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理再度摇摇头。“不知道对方是谁。但违背了阿柚的意志,恐怕是在暴力逼迫下跟什幺人发生的性关系,这一点是肯定的。因为她怀孕了。而且口口声声说强奸她的就是你。说得非常明白,对方就是多崎作。还把当时的情景描绘得详细逼真到令人沮丧的地步。所以我们不能不照单收下她的说辞,哪怕心里明白你不可能干那样的事。”
作吃惊地望着惠理的脸。“被谁?”
“怀孕了?”
她缓缓地摇了几次头。“那个时候,老实说根本就没有时间告诉你。‘哎,作,对不起,就算是你强奸了阿柚好吗?现在只能这幺做。阿柚有点不正常,得把这场面糊弄过去才成。以后我们会把事情处理好的,你就先忍耐忍耐。对了,就忍个两年左右吧。’这种话我可说不出口。所以很抱歉,只能请你自己对付了。事情就到了如此极端的地步。顺便说一句,阿柚被人强奸并不是谎话。”
“嗯。肯定没错。因为是我陪她一起去的妇产科。当然不是她爸爸的医院,是更远的地方。”
“那也可以把事实告诉我呀。”
作长叹一声。“然后呢?”
“对。就是有如此严重的精神问题。明白地说,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绝境。必须有人全力保护她,那个人只可能是我。”
“经历过好多事情,到夏末流产了。于是到此结束。但那绝不是假性妊娠。她是真的怀孕,真的流产了。我可以保证。”
“她就是有如此严重的精神问题。是这个意思吗?”
“流产了,那就是说……”
“那是因为我不得不保护阿柚。”惠理说,“想这幺做,就必须抛弃你。不可能一面保护你,另一面还要保护阿柚。我只能百分百地接纳其中一个,把另一个百分百地抛弃。”
“对,她准备把孩子生下来,自己一个人抚养。根本没想过要堕胎。不管发生了什幺,她都下不了手杀死一条生命。你也能理解吧?她父亲做堕胎手术,她一直持严厉的批判态度。我们还经常为此争论。”
作点点头。
“她怀孕和流产,其他人知道吗?”
“为什幺我没有站出来为你辩护,为什幺相信了阿柚的说辞,把你从小团体中赶出去,是不是?”
“我知道。阿柚的姐姐也知道。她是个口风很紧的人,还帮忙筹措各种费用。但此外就再没人知道了。连她的父母都不知道,赤和青也不知道。这一直是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的秘密。但事到如今,我觉得说出来也没关系了,尤其是对你。”
“那,为什幺……”
“阿柚声称我就是那个人。”
惠理摇摇头。“不对。这种事我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我不知道赤和青是怎幺想的。但我不相信。这不是明摆着吗?你不可能干那种事。”
“非常坚定。”惠理说。
“可是你起初相信了她的话。跟赤和青一样。”
作眯眼盯着她手上的咖啡杯看了一会儿。“可是,怎幺会变成这样?为什幺那个人非得是我不可?我实在理不出头绪来。”
“这我当然知道。”她说完停止了搓脸的动作,“你肯定不可能强奸阿柚。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幺。”惠理说。“可以猜测很多理由,但哪一样都难以让人信服。没法解释清楚。但有一个理由可以考虑,恐怕是因为我喜欢你。这也许成了导火索。”
“我想知道。”作说,“但首先要讲清楚,事实上我对白,就是阿柚,从没做过任何错事。”
作惊奇地看着惠理。“你喜欢我?”
惠理将两只手掌贴在面颊上,像洗脸似的缓缓搓揉。“你是想知道十六年前发生了什幺,是吧?想知道全部真相。”
“你不知道?”
“当然,这种东西也许是我与生俱来的气质。也许我身上早就有本能地在自己和他人之间设置缓冲地带的倾向。可是高中时代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这样的缓冲我可是连想都没想过。至少我记得是这样。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当然。一点也不知道。”
作在餐桌上摊开双手,比出大约三十厘米的宽度。
惠理轻微地歪了歪嘴唇。“事到如今说出来也可以了——我一直很喜欢你。作为异性被你强烈地吸引。直白地说,就是心怀恋慕之情。当然,这种事情我从没有说出口,一直深藏在心底。赤和青肯定都不知道。可是阿柚当然知道。女孩之间很难长期隐瞒这类事情。”
“不清楚是被别人推下去的还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但船继续向前行驶,我在黑暗冰冷的水中,望着甲板上的灯火渐渐远去。船上所有的人,无论是旅客还是水手,都不知道我掉进了海里。周围没有可以抓住的东西。那时的恐惧至今还留在心中,没有消失。那是从未体验过的恐惧,因为自己的存在突如其来地遭到否定,莫名其妙被孤零零地扔进深夜的大海。大概是这个缘故,我从此以后不敢跟别人深交,总是有意设置一定的距离。”
“我根本没有察觉。”作说。
说完,作忽然想起这是上次赤说过的话。他略微顿了顿,说道:
“因为你是个傻瓜啊。”惠理用食指按着太阳穴,说,“我们待在一起那幺久,我还一点点地发出信号呢,只要稍微长点脑子,很容易就察觉了呀。”
作继续说道:“该怎幺说呢?那种心情就像船在航行,忽然孤零零地从甲板上被抛进了黑夜中的大海。”
作想了一会儿她所说的信号。但想不出相符的东西。
惠理不说一句话,听着他说。
“放学后,我经常请你帮我补习数学。”惠理说,“这种时候我很幸福。”
“那五个月过后,我的脸变得跟从前大不相同。体形也变得几乎所有衣服都没法再穿。看着镜子,我觉得好像被装进了一个不是自己的容器里。当然,我也许只是碰巧赶上了人生中这样的时期,正好撞上了大脑必须失常的时期,脸形和体形必须发生重大变化的时期。但导火索就是被那个小团体驱逐。这件事大大地改变了我。”
“不过你完全没搞懂微积分的原理。”作忽然想起那时她脸颊上不时泛起红潮,“你说得对。我脑筋比别人迟钝。”
作盯着惠理沉默的双手,继续说下去:
惠理浮出淡淡的笑容。“在这种事情上。而且你心里喜欢阿柚。”
“你说我的样子变化很大。”作说,“我也觉得的确变了。十六年前被那个小团体驱逐后,有一段时间,大约五个月吧,我每天只想着死。真的是认真地只想这一件事。根本无法考虑别的事情。我不想说夸张的话,但觉得真的被逼到了绝境。我到了绝境边缘往里窥探,没办法移开目光。可我总算成功地返回原先的世界。其实那时我就是死去也不足为奇。如今回想起来,可能是脑子出了毛病。不知是精神病还是抑郁症,反正那时大脑不正常,这是实话。尽管这样,我还没有错乱。头脑非常清醒。一片静寂,连一点噪音也没有。回想起来是非常不可思议的状态。”
作想说点什幺,惠理阻止了他。“你不必辩解。不单是你,不管是谁心里都喜欢阿柚。也是理所当然。她那幺漂亮,楚楚动人,就像迪士尼动画片里的白雪公主。可我就不一样了。只要是跟阿柚在一起,我就一直担任森林里七个小矮人的角色。那也没办法。谁叫我跟她从初中开始就是好朋友呢,只能好好适应这样的位置。”
惠理看着自己搁在餐桌上的手。那双手远比作记忆中的大,而且肉也更多。手指长,指甲短。作想象着那些手指转动陶钧的情景。
“那就是说,是阿柚忌妒我了?因为你对我有异性间的好感?”
“不必强行打开它。我并不想做到那种程度。但至少想亲眼看看那是什幺样的盖子。”
惠理摇摇头。“我只是说,这说不定成了一个潜在的原因,仅此而已。我不太明白这种精神分析式的东西。但是不管怎样,阿柚始终相信那件事当真发生在她身上。她说是在东京你家里,被你强行夺走了童贞。这对她来说成了真实的最终版本,而且直到最后也不动摇。我至今仍然不理解这种妄想来自何处,为什幺要这样篡改。大概谁都无法搞清真相了。不过,有一种梦可能会比真正的现实还有真实感,还坚固。她就是做了一个这样的梦。说不定就是这幺回事。当然,很对不起你。”
惠理起身走到窗边,把窗户向上推开,又回到餐桌旁。风摇曳着窗帘,传来小艇凌乱的咔嗒声。她撩开刘海,然后把手放在桌子上,望着作的脸说:“说不定里面还有已经彻底凝固、再也打不开的盖子。”
“有没有这种可能:她作为异性,对我产生了兴趣?”
“当然,也许不会那幺容易得到解脱。但让问题始终是笔糊涂账恐怕也不好。”作说,“我们可以给记忆盖上盖子,但是绝不可能掩藏历史。这是我女朋友说的。”
“不可能。”惠理干脆地说,“阿柚对谁都没有异性间的兴趣。”
“每个活着的人都怀抱着各种问题。”惠理说,“一个问题联结着好几个问题。要解决一个问题,总会有另外几个问题纠缠过来。说不定没法那幺容易得到解脱。你是这样,我也是。”
作拧紧眉头。“你说她是同性恋?”
两人沉默片刻。
惠理摇摇头。“不对,跟那不一样。她根本没有那样的迹象。毫无疑问。只是她一贯对性有强烈的厌恶,或许该说是恐惧。我也不明白为何有这种心理。我们几乎所有事情都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但是几乎没谈论过性的问题。我呢,相对而言在这方面比较开放,可她只要一谈到这种事情,马上就会转换话题。”
惠理点点头。“怪不得。的确,你大概跟年长的女人相处得更好。”
“那幺流产后,阿柚怎幺样了?”作问。
“比我大两岁。”
“首先向大学提交了休学申请。因为她那种状态根本无法在人前露面。声称健康上出了问题。闭门在家,足不出户。接着她又患上了严重的厌食症,吃下去的东西差不多都吐掉,剩下的还要通过灌肠弄出来。我想这样下去的话,她毫无疑问得丢了性命,就带她去看心理医生,总算治好了厌食症。花了有半年时间吧。有段时期她真是不像人样,体重掉得厉害,都不到四十公斤。那时候她看上去简直像鬼魂。但拼命努力,勉强恢复到了最底线。我每天都去看她,竭尽所能地跟她说话,鼓励她。于是她只休学了一年,好歹成功让她回大学复了学。”
“她多大年龄?”
“怎幺会患上厌食症呢?”
惠理像搂抱一般,用两只手握着杯子,感受它的暖意。然后又喝了一口咖啡。
“理由非常简单。因为她想让月经停下来啊。”惠理说,“如果体重变得极轻,月经就会停止。她盼望能那样。她再也不愿意怀孕了,而且大概也不想做女人了。如果可能,她甚至想把子宫摘除。”
“大概是。”作说。
“事态很严重。”作说。
“而且认为这个问题可能会断送她和你的关系。”
“对,事态非常严重。所以我只能舍弃你了。我真的觉得很抱歉,打心底明白对你做了一件残酷的事。而且从此再也见不到你,比什幺都让我难受。这可不是假话。就像身体被撕裂了一样。刚才我也说过,因为我喜欢你啊。”
“她是感觉到了。”
惠理稍稍停顿,像在调整情绪,紧盯着餐桌上自己的手,然后继续说道:
“她感觉你心里有什幺问题。”
“不过,我得先让阿柚恢复健康。那个时候这才是我的首要任务。她遇到了可能致命的大麻烦,需要我的帮助。只能让你一个人在黑夜里游过冰冷的大海。我感觉你一定能做到。你足够坚强。”
作点点头。“她说,我必须解决这种种事情,回溯到过去。否则……我就无法从中得到解脱。”
两人半晌没说话。风中摇曳的树叶,在窗外发出微波荡漾般的声响。
“跟他们俩见面,搞不好也是那位女朋友的劝告?”
作开口说:“阿柚终于治好了厌食症,读完了大学。然后呢?”
“谈了我们之间发生的事。”作说,“十六年前发生的事,还有这十六年间发生的事。”
“仍旧每周去看一次心理医生,但几乎可以过普通人的生活了。至少看上去不再像鬼魂。可是这个时候,阿柚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她了。”
“在名古屋跟他们见面时,都谈了些什幺?”惠理问。
惠理喘了一口气,选择合适的语句,又开始讲述:
作沉默着。
“她跟从前不一样了。许多东西从心中扑啦啦掉落下来,与此同时,对外界的兴趣急速衰减,也完全丧失了对音乐的兴趣。在一旁看着真令人难过。只是还像从前那样喜欢教孩子音乐。唯独这份热情没有消退。哪怕自己的精神状态相当恶劣,身体虚弱得几乎站不起来,她仍然坚持每周去一次那家教会办的课外学堂,教喜欢音乐的孩子们弹钢琴。她一个人孜孜不倦地坚持着这种义工活动。我想大概正因为有这种劲头,她才能从谷底恢复过来。否则,阿柚可能就真的完蛋了。”
“你总是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
惠理扭头看着窗口,眺望树林上方延展开去的天空,又转头望着作的脸。天空仍然薄薄地笼罩着云朵。
“是。”
“但那时阿柚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无条件地和我亲密接触了。”惠理说,“她说,非常感激我,因为我为她尽心尽力。她是真心感激我。但是同时,她失去了对我的兴趣。刚才我说过,她几乎对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兴趣。我也包含在那‘一切事物’之中。承认这一点,我非常痛苦。毕竟我们多年以来是彼此唯一的挚友,我把她看得非常宝贵。但这是真的。那时候,我对她来说已不再是必不可缺了。”
“就是说,你还没结婚?”
惠理凝视着餐桌上并不存在的虚无的一点,说道:
“目前是。”
“阿柚已经不再是白雪公主。或者说,她大概厌倦做白雪公主了。而我呢,也有点厌倦做七个小矮人。”
“这事我不久前听人说了。说多崎作在东京埋头造火车站呢。”惠理说,“还有个聪明的女朋友。”
惠理几乎是无意识地拿起咖啡杯,再放回桌上。
“好歹还活着。”作说,“在东京的一家铁路公司工作,负责建造火车站。”
“总而言之,那时那个美妙的小团体,我是指缺了你的四人团体,不再像从前那样正常运转了。大家都毕业离校,忙于各自的日常生活。本来也是理所当然,因为我们不再是高中生了。不必说,舍弃你的事也成了大家的心灵创伤。那伤痕绝对不浅。”
“那幺,你怎幺样?好好地活着吗?”
作紧闭双唇,听她讲述。
“是的。”
“虽然你已离开,但是你始终就在身边。”惠理说。
“在令人怀念的名古屋,青顺利地卖着雷克萨斯,赤顺利地培育着企业战士。”
短暂的沉默再度降临。
“看上去都很好。”作说,“工作好像也很顺利。”
“惠理,我想更多地了解你。”作说,“是什幺把你带到这里来的,我首先想知道这个。”
“他们都好吗?”
惠理眯起眼,歪了歪脑袋。“说老实话,十八九岁二十出头时,我的生活始终被阿柚牵着鼻子转。猛然环顾四周,才发现已经处于几乎失去自我的状态。我很想写作。从小我就喜欢写文章。小说啦诗歌啦,我很想写那样的东西。你知道吧?”
“我和他们俩分别见面聊了聊,虽然时间都不太长。”
作点点头。她总是带着厚厚的笔记簿,想起来就往上面写点什幺。
“没关系。我就是想把我和阿柚恢复成原来的名字。”
“可是进大学之后,根本没有那份余力了。一边照顾阿柚一边完成课业就耗尽了全力。大学期间我交过两个男朋友,相处得都不顺利。整天忙于照顾阿柚,连约会的空闲都没有。总之干什幺都不顺利。偶尔停下脚步看看周围,不由得想,我这到底是在干什幺?看不见人生目标。各种东西都在空转而已。我都快要失去信心了。当然,阿柚一定很痛苦,可我也很痛苦啊。”
“五月里我去了趟名古屋,见到了青和赤。”作说,“青和赤,这幺叫可以吗?”
惠理眯起眼,像在遥望远方的风景。
“你一直都是作呀。”说着,惠理静静地笑了,“就这样,不要紧。制作东西的作。没有色彩的多崎作。”
“就在这时,同学邀我一起去陶艺教室,我半是闹着玩地跟着去了。然后发现这是我寻觅已久的东西。转起陶钧,就能非常坦诚地面对自己。只要在造型上倾注全力就行,其他事情都会忘得一干二净。从那天开始,我迷上了陶器制作。在大学读书期间还纯粹是兴趣爱好,可到了后来就一心想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大学毕业后,我边打工边学了一年,重新考进艺术大学的工艺系。再见啦小说,你好啊陶艺。勤勤恳恳地学习制作,其间结识了在那里留学的爱德华,于是一来二往,就跟他结婚,来到了这里。真奇妙。如果那时同学没有邀我去陶艺教室,我一定会过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吧。”
“我还是老样子,还叫作,不要紧吗?”
“你好像很有才华。”作指着摆在橱架上的陶器,说,“我不懂陶器,但是看着它们,触摸它们,似乎能感受到强烈的感情。”
她点点头。
惠理微微一笑。“才华嘛,我不太清楚,但我的作品在这里卖得很好。尽管赚不了大钱,但自己制作的东西以某种形式被别人需要,是件很美妙的事。”
“那些名字已经寿终正寝了?”
“我理解。”作说道,“我也是个制作东西的人。虽然制作的东西大不相同。”
“我有个请求。”黑说,“你不要再叫我黑了。要叫的话,希望你喊我惠理。也别管柚木叫白。可能的话,我们不想再使用那样的称呼了。”
“就像火车站和盘子一样不同。”
两人走回屋子,隔着餐桌坐下。黑取下了卡住头发的发夹,刘海耷拉到额前。更接近从前的她了。
“两者都是我们生活中必需的东西。”
黑将目光移向林间现出的湖面,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们回来需要两个小时。我们用这段时间好好谈谈吧。”
“那当然。”惠理说,然后想着什幺。口角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我很满意这里。大概会埋在这片土地上吧。”
“曾经是朋友。现在可就不知道了。”
“再也不回日本了?”
“怎幺会!”黑惊讶地说,“我们不是朋友吗?”
“我有芬兰国籍,最近芬兰话也说得流利多了。虽然冬季很长,但反倒可以多读些书。也许有一天自己想动笔写点什幺。孩子们也熟悉这片土地,还结识了不少朋友。爱德华是个很好的人哦。他的家人都待我很好,工作也上了正轨。”
“我担心事先联系的话,你也许不愿见我。”
“而且这里需要你。”
作沉默不语。小艇碰触堤岸的咔嗒声还在继续。风静静的,不像会波涛大作。
惠理抬起脸,直直地看着作的眼睛。
黑的嘴唇又描绘出熟悉的曲线。她的声音带上了轻微的戏谑。“哦。你的女朋友对你说,差不多该见见我了。你就从成田坐飞机不远万里地跑到芬兰来。事先连个招呼也不打,见不见得着也没个保证。”
“在接到阿柚遇害身亡的消息后,我下决心埋葬在这个国度。是青打电话告诉我的。那时候我大女儿正在肚子里,所以连葬礼也没能参加。那对我来说是非常非常难受的事,好像胸膛真的要裂开一样——阿柚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惨遭杀害,被烧成灰,再也见不到她了。那时候我下定决心:如果生下来的是个女孩,就取名叫柚,而且再也不回日本了。”
“说老实话,是我女朋友叫我来的。她说差不多该见见你了。”
“原来她叫柚。”
“在音信全无的十六年之后?”她惊奇地问。
“柚·黑野·哈泰宁。”她说,“至少在这个名字的发音里,阿柚的一部分还继续活着。”
“完全正确。”
“可是,为什幺阿柚要一个人去滨松?”
黑眯起眼睛,像在辨别难解的图形那样,直直地盯着作。“你单单是为了见我,才专程跑到芬兰吗?”
“就在我移居芬兰后不久,阿柚搬到了滨松。不清楚理由。我们定期写信,但是她只字未提前因后果,只写了一句,说由于工作需要搬到滨松了。找工作的话,名古屋肯定也要多少有多少,她单身一人在陌生的土地上生活,简直就等于自杀。”
“为了见你呀。”
阿柚是在滨松市内自己的公寓里,被人用衣带之类的东西勒住脖颈杀害的。作在报纸的微缩胶卷和过期杂志上读到了详细报道,还上网检索过。
“你怎幺会到赫尔辛基来?”
那不是入室盗窃杀人。装有现金的钱包仍然放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动也没动。而且也没有受到强暴的迹象。屋内整洁有序,没有反抗的痕迹,同一楼层的邻居不曾听到可疑的响动。烟灰缸里丢着几根薄荷香烟的烟蒂,但那是阿柚自己抽的。(作不禁皱眉,她居然抽烟?)行凶时间推定为晚间十点至深夜,那天从傍晚时分直到天明,下了一夜五月里罕见的冷雨。她的尸体是在三天后发现的。整整三天,她都以同一姿势躺在厨房的地板革上。
“对呀。从赫尔辛基来的。”
杀人动机始终不清楚。有人趁着黑夜侵入室内,无声无息地将她勒死,什幺都不偷什幺都不干就扬长而去。房间有自动电子锁,门上挂着安全链。不知是她从里面开的门,还是凶手搞到了备用钥匙。她孤身一人住在这公寓内。据公司同事和邻居们说,她也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姐姐和母亲有时从名古屋赶来看望她,此外她总是一人独处。在众人看来,她是个服装朴素、寡言老实的女子。对工作很热心,在学生中间的声誉也很好,只是一下班便不和别人来往。
“你是开那辆高尔夫来的吗?”黑指着稍远处停的藏青色小型车问。
为什幺她竟会被勒死,谁都想不明白。最终,警察的侦破虎头蛇尾,连凶手的影子都没找到便中止了。关于这宗案件的报道也越来越少,最终消失。一宗凄凉而悲惨的案件,就像一夜下到天明的冷雨。
作和黑站在门廊里,望着三人坐进雷诺面包车。爱德华打开左右对开的后车门,短促地吹了声口哨,狗儿欢欢喜喜奔过去轻快地跳进车厢。爱德华从驾驶席探出脸来挥挥手,白色面包车随即消失在树林深处。两人望了一会儿面包车消失的方向。
“她被恶魔缠住了。”惠理像揭秘似的用神秘兮兮的声音说,“那恶魔不即不离,就在她身后,对着她的脖颈吹出冰冷的气,一点一点把她逼上了绝路。不这幺想,种种事情就无法解释。你的事也好,厌食症的事也好,还有滨松的事也是。我本来不愿说这种话。一旦说出口,那东西好像就会变成真实的存在。所以我一直把这话藏在心底,原本打算沉默到死。可是此刻,我决心在这里说出来。因为从此以后我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恐怕你得彻彻底底了解这件事。那就是恶魔,或者跟恶魔相近的东西。阿柚终究没摆脱那家伙。”
爱德华将钱包塞进衣袋,取下墙上挂的车钥匙,对女儿们用芬兰语说了些什幺。女儿们满脸喜悦,立即从长椅上起身。作听到了“冰激凌”这个词。大概是答应购物时顺便给她们买冰激凌吧。
惠理长叹一声,凝视着桌子上的双手。那明显在剧烈颤抖。作将视线从那双手上移开,从飘曳的窗帘间望向窗外。屋内降临的沉默充满深深的悲痛,令人窒息。当中无言的思绪像深剜地表、造出湖泊的古代冰河,沉重而孤独。
她默默地摇头。
“你还记得李斯特的《巡礼之年》吗?里面有一支阿柚经常弹的曲子。”过了不久,作为了打破沉默,问道。
“有什幺想要的吗?”
“《Le Mal du Pays》。我当然记得很清楚。”惠理说,“现在我还常常听。你想听吗?”
黑朝着他点点头。“是呀。拜托了。”
作点点头。
“我带孩子们到镇上去一趟。”爱德华用明朗的声音说,“得买些食品,还得给车子加点油。”
惠理起身到木柜上的小型音响前,从摞在一起的CD中取出一张,放在播放机的转盘上。音箱里流淌出《Le Mal du Pays》的旋律。单手轻轻弹奏出单音构成的朴素的主旋律。两人再次隔着餐桌坐下,默默地聆听。
丈夫端来咖啡,放在餐桌上。小巧的杯子像是她自己烧制的。她往里面放了一匙砂糖,用小勺搅拌,小心地喝了一口冒着热气的咖啡。
在芬兰的湖畔听到这段音乐,和在东京公寓中听的有几分相异的韵味。但不管在何处听,不管其中是否有激光唱盘与老式LP的差异,那音乐都没有变化,依旧很美。作想象阿柚坐在客厅的钢琴前演奏这支曲子的光景。她俯身面对键盘,闭着眼睛,微张着嘴唇,探寻着不成声音的语言。这种时候,她游离了自己,身在别处。
黑微微摇头,什幺也没说。
不久这支曲子奏完,短暂间隔之后,进入下一支曲子。《日内瓦的钟声》。惠理用遥控器调低功放的音量。
“你几乎没变。”
“跟我一直在家里听的,演奏的感觉不太一样。”作说。
“也许是吧。”黑说。
“你听谁的演奏?”
“那大概是因为我长成大人了吧。”作说。
“拉扎尔·贝尔曼。”
“你瘦了好多,变得……像个大人了。”
惠理摇摇头。“我没听过这个人的演奏。”
“很久没见过面的人都这幺说。”
“他的演奏可能更唯美些。刚才的演奏非常精彩,但不太像李斯特,倒有些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的格调。”
“你的样子变了很多。”黑用干涩的声音说道。
惠理微笑着说:“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嘛,也许说不上唯美。但我很中意他。从很早以前起,我就一直听他的演奏,说不定是耳朵习惯了。”
“你那表情就好像看到了鬼一样。”作说。他是打算开玩笑的,但连他自己都觉得听来不像玩笑。
“阿柚这支曲子也弹得很美,充满激情。”
黑眯起眼睛,径直望着他的脸庞。
“是啊。她演奏这种长度的曲子非常美妙。如果是大作品的话很遗憾,弹到中途她就无力为继。不过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风格。她的生命仍然鲜活地藏在这种晶莹闪烁的乐曲里。”
“是真人哦。”作答道。
在课外学堂,当阿柚教几个孩子弹钢琴时,作和青大概在小操场上和男孩们踢足球。分成两支球队,把球踢向对方的球门(大多是用纸板箱搭的)。作一面传球,一面似听非听地听着从窗口传出来的钢琴音阶练习。
“真的是作吗?”黑小声问。
逝去的时间变成尖利的长签,刺穿作的心脏。无声的银色痛感袭来,将脊椎变成冻凝的冰柱。那痛感始终以相同的强度留在那里。他屏住气息,紧闭双眼,一声不响地忍受着疼痛。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继续端庄地演奏。曲集从《第一年:瑞士》移向《第二年:意大利》。
爱德华再次走到咖啡机前,打开开关重新加热。姐妹俩学着母亲的样子,并排坐在窗边的长木椅上,看着作的脸不说话。
直至此时,多崎作才终于接纳了一切。在灵魂的最深处,他领悟了。心与心之间不是只能通过和谐结合在一起,通过伤痛反而能更深地交融。疼痛与疼痛,脆弱与脆弱,让彼此的心相连。每一份宁静之中,总隐没着悲痛的呼号;每一份宽恕背后,总有鲜血洒落大地;每一次接纳,也总要经历沉痛的失去。这才是真正的和谐深处存在的东西。
“拜托了。”黑没有看他,在餐桌边的椅子上坐下。
“我说,作,她真的还活在各种各样的地方。”惠理在餐桌对面用嘶哑的声音一字一句说道,“我能感受到。在我们周围所有的声音里,在光里,在形状里,以及所有的……”
“要不要给你倒杯咖啡?”丈夫用日语对妻子说。
然后惠理双手掩面,再也说不出话来。作不知她是不是在哭。倘若在哭,那她就是无声地啜泣。
她率先动起来。先放开小女儿,取下额头上的太阳镜搁在餐桌上。然后端起丈夫的马克杯,啜了一口里面剩的冷咖啡,随即皱起脸,似乎味道不佳。好像难以理解喝下去的是什幺。
青和作踢足球时,为了拦住几个想去妨碍阿柚教钢琴的孩子,惠理和赤想方设法勾起他们的兴趣。或是读书,或是做游戏,或是到外边唱歌。但是很多时候,这样的尝试都不奏效,孩子们不倦不舍地跑来妨碍钢琴课。因为比其他事情更有趣。事不关己地在一旁看着他们俩苦斗,倒也很有意思。
五个人默默无言,保持一个姿势半晌不动。爱德华抚摸着金发女儿的头发,黑搂着黑发女儿的肩膀,而隔着餐桌,作一个人站在那里。简直像在模仿相同构图的绘画中的姿势。位于构图中心的是黑。她,或者说她的肉体,处于画框中的情景的核心。
作几乎是无意识地起身,绕到餐桌对面,默默地把手放在惠理肩头。她仍然用双手紧紧掩着脸。手触上去,才知道她的身子在不停颤抖。是肉眼看不见的颤抖。
黑首先把小女儿拉到身边,仿佛要保护孩子免受威胁一般。女儿目不转睛地仰望着作,身体紧紧贴在母亲的腿上。大女儿站在稍远处不动。爱德华走到她身旁,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这孩子的头发是浓烈的金发。小女儿是黑发。
“哎,作。”惠理的声音从指缝间透出来,“我有个请求。”
作点点头。
“好。”作说。
“作?”她终于把那假设转换成了语言。
“能不能抱抱我?”
黑望着作,脸略为扭曲,嘴唇像涟漪般抖动,扭向一侧,右颊上现出小小的酒涡。准确地说,那不是酒涡,是用来装满欢快的苦酒的小小凹陷。作对这表情记忆犹新。每当她要说出挖苦的话,脸上必定现出这种表情。但她并不打算挖苦作,只是单纯地要把假设从远处拽到近前。
作把惠理从椅子上拉起来,从正面拥抱了她。一对丰硕的乳房像某种证据般紧紧贴着作的胸膛。后背上能感觉到她温暖厚实的双手。柔软濡湿的脸颊触着作的脖颈。
作此刻看到的,是一位走过了与他迥异的人生的女性健壮的肉体。作不禁深深感受到它的分量。面对着黑,他终于透彻地体悟十六年岁月具有何等的分量。世上有一类东西,只有女性的身体才能传达。
“我大概再也回不了日本了。”惠理小声耳语,温暖湿润的气息吹拂在作的耳朵上,“因为不管看到什幺,我大概都会想起阿柚,还有我们……”
黑像寻求说明似的转向丈夫。但爱德华一声不响,只是微微摇头。她再次看着作,轻咬嘴唇。
作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抱着惠理。
黑的整体印象与十六年前最后一次见面相比,没有什幺变化。只是少女时代胖乎乎的面影退向远方,率直而有力的轮廓填埋了留下的空白。坚韧的性格历来是她固有的特色,而坦率的没有阴翳的眼睛如今被赋予了内省的感觉。那双眼瞳无疑目击过许多留存于内心的风景。她双唇紧闭,面颊和额头似乎晒得很健康。浓密的黑发直直地垂到肩头,刘海用发卡夹住,不让它垂到额头。胸似乎比从前大了很多。在没有花纹的蓝色棉裙上披了条奶油色披肩。穿着白网球鞋。
两人站在那里紧紧相拥的身姿,应该从洞开的窗户外就能看见。可能会有人走过窗外,可能爱德华他们现在就会回来。然而这种事情都无关紧要。随便别人怎幺想,他和惠理此时此地必须尽情拥抱,必须肌肤相触,将恶魔长长的影子抖落。大概就是为了这个,自己才赶到这里来的。
黑牵着小女儿的手。女儿大概三岁左右。旁边有个稍大一点的女孩,比妹妹大两三岁。两个女孩身穿同样花色的连衣裙和塑料凉鞋。门洞开着,狗在外边热闹地吠叫。爱德华伸出脑袋,简短地呵斥。狗立刻停止叫唤,趴在门廊的地板上。女儿们学着母亲的样子,沉默不语,只是望着作。
许久许久——过去了多长时间?——两人紧紧相偎。白色的窗帘在拂掠湖面而来的风中飘摇不止,她的脸颊一直濡湿,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的《第二年:意大利》也未停止。《彼特拉克十四行诗第47号》,接着是《彼特拉克十四行诗第104号》。作连这些曲子的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可以随口哼出来。此时他才察觉,原来自己曾经何等深沉地将耳朵与心灵倾注于这音乐之中。
第一眼看见作的面孔,黑似乎没有理解这里发生了什幺。她的表情忽然消失,变成了空白。她将太阳镜推到额头上,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作——午饭后跟女儿们一起去散步,回到家里居然发现丈夫身边站着个似乎是日本人的男子,那张脸还似曾相识。
两人已经不再说一句话。语言在这里失去了力量。就像停止了舞蹈的舞者,他们只是静静相拥,委身于时间的流逝。那是过去与现在(大概还要加上一点未来)浑然化作一体的时间。两人的身体间没有空隙,她温暖的气息规律地吹拂在作的脖子上。作闭着眼,寄身于音乐的回响,聆听惠理的心跳声。那声音和系在堤坝边的小艇发出的咔嗒声交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