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品单递上来,沙罗仔细地研究一番。决定后合上菜单,放在桌上。
“我跟她不是特别亲密,但有共同的朋友,后来也偶尔碰面。每次见面,她的色彩都一点点暗淡下去。于是从某个时刻起,谁都能看出她已经风光不再,不再美丽动人,也不再魅力四射。连脑子似乎也变笨了,说话索然无味,观点平庸之极。她二十七岁时结婚,丈夫是政府机关的精英官僚,一看就是个浅薄无聊的男人。可是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美貌已逝、魅力全失、不再引人注目了,还跟从前一样像女王似的招摇。在一旁看着都心情沉重。”
“朋友们一个接一个离她而去。因为看到她那种模样实在心痛。不,说得准确些,那不是心痛,而是有种怯意。那是女人心里多少都有的怯意。担心女人最美好的时光分明已经逝去,自己却一无所知,或者说无法坦然面对,还和从前一样招摇,结果被众人暗地里耻笑和疏远。就是这样一种怯意。在她身上,鼎盛期比别人来得早。仅此而已。她所有的资质都在十几岁时像春天的庭院一样盛开怒放,等到花期一过,就急速地枯萎了。”
她用完餐,等待甜品单送上来。
白发侍者走过来,沙罗要了份柠檬蛋奶酥。她从来不错过甜点,却能保持美丽的体形,作不得不佩服。
“大学进的是圣心女子大学,中间去法国留学两年。回国后又过了两年多,我偶然见到了她。那次是久别重逢,看到她时,我竟然说不出话来。该怎幺说呢,她显得色彩暗淡。就像长期在强烈的阳光下暴晒,周身的色彩消退殆尽,虽然外表几乎没有变化,照旧是个大美人,身材也好……只是跟从前相比,色彩淡去很多。让人不禁想拿起电视遥控器把颜色调深几格。那是一次很奇妙的经历。短短几年间,人居然会那样明显地变得黯淡无光。”
“关于白的事,恐怕你从黑那里能打听到更详细的情况。”沙罗说,“就算你那个五人小团体是和谐完美的共同体,有些事肯定也只能在女孩之间说。就像青说的那样。这种话大体不会传出女孩的小圈子。我们也许爱咋咋呼呼,但是会严格保守某种秘密。尤其是对男人们。”
作点点头。
她移开目光看着远处的侍者,像是后悔点了柠檬蛋奶酥,也许该要别的。但她又改变了主意,将视线收回正对面的作身上。
“问题不太一样,但这件事让我想起一个高中的同班同学。她长得很美,身材标致,家里又有钱,是所谓的归国子女,会讲英语和法语,成绩在班上也名列前茅。一举一动十分引人注目。被大家奉为女王,是低年级学生崇拜的对象。私立女校嘛,这些方面很厉害的。”
“三个男孩之间,就不说这种推心置腹的话吗?”
白遇害半年前,赤在滨松同她的相会,也引起了沙罗的注意。
“我不记得说过这样的话哦。”作说。
“很有趣。”沙罗说。
“那你们说些什幺?”沙罗问。
作稍微思索了一下。“在某种意义上也许是这样。但我们是自愿禁闭在那里面的。我至今都不后悔。”
我们那时候都说些什幺?作想了片刻。但根本想不出说过什幺。分明是长久而热切地、推心置腹地聊过天呀……
“就是说,你们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被禁闭在那个小圈子的完美性中。可以这幺理解吗?”
“我想不起来了。”作说。
“时过境迁再回想当年,也许会发现不自然的地方。但在那个时候,我觉得那是非常自然的事。我们还只有十几岁,一切都是初次体验。根本不可能用客观的眼光看待自己所处的状况。”
“真怪。”沙罗微微一笑。
沙罗说:“所以你们只好把对性的关注强行锁进某个地方。为了不扰乱五个人的和谐,不让那个完美的小圈子崩溃。”
“到下个月,现在的工作就告一段落了。”作说,“等有了头绪,我想去一趟芬兰。已经跟上头说好了,请假不会有问题。”
作点点头。“人在其中,会觉得自己变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其他地方很难找到那种特别的感觉。”
“确定日期后,我想我可以帮你制订旅行计划。比如说订机票和房间之类。”
“因为其中存在美妙的和谐?”
“谢谢你。”作说。
“想找女朋友,像普通人那样一对一地约会,这种心情我也有过啊。当然也对性爱感兴趣。跟别人一样。也有在小团体之外找女朋友的选项。但对当时的我来说,那个五人小团体的意义高于一切。几乎无法想象离开它单独行动这种事。”
她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用手指摩挲着杯口。
“可是,你不觉得这很不自然吗?那个年龄的男男女女亲密交往,一天到晚待在一起,彼此间生出性方面的兴趣难道不是必然的趋势?”
“你的高中时代是什幺样子?”作问。
“其他人当时是怎幺想的,我当然不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但以前我说过,不把男女关系带进小团体已经成了我们的默契。这一点一清二楚。”
“我是个不起眼的女孩。进了手球部。不漂亮,成绩也不是会受表扬的那种。”
沙罗眯起眼睛,歪歪脑袋。“你认为小团体的其他成员也这幺小心?就是说,男孩们不把女孩们、女孩们不把男孩们当异性看待?”
“你不是在谦虚吧?”
“就是说,努力不让自己意识到她是异性,所以尽量不制造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她笑着摇摇头。“谦虚也许是了不起的美德,但跟我不太相称。说实话,我是个毫不起眼的人。我大概跟学校这种体制合不来。从没赢得老师的欢心,也没受到低年级学生的崇拜。男朋友什幺的更是连影子都没有,被顽固的青春痘惹得心烦。有威猛乐队全部的CD。穿着妈妈买的白色棉内裤。但我也有过几个好朋友。两个。虽然不像你那个五人小团体,远没到紧密的共同体的程度,但也能敞开心扉说说心里话。也许正因为这样,我才能平安无事地度过不起眼的少女时代。”
“一直都很注意?”
“现在还常常跟朋友见面吗?”
作摇摇头。“没有,我想从来没有过。因为我一直很注意,不让这样的情况发生。”
她点点头。“嗯,我们现在仍然是好朋友。她们俩都结婚了,有了孩子,所以不能经常见面。但偶尔也一起吃饭,滔滔不绝地聊上三个小时。各种话题,该怎幺说呢,相当口无遮拦。”
“我说,对于这一点,你能不能想起什幺对得上的?比如说你和她之间,曾经有某个瞬间产生了特殊的亲密感。”
侍者将柠檬蛋奶酥和意式浓咖啡送上桌。沙罗吃得很专注。看来挑选柠檬蛋奶酥是对的。作来回看着她的模样和意式浓咖啡升腾的热气。
沙罗面露不快,沉思了一阵。
“你现在有朋友吗?”沙罗问。
“她说‘光看表面那张脸,根本想不到底下还有另一张阴暗的面孔’。”
“我想,现在没有称得上朋友的人。”
“她还说你有两张面孔。”
唯有名古屋时代的四个人,对作来说是真正称得上朋友的。之后有过很短的时期,灰田是与之相近的存在。此外就一个也没有了。
“青是这幺说的。”
“没有朋友,你不寂寞吗?”
“她在大家面前非常逼真地描述了细节。她生性腼腆,从来避而不谈和性有关的话题。”
“怎幺说呢?我搞不清楚。”作说,“就算有,我想大概也不能口无遮拦地说心里话。”
“是的。”
沙罗笑道:“女人在某种程度上是需要这东西的。当然,口无遮拦地说心里话只是朋友的一部分功能。”
“在东京你家里借宿时,被你下药强奸了。白对大家这幺说的?”
“那当然。”
翌日,作在广尾和沙罗见了面。两人走进住宅街深处一家法式小酒馆(沙罗知道许多遍布东京小巷深处的小店),吃饭时,作说了在名古屋和两位老朋友见面的经过和谈话内容。是概括地说的,可还是相当长。沙罗兴致勃勃地听他讲,不时打断他提问。
“先不提这个了。你不吃点蛋奶酥?可好吃了。”
当然,这不过是凭空想象,没有根据。而且那件事发生在(假如真有此事的话)四十多年前。然而越想越觉得这是有效的片断,可以填补灰田讲的故事中的空白。他握着铅笔坐在制图台前苦思冥想,直至黄昏到来。
“算了。还是你自己吃完最后一口吧。”
回到公司后,在图纸上加上几条该加的注脚。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就是从前听灰田说的他父亲的故事。在大分县深山温泉旅馆长期滞留的爵士钢琴家,演奏前放在钢琴上的布袋里,难道就装着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双手的第六指?由于某种原因,他在成年后做手术将它们切除,放在瓶里随身携带。而且演奏前肯定要放在钢琴上面,就如同护身符。
沙罗珍惜地把剩下的蛋奶酥吃完,放下叉子,用餐巾仔细地擦净嘴角,想了一下,接着抬起脸,隔着餐桌看着作。
至此,午休结束,谈话也结束了。作感谢站长请的便当,起身和坂本一起返回公司总部。
“喂,现在去你家行吗?”
“总之是加里曼丹岛的事。”
“当然。”作说,随后举起手,向侍者要账单。
“巫师?”作说。
“手球部?”他问。
站长说:“我查过,有人说在中世纪的欧洲,六指的人曾经被当作男巫女巫用火烧死。还有人说十字军时代,某国六指的人被悉数杀光。只是真假难辨。据说在加里曼丹岛上,六指的小孩生下来就被送去当巫师。这种事情也许称不上好处吧。”
“这事我不想提。”沙罗说。
“六根手指有没有什幺好处?”作问。
两人在作的家里紧紧相拥。能再次拥抱沙罗,她再度给自己这样的机会,作十分开心。两人在沙发上相互爱抚对方的身体,然后上了床。她在薄荷绿的连衣裙下,穿了一条小小的黑色蕾丝内裤。
“这个呀,好像也不是那幺回事。”站长说,“据长了六根手指的钢琴家说,多出来的手指反而碍事。的确像坂本君刚才说的,人类要均等熟练地使唤六根手指,这负担没准还有点沉重呢。也许五根恰到好处吧。”
“这也是妈妈买的吗?”作问。
作对站长说:“不过,我想有六根手指的话,钢琴家们说不定会感到方便些?”
“傻瓜。”沙罗笑了,“这当然是自己买的。”
站长愉快地笑着说:“哪怕是进了铁路公司,遗传学的课照样能派用场嘛。总之学习总不会是白学的,的确是这样。”
“青春痘也不见了。”
“我在大学里听过遗传学的课。因为对这方面感兴趣。”坂本满面涨红。
“当然啦。”
“可是,你怎幺会对这种事知道得这幺详细?”作问坂本。
她伸过手来,温柔地握住作变硬的阴茎。
“听您这幺一说,说不定这跟六指和五指的数字正好呼应。”坂本说。
然而过了不久,正打算插入时,它却失去了足够的坚硬。作是生来头一次经历这种事。他困惑不已,慌了手脚。周围的一切都奇妙地安静下来。耳朵深处静谧无声,能听见心脏干涩的搏动。
“哦。”作说,“我倒觉得,这跟全世界的计算法从十二进位统一到十进位的过程没准也有相通之处。”
“这种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沙罗抚摸着他的后背,说,“静静地抱着我就好。不要胡思乱想。”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坂本再次陷入沉默。
“我搞不懂。”作说,“这阵子明明一直在想要好好抱抱你。”
“由于‘显性’这个词的影响,世间许多人常常产生误解。其实,说某种倾向是显性遗传,并不意味着它就会无限制地扩散。”坂本说,“在被称作怪病的疾患里,就有不少的遗传因子是显性遗传。但要说这种疾病是否因此变成普遍现象,其实倒也不是。幸运的是在许多情况下,它们都会被遏制在一定数量,停留在疑难杂症的状态。所谓显性遗传,说到底只是倾向分布的因素之一。其他的还有适者生存、优胜劣汰等因素。这只是我的推测——六根手指对人类来说可能太多了。说到底,用五根手指干活恐怕才是应该的、足够的,或者说是效率最高的。所以哪怕是显性遗传,在现实世界里,六指也只能占绝对少数派。大概是淘汰法则胜过了显性遗传。”
“弄不好是期待过度了。你这幺真挚地想着我,我当然很高兴。”
“好。”作惊讶地说。因为坂本根本不是那种主动在人前直陈己见的青年。“说什幺都没关系。”
两人光着身子在床上紧紧相拥,久久地彼此爱抚,但作没有恢复足够的坚硬。终于到了她该回家的时间。两人默默地穿上衣服,作把她送到车站,一边走一边为事情不顺利道歉。
一起用餐的坂本这时开口了,像把堵住山洞的沉重巨石挪开一般,他怯生生地说:“后辈本来不该多嘴多舌,不过,我可以插嘴说一句吗?”
“这种事情无所谓的呀,真的。你不用放在心上。”沙罗温柔地说着,握住了他的手。小小的、温暖的手。
站长百思不解。“是啊,为什幺呢?这种难题,我可就搞不懂了。”
应该说点什幺,但没有词句浮上心头。他静静地体味着沙罗手上的触感。
作说:“可是这就怪了。既然六指是显性遗传,为什幺没有更多的人长着六根手指呢?”
“你大概是觉得困惑。”沙罗说,“回名古屋,跟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见面,一下子弄清了许多事,所以你被搅糊涂了,不知所措。只怕比你感受到的还要厉害。”
“是呀。充满谜团。后来我被勾起了兴趣,就对六指做了各种各样的调查。这叫多指畸形,也有许多多指畸形的名人。据说丰臣秀吉就长了两根大拇指,但不知真假。还有好多例子。有着名钢琴家,也有作家、画家、棒球选手。虚构的人物里面,《沉默的羔羊》中的雷克特博士就是六指。六指不是特异现象,事实上它的遗传因子甚至还是显性遗传。不同人种之间有差异,但是从世界范围来看,大约每五百个人里就有一个人生来是六指。只是绝大部分像刚才说过的,在手指功能稳定下来的一周岁前,就按照父母的意志切除了。所以我们几乎没机会看到这样的东西。我也是在那两根丢失的手指送来前,都没听说过第六根手指这回事。”
是有些张皇失措吧。封闭多年的门打开了,一直刻意回避的诸多事实一下子刮进来。那些完全不曾预料到的事。它们还没有在他的内心找准顺序,找到存身之地。
“好离奇的故事。”作说道,“都把第六个手指留到长大成人了,干吗又要急吼吼地切除它?”
沙罗说:“有些还无法理解的东西堵在你心里,阻挡了原来自然的水流。我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
“然后过了一个星期,那位来拿手指的警察又来了,再次向在厕所里发现那东西的站员详细询问当时的情况。我那时也在场。据那位警察说,瓶里装的不是小孩的手指。经过实验室检查,搞清楚了那是成人的手指。之所以小,是因为那是第六根手指。警察说,偶尔有人一生下来就长着六根指头。父母一般都厌恶畸形,在婴儿时期就会把它切除掉,但也有人长大后还留着六根指头。那就是在成人后才动手术切除的第六根手指,放在福尔马林里保存着。据推定,手指的主人是二十多岁到三十五岁左右的男性,至于切除后经过了多少年,已经没办法查出来了。也无法推测经过了怎样的来龙去脉,被遗忘还是被丢弃在车站厕所里。但好像不太可能是罪案。最后手指就这样交给警察了,也没有乘客前来申诉遗失了手指。说不定现在还保管在警察局的仓库里呢。”
作想了想她的话。“我心里的疑问,并没有因为这次名古屋之行水落石出。是吗?”
站长喝了口茶。
“是的。我是这样觉得。但说到底,这只是我的感觉。”沙罗表情严肃地想了一下,补充似的说,“也许正因为这次搞清了几个事实,反而让剩余的空白的意义更重要了。”
“是啊,当然毛骨悚然了。一只漂亮的袋子里,装着个蛋黄酱瓶似的东西,两根小小的指头浮在液体中。看上去像是连根切下的小孩的手指。我当然打电话报了警,天知道会不会跟什幺罪案有关。警察马上赶来拿走了。”
作长叹一声。“我是不是把不该掀开的盖子给掀开了?”
“这好像也够毛骨悚然的。”作说。
“说不定一时半刻还真是这样。”她说,“可能会有一段时间的摇摆和反复。但你至少朝解决问题迈出了一步。这一点很重要。我想,这样坚持下去,就一定能找到正确的碎片来填埋空白。”
“里面还有些难以处理的东西。”他说,“有一个我认识的站长,收到的失物中有一只旅行袋,里面装着死去的胎儿。所幸我还没有这种经历。但在从前当站长的车站,曾经收到两根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手指。”
“但是,可能要费很长时间。”
同某个特快列车停靠站的站长谈了约一个小时,商讨改建工程的细节。正好赶上午休时间,就叫了便当,一起在站长室吃。饭后边喝茶边闲聊。站长是个和蔼可亲的中年胖男人,透露了好些关于车站的趣闻。作就喜欢跑到现场听人家讲这种事。说着说着,说到了遗失物品。列车上和车站里,人们会落下很多失物,里面有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东西。就是这些话题。骨灰,假发,假肢,长篇小说原稿(读了几页,内容很无聊),装在盒子里、包装得漂漂亮亮的带血衣衫,活的蝮蛇,一叠四十张专拍女性私处的彩色照片,漂亮的大木鱼……
沙罗紧紧捏了捏作的手。力量出乎意料地大。
工作全部完成后,跟站长商讨改建工程中可能产生的种种问题。由于设置电梯,车站形状会产生变化,而形状一变,客流也会变。必须巧妙地在结构上吸收这种变化。乘客的安全当然是第一位的,同时也得保证站员业务上必需的活动路线。作的使命就是汇总这些要素,决定改建计划,再转换成实际的图纸。虽然是苦差事,却是人命关天的重大工作。作耐心地逐一处理。查明问题所在,制成一览表,再按部就班地一个个细心解决,这原本就是他擅长的东西。同时在现场将工作流程教给缺乏经验的年轻同事。那个姓坂本、刚从早稻田大学理工系毕业的青年,是个非常不爱说话的长脸家伙,但理解事物极快,老实听话,测量的活儿也做得很麻利。这家伙看来是可用之才。作心中暗暗想道。
“哎,用不着急于求成。慢慢来好了。我最想知道的,是你今后有没有跟我长久相处的意思。”
这天下午和第二天,作带着一个刚进公司的新同事当助手,去察看几个需要新建电梯的车站。让助手协助测量,逐一确认公司总部的车站图纸跟现场的实际情况是否一致。设计图和现状每每会出人意料地产生偏离和误差。可以列举出好些原因。总之开工前必须准备一份连细节都足可信任的设计图纸。若是动工后再发现有重大偏差,事态就无可挽回了。那就像作战部队凭借错误百出的地图去攻占某个岛屿。
“当然有。我想跟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他在脑海里尽力再现同沙罗的谈话。交谈的内容,声音的印象,停顿的方式……似乎没有和平时不同的地方。他将手机收进口袋,回到桌边打算继续吃饭,但已经没有食欲了。
“真的?”
两人约定见面的地点,结束了谈话。关上手机,他发现胸中仿佛残留着异物感。像吃下去的东西有一部分没有消化,就是这种感觉。和沙罗通话前没有这种感触。确凿无误。但是他不清楚这意味着什幺,或者是否原本就有所意味。
“不骗你。”作坚定地说。
“后天晚上可以呀。一起吃饭。”作说。不必翻开记事本看。他的日程表上几乎每个晚上都是空白。
“那就不要紧。反正还有时间,我可以等。而且我也有那幺几件事需要解决。”
“后天晚上有空。你呢?”沙罗说。
“有那幺几件事需要解决?”
约莫十五秒钟,她在查看日程表。其间,作眺望着在窗外延展的新宿街景。天上遮覆着厚厚的云,好像随时都会下雨。
沙罗没有回答,脸上浮出谜一般的微笑,随后说:
“你等一等,我看看日程安排。”
“尽早去芬兰看看黑吧。开诚布公地跟她谈谈。她肯定会告诉你一些重要的事。非常重要的事。我有预感。”
“要是你那边没有问题,我想跟你见一面,好好谈谈这件事。”
从车站独自走回家的路上,作脑海中充满了不着边际的思绪。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时间的水流在某处分岔,变成了两股。他想着白,想着灰田,想着沙罗。过去与现在,以及记忆与情感,平行而均等地向前涌流。
“那太好了。”沙罗说,“没白跑一趟。”
我内心也许潜伏着某种乖戾扭曲的东西,作想。正如白所说,也许我还有一张光凭表面这张脸无法想象的真面目。就像永远处于黑暗中的月亮背面。也许我在自己都不曾觉察的情况下,在另一个场所,在另一种时间性中,真的强奸了白,深深地撕裂了她的心。凭借暴力卑劣地干了这种事。而且有朝一日,也许那阴暗的背面终将凌驾于表面之上,把它完全吞噬。红灯时,他差点就要横穿人行道,被踩急刹车的出租车司机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我觉得跟他们俩谈谈很有用。这一来许多事都渐渐搞清楚了。”作说。
回到家里换上睡衣,钻进被窝,时针指着近十二点。就在这时,作发现像忽然想起似的,勃起回来了。那无疑是石柱般硬的完美的勃起。居然能硬到这种程度,连自己都难以相信。太讽刺了。他在黑暗中发出一声深深的长叹。随即起床,打开灯,从橱柜里拿出一瓶顺风威士忌倒进小玻璃杯。然后摊开一本书。一点钟过后忽然下起雨,还不时狂风大作,像是暴风雨,大颗的雨粒斜打在玻璃窗上。
他起身走到走廊的安静处,简单说了周日和周一直接拜访雷克萨斯展销厅和赤的办公室,同他们俩交谈的情形。
作忽然想起来。说我就是在这个房间这张床上,强奸了白。把药掺进酒里,让她身体麻痹,脱光她的衣服强奸了她。她是处女。那地方剧烈疼痛出血。于是以此为界,许多事情发生了变化。从现在算起,那是十六年前的事。
“怎幺样?名古屋的事顺利吗?”沙罗问。
一面听着雨打窗户的声音,一面胡思乱想,他渐渐感觉整个房间似乎变成了和平日不同的异质空间,简直像拥有意志一般。身处其中,他渐渐无法分辨究竟什幺是真实什幺不是真实。在一个真实的相位中,他不曾碰过白一根手指。然而在另外一个真实中,他卑劣地强奸了白。自己此刻究竟进入了哪个相位,作越想越不明白。
作一直没睡,等到十一点,可电话没有打来。第二天是星期二,午休期间她打来电话时,作正在公司食堂吃午饭。
最终,直到两点半,他也没能入睡。
与赤见面那天晚上七点钟,作回到东京的寓所。从旅行袋里取出行李,把身上穿的衣服扔进洗衣机,洗了个澡,冲去身上的汗。然后给沙罗的手机打了个电话。对方设为录音留言状态,作留了个口信,告诉她自己刚从名古屋回来,方便时请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