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做的,最多是继续建造火车站。”
“我们就这样幸存下来了。我也是你也是。幸存下来的人,就背负着幸存者必须完成的职责——尽可能好好地活下去。哪怕有许多事情永远不会完美。”
“那就好。你只要继续建造火车站就好。你造的车站肯定既完美又安全、大家都觉得舒适方便。”
惠理再次双手掩面。片刻的沉默。然后她抬起脸,继续说道:
“我希望尽量造出这样的车站来。”作说,“这其实是不允许的——我在负责修建的车站里,总是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某个地方。从外侧看不到的地方,用钉子在半干的混凝土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多崎作。”
“青其实也一样。”惠理说,“那家伙仍然保持着一颗纯粹的心。我很清楚。只是要在这个现实世界里活下去很不容易,他们两个都取得了非凡的成果。他们尽了自己的力量,规规矩矩的。作,我们是曾经的我们的事,绝不是没有意义的。就是我们曾作为小团体融为一体的事。我是这幺看的。哪怕它只存续了有限的几年时间。”
惠理笑了。“就算你不在了,你那美妙的车站也会留下来。跟我在盘子背面写上名字的缩写一样呀。”
作点点头。
作抬脸看着惠理说:“谈谈我的女朋友,可以吗?”
“赤每年都向那家天主教慈善机构捐献一大笔钱,维持课外学堂。那里的人非常感激他,因为那家慈善机构就靠着一点非常拮据的财政支出勉强运营。但他捐款的事没有人知道。赤强烈要求对捐款人的身份保密。知道的除了当事人,大概就只有我了吧。我因为一点小情况碰巧得知了这件事。作,你瞧,那家伙绝不是坏人。你要理解啊。他只是装出一副坏模样。我不知道他为何这幺做,大概是情非得已吧。”
“当然。”惠理嘴角浮出富有魅力的微笑,“我正想听听你那位聪明的年长女友的故事呢。”
她再次抚弄着刘海,然后说道:
作谈起了沙罗。第一次见面就奇妙地被她吸引,第三次约会便有了性关系。她很想了解名古屋的五人小团体和它的始末。而最后一次与她见面时,作不知为何没充分勃起,没能进入她体内。作甚至坦白地说了这种事情。沙罗还强烈地劝说作去名古屋,去芬兰。否则内心的问题就无法解决。作认为自己喜欢沙罗,感觉哪怕是跟她结婚也行。大概还是头一回对人有如此强烈的感情。然而,她好像还有个年长的恋人。跟那个男人走在一起时显得很开心。我也许没有本事让她那幺幸福。
“我不太喜欢赤干的事情。这一点很明确。但也不能因此抛弃他。那家伙以前毕竟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现在也是好朋友,哪怕是七八年没见过面了。”
惠理非常仔细地听着他的叙述,没有插一句嘴。最后,她这幺说:
“说不清。”作说,“他生活的世界离我太远。我没法简单地判断是好是坏。”
“作,你应该把她追到手,不管出现什幺情况。我是这幺觉得。假如你放走她,只怕今后别想再追到什幺人了。”
她听了一会儿鸟鸣,拿起发卡再次把头发向上拢去。然后用指尖轻轻按住额头。“你怎幺看赤从事的工作?”她问。时间的流动稍稍变轻了,似乎卸去了重压。
“但是我没有自信。”
风好像暂时停息了,白色窗帘一动不动。小艇的咔嗒声也听不见了。唯有鸟鸣声传入耳际。是奏出从未听过的奇异旋律的鸟儿。
“为什幺?”
“我们每个人都背负着这样的歉疚。”惠理说。
“大概是因为缺乏自我吧。既没有突出的个性,也没有鲜明的色彩。我没有任何东西拿得出手。一直以来都面临这个问题。我总觉得自己是腹中空空的容器。作为容器,也许形成了一定的轮廓,但是里面根本没有可以称作内容的东西。我怎幺想都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时间越久,她越了解我,只怕越会感到失望,然后终将离我而去。”
作望着她晒得很好看的侧影。那微微上翘的鼻子,他从前就喜欢。
“作,你应该更多些自信和勇气。要知道我喜欢过你啊。一度情愿把自己献给你。如果你要,我什幺都愿意给你。一个浑身热情洋溢的女孩,就是心诚到如此的地步。你有你足够的价值,绝不是腹中空空。”
“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我杀了阿柚。”惠理说完,将脸扭向一侧,“那天夜里,去敲她房门的也说不定是我。”
“你这幺说,我非常高兴。”作说,“真的高兴。但现在如何,我心中没底。我三十六岁了,可认真思考关于自己的事情时,还是跟从前一样,不,比从前更加不知所措。该怎幺办?我下不了决心。因为生来还是头一次对别人有如此强烈的感情。”
作点点头。
“就算你是腹中空空的容器,又有什幺关系?”惠理说,“就算是那样,你也是非常美妙、令人心仪的容器哟。自己到底是什幺,其实谁都搞不明白。你不觉得吗?既然如此,那你索性就当个形态美丽的容器好了。当个能让人很有好感、情不自禁想往里放点什幺的容器。”
“在某种意义上。”惠理说。
作思考着她的话。他理解惠理想说的意思,姑且不论这是否适合自己。
“而且,也许是我杀了阿柚。”作坦率地说,“那天夜里,去敲她房门的也许就是我。”
惠理说:“回到东京后,赶快把一切对她说清楚。你必须这样做。直言相告永远会带来最好的结果。但是千万不能对她说你看见过她跟那个男人在一起。一定要藏在心里。有些东西,女人是不愿被人看见的。但除了这件事,把你的心情毫不保留、老老实实地告诉她。”
惠理一句话也不说,凝视着作的脸庞。
“我害怕。怕自己万一做错了事,或者说错了话,结果把一切都毁了,让一切都化为乌有。”
作答道:“我以前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牺牲者,毫无道理地遭受了残酷的对待,因此深受心灵创伤,毁掉了应有的人生。老实说,我恨过你们四个。心想为什幺偏偏就我一人遭此大难?但说不定事实并非如此。也许我不单是个牺牲者,同时还不知不觉给周围的人造成了伤害。或许又由于反作用力,反过来伤到了我自己。”
惠理缓缓摇头。“这就跟建造车站一样啊。只要那东西具有重大的意义和目的,就绝不会因为一点小小的过失便全面崩盘、化为乌有。哪怕不够完美,也总得先把车站造出来,是不是?没有车站,电车就没办法停车,也就没办法迎接心爱的人。如果发现有缺陷,以后再根据需要动手修理不就行了嘛。首先把车站造好。一个为她建造的特别的车站。一个哪怕无事可做,电车也情不自禁想停靠下来的车站。在心里勾勒出这样的车站,再赋予具体的色彩和形状,然后把你的名字用钉子刻在地基上,在里面注入生命。你具备这样的能力。你不是一个人就能横渡黑夜中冰冷的大海吗。”
“你在想阿柚的事情吧?”惠理问。
惠理劝他留下来吃晚饭。
当然,根本没有非这样做不可的理由。作从来没有想杀人的念头。然而说到底不过是象征性的,也许他曾经试图杀害阿柚。自己的内心究竟潜伏着何等浓重的黑暗,连作也一无所知。他只知道阿柚心中大概也潜藏着属于阿柚的浓重黑暗。而且那黑暗或许在某个地方,在地下极深的去处,与作的黑暗一脉相通。而作扼住她的脖子,也许正因为她希望这样。作或许在那一脉相通的黑暗中听见了她的希望。
“这一带常常能钓到肥美新鲜的鳟鱼。配上香草,用平底锅煎。虽然很简单,但是味道可美啦。干脆跟我们一起吃完饭再走吧。”
作的脸不禁扭曲了。为什幺一定要有这种无聊的想象?为什幺我一定得扼住阿柚的脖子?
“谢谢你。但我该回去了。我想趁天还亮着赶回赫尔辛基。”
阿柚犹豫一阵,默默地取下安全链。作的右手紧紧攥着一根带子。
惠理笑了。“趁天还亮着?你瞧,这可是芬兰的夏天,差不多一直到半夜,天都明晃晃的。”
“我有话无论如何都得告诉你。非常重要的话。所以我才赶到滨松来。要不了很长时间。开开门吧。”他说,接着对着紧闭的门继续说下去,“事先没联系就直接赶来,很抱歉。但要是事先联系,你肯定一开始就不愿见我。”
“可我还是……”作说。
“作?”阿柚说。
惠理理解他的心情。
作眼中浮现出自己敲着阿柚的房门,口里说着“开开门好吗?有话跟你说”的情形。他身穿湿淋淋的黑色雨衣,飘散着沉重的夜雨气息。
她说:“谢谢你这幺远专程来看我。能跟你说说话,我很开心。真的。从前长年憋在心里的东西,好像得到了化解。当然不是说所有问题全都消释了,但我还是得到了巨大的解脱。”
思考这种梦境时,作会觉得哪怕阿柚声称遭到他强奸(还怀上了他的孩子),他也无法断言那就是编造,跟自己毫不相干。尽管只是梦中的行为,但他总觉得自己也有责任。不,不单单是强奸这件事。阿柚遇害一事也是如此。兴许在那个五月的雨夜,是自己内部的某种东西,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情况下赶到滨松,扼住了阿柚像鸟儿般纤细美丽的脖颈。
“我也一样。”作说,“你帮我得到很大的解脱。还见到了你先生和女儿们,知道了你在这里过着怎样的生活。单是这些,就不虚此行了。”
作想起自己经常做有阿柚登场的春梦。在梦里,惠理也会出现。她们两人总是如影随形。然而作在梦中射精时,却总是射在阿柚体内。一次也没在惠理体内射过。那也许具有某种意义。不过,这种话不能告诉惠理。无论多幺坦率、多幺推心置腹,有些事仍然不能说出口。
两人走出小木屋,走到大众高尔夫停放的地方。缓缓地,仿佛在确认每一步的意义。最后,再一次拥抱。这次她不哭了。作在脖颈处感觉到她平静的微笑。她丰硕的乳房充溢着生存的力量。环绕到后背的手指无比强劲真实。
惠理微笑起来。那微笑中没有挖苦的色彩。
然后,作忽然想起从日本给她和孩子们带来的礼物。他从放在车里的挎包中取出来,递给她。给她的是黄杨发卡,给孩子们的是日本的绘本。
“不是假话。”作说,“在这种问题上,我绝不信口开河。我和你一定会度过美好的时光。没有这样实在遗憾。我打心底这幺想。”
“谢谢你,作。”惠理说,“你一点也没变。总是这幺友善。”
“哪怕是假话,你这幺说,我还是很高兴。”惠理说。
“又不是什幺大不了的东西。”作说着,想起了买礼物的那天傍晚,在表参道看到沙罗和一个男人走过街头的情形。假如没想到要去买礼物,就不会目击那个场面了。世事真是不可思议。
这样的事即便发生也不足为奇。有很大的可能性。这样的经历对两个人的人生绝不会起到负面作用。就算不再是恋人关系,大概也能变成好朋友。然而一切在现实中并没有发生。两人身上实际发生了完全不同的情形。如今这个事实有大于一切的意义。
“再见啦,多崎作。路上小心哦。”临别之际惠理说,“别让坏心眼的小矮人逮住了。”
两人应该会成为亲密的恋人,享受浓烈的性爱。作暗想。自己与惠理肯定有许多可以分享的东西。尽管乍看性格很不一样(作腼腆又口舌笨拙,惠理爱交际又喜欢饶舌),但都喜欢动手制作有形有意义的东西。但他觉得这种两心相依的时期大概不会太久。随着时间的流逝,惠理和他追求的东西不免产生分歧。他们只有十几岁,大概都会朝着各自追寻的方向一点点成长,而前进的路上不久就会迎来分歧点,自此便分道扬镳。他们应该不会大吵大闹,也不会彼此伤害。自然而平稳地分手。最后,作大概继续在东京建造他的火车站,而惠理与爱德华结婚,辗转来到芬兰。
“坏心眼的小矮人?”
“那还用说。”作说,“我非常喜欢你。跟被阿柚吸引的意义不同,我强烈地被你吸引。假如那时你向我敞开心扉,我想当然会跟你成为恋人。我们肯定能相处得很好。”
惠理眯起眼,嘴唇像以往一样调皮地歪了歪。“在这里我们常常这幺说。别让坏心眼的小矮人逮住了。要知道这一带的大森林里自古以来就住着各种生灵。”
“只要活着,谁都有个性。只是有的人显而易见,有的人不易看清。”惠理眯起眼睛,直直地注视作的脸,“那幺,答案怎幺样?会让我做你的恋人吗?”
“知道了。”作笑着说道,“我会当心,不让坏心眼的小矮人逮住。”
“而且我还没有个性。”
“如果有机会,请转告赤和青,”惠理说,“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惠理微笑着说:“也许吧。没准是你的脸无聊透顶,没准是我的脑子不太正常。至少对一个傻头傻脑的十六岁少女来说,你够帅了。我当时想,要是能有像你那样的男朋友该多好。”
“我会转告他们的。”
作摇摇头。“我那张面孔无聊透顶。我从来没喜欢过自己的脸。”
“对了,你可以时不时去看看他们两个。或者三个人聚一聚。我觉得这样对你对他们都好。”
“你很温柔,冷静又稳重,而且那时就有了自己的活法。还长得帅。”
“是啊。那样也许挺好。”作答道。
“因为我不敢想象竟然有人喜欢我、想做我的恋人。”
“恐怕对我也是。”惠理说,“尽管我大概没办法参加。”
“为什幺?”
作点点头。“等我安顿好了,一定创造个这样的机会。哪怕只是为了你。”
“冷不丁当面跟我说,我大概不敢相信吧。”作说。
“真是不可思议啊。”惠理说。
“如果那时我下决心向你表白,说喜欢你,会让我做你的恋人吗?”
“什幺?”
“不管什幺都行。”
“那个美好的时代悄然逝去,而且一去不复返。各种美丽的可能性竟被流逝的光阴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是这个。”
惠理咬着嘴唇,想了一下,然后说:“嗯……有件事你可以告诉我吗?”
作默默地点点头,想说句什幺,但想不出来。
“我的事情,你就别介意了。”作说,“我总算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也算成功地独自游过了黑夜的大海。我们大家各尽其力,活过各自的人生。而长远地看,就算那时我们作出不同的判断、选择不同的行动,只怕最终——尽管可能有点误差——还是会落到与今天相同的田地。我有这种感觉。”
“这里的冬天无比漫长。”惠理望着湖面说,像是说给远在天边的自己听,“夜晚很长,甚至会觉得永无尽头。一切都冻得硬邦邦。你会怀疑春天大概永远不再来。于是不知不觉地,你就会想起各种阴郁的事情,任你怎幺打算不去想。”
“本该早点这样向你道歉。”惠理说,“道理我很清楚,可是怎幺都做不到,因为我感到很羞耻。”
尽管如此,还是无话可说。作只是沉默着,将目光投向她视线前方的湖面。等想出应该在此时此地说的话,他已经坐上了飞往成田的直达航班、系好了安全带。不知为何,恰如其分的话总是姗姗来迟,错过最恰当的时机。
片刻的沉默。
他转动钥匙发动汽车。大众车的四缸发动机从短暂的睡眠中醒来,活塞嗡嗡地敲打出踏实的循环。
“嗯。老实说,我舍弃你不单单是为了阿柚。那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我胆怯了。我缺乏身为女人的自信。我明白再怎幺喜欢你,你大概都不会理睬我。我以为你心里大概向着阿柚,才能那样毫不留情地割舍你。就是说,那也是为了割断对你的感情。假如我有一丁点的自信和勇气,而不是无聊的自尊心,我想不管出现什幺情况,我大概都不会那样冷酷无情地抛弃你。那时候的我,脑子一定出毛病了。真的对不起你。真心向你道歉。”
“再见啦。”惠理说,“保重!你一定要想办法追到沙罗。你无论如何都需要她。我相信。”
“不止这些?”
“我一定试试。”
“但是,还不止这些。”惠理说。
“听着,作,有一件事你得记住了。你不是缺乏色彩。那种东西仅仅是姓名而已。我们的确拿这件事开过你的玩笑,可全都没有意义。其实,多崎作,你是个无比优秀、色彩丰富的人,一直在建造美妙的火车站。如今你是个三十六岁的健康市民,拥有选举权,定期纳税,为了看我甚至还一个人坐飞机到芬兰来。你什幺都不欠缺。你要有自信,要有勇气。你需要的就是这两样。千万别因为怯懦和无聊的自尊失去心爱的人。”
作沉默不语。
作换到前进挡,踩下油门,从敞开的车窗伸出手挥动。惠理也跟着挥手。她把手扬得高高的,不停地挥舞。
惠理摇摇头。“我也对自己这幺说过,说过好多次。但是这种话根本救不了我。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我是为了保护自己才远离阿柚,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这跟她最终能否得救无关,是关乎我心灵安居之处的问题。何况其间连你也失去了。因为要优先考虑阿柚的问题,就不得不舍弃无辜的多崎作。仅仅由于自己的原因,我给你造成了深重的伤害。其实,我是那幺喜欢你啊……”
很快,惠理的身影隐没在树丛中,看不见了。只有芬兰夏日里深沉的绿色映在后视镜中。好像又起风了,宽广的湖面上处处涌起白色的涟漪。一位年轻的高个子男人划着皮划艇过来,仿佛一只巨大的豉虫,无声地向前缓缓滑去。
“也许。但就算那次没发生,可是总有一天,换一个地方,说不定还会发生同样的事。你不是阿柚的监护人,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守在她身边。你有你的人生,你能做的事也有限。”
大概再也不会来这里了。也不会再跟惠理见面了。今后两个人大概会在各自注定的场所,沿着各自的道路向前走下去吧。就像青说的,已经不可能后退了。这样一想,悲哀便如同水流一般,不知从何处无声地汹涌而至。那是透明无形的悲哀。是他自己的悲哀,又是伸手莫及的远处的悲哀。胸膛像刀割般疼痛,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半晌,惠理咬着嘴唇。“不过,这跟我抛弃了她没有两样。于是她一个人去了滨松,被人以那幺残酷的方式杀害了。她的脖颈很纤细、很美丽。记得吧?就像美丽的鸟儿,一点小小的力量就会让它折断。如果我在日本,那幺残酷的事情肯定就不会发生。我不会让她一个人去陌生的地方。”
驶上柏油路后,将车停到路边熄火,趴在方向盘上闭起眼睛。为了调整心跳,他不得不花时间慢慢做深呼吸。这样做着,作忽然发现体内临近核心处有个又冷又硬的东西,就像终年不化、完全冻僵的冻土芯。就是它生出了胸中的痛楚与窒息。以前他竟不知道自己内部存在这种东西。
“你只是把心情坦率地说出来了。不是辩解。”
不过,这是恰到好处的痛楚,恰到好处的窒息。这是他必须好好品味的东西。这冰冷的芯,他今后必须一点一点消融。或许得耗费时间,然而这才是他非做不可的事情。为了让这冻土消融,他需要某个人的温暖。单凭他自身的体温还不够。
惠理说:“最终我还是扔下了阿柚,没再管她。我千方百计一心想逃离她。想尽力逃得远远的,逃脱纠缠她的那个东西,不管那是什幺。所以我沉湎于陶艺,跟爱德华结婚,来到了芬兰。当然说到底,这对我而言是自然的结局,并不是刻意为之。但这幺一来就不必再费神照顾阿柚了——我并不是没有过这种心情。我比谁都喜欢她,长期以来甚至把她看作自己的分身,不管怎样都要支持她。可是另一方面,我真的疲惫不堪。一直忙于照料她,我真的已经筋疲力尽。如何努力也无法阻止她日趋严重地逃避现实,我真是苦闷极了。如果我继续留在名古屋,只怕也要变得不正常。但这种话无非是辩解吧?”
先回东京再说。这是第一步。他转动车钥匙,再度发动汽车。
两人再度隔着餐桌坐下,互相倾诉肺腑之言。许多都是长期收藏在灵魂深处、不曾化作语言的东西。他们掀起心灵的封盖,打开记忆的门扉,尽量如实地道出心声,静静地倾听对方的讲述。
在返回赫尔辛基的路上,作衷心祈祷惠理不要在森林中被坏心眼的小矮人逮住。此时此地,他能做的也只有祈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