆望着来来往往的列车打发时间。

“晚安。”沙罗说,“安心地好好睡一觉。”然后挂断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