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端详了一会儿坐在对面的老朋友的脸。但读不出类似感情的东西。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就是在谈论历史。”
“哪怕记忆能掩藏,历史却无法改变。”作想起了沙罗的话,脱口而出。
“怎幺好像在谈论历史。”
赤连连点头。“没错。就算能掩藏记忆,也无法改变历史。这正是我想说的话。”
赤点点头。“是的。”
“可是总而言之,那时你们大家把我抛弃了。弃如敝屣,毫不留情。”作说。
“因为堆积的黄沙被风刮走了?”
“是的,没错。这是历史事实。不是辩解,那时候我们只能那幺做。白说得非常逼真。那可不是表演,她真的受到了伤害。里面有真正的痛苦,流淌着真正的血。不管怎样,那种氛围都不容你表示怀疑。但是在抛弃你之后,随着时间过去,我们变得越来越糊涂了。”
“我是说,现在我完全理解。”
“怎幺回事?”
“完全理解?”作鹦鹉学舌似的重复对方的话。
赤十指交叠放在膝上,考虑了五秒左右,然后说:
赤说:“我觉得,所谓事实就像埋没在沙漠里的城市。有时候时间越久,黄沙埋得越深;还有些时候,随着时间流逝,黄沙被风刮走,城市的轮廓就会越来越清晰。这件事怎幺看都属于后一种。也没什幺误会可消除,你原本就不是会干那种事的人。我完全理解。”
“最初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几桩很小的不合情理的事情,让人觉得怪怪的。不过我们没在意。因为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可是像这样的情况一点点增多,最后变得相当频繁。于是我们明白了,情况有点不妙。”
“事到如今可能没有意义了,但我还是想消除一个误会。”作说,“我不知道白说过些什幺,可是我没有强奸她。不管是以什幺方式,我都没和她发生过那样的关系。”
作默默地等着他说下去。
只用三言两语便概括了白的一生,作没法不感到微微的抵触。然而可能是有时间差的缘故。作得知白的死讯还是最近的事,而赤和这个事实已经一起度过了六年。
“白恐怕患有精神疾病。”赤从桌上拿起金质打火机,一边摆弄一边慎重地斟词酌句,“是一时性的还是倾向性的就不清楚了。可至少在当时,那家伙表现得有些奇怪。白的确有音乐才能,能熟练地弹奏优美的曲子。在我们看来已经很了不起了。但是很遗憾,那不是她需要的那种水平的才华。在小圈子里可以畅通无阻,可是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更大的世界施展。无论如何刻苦训练,都达不到自己设定的水准。你也知道,白是那种认真而内向的性格。考进音乐大学后,这种压力越来越大。于是一点一点地,奇怪的现象开始出现了。”
“白很可怜。”赤用平静的声音说,“没过上快乐的人生。人长得漂亮,又有音乐才华,却死得那幺凄惨。”
作点点头,一言不发。
作沉默着。
“常有的事。”赤说,“很让人同情,但在艺术世界里这样的事时有发生。才华这东西就跟容器一样,不管你如何刻苦如何努力,那容量大小也一成不变。当水超过一定的量,就再也装不进去了。”
赤镜片后面的双眼眯了起来,伸手抚弄胡须。“我就猜到你大概要说这件事,就在秘书把你的名片递给我的时候。”
“这说不定是常有的事。”作说,“可是,在东京被我下药强奸这种话,到底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再怎幺说神经有毛病,这话未免也太突兀了吧?”
“是白的事。”
赤点头表示赞同。“没错。太突兀了。所以我们一开始反而在某种程度上不能不相信白的说辞,觉得白不可能在这种事上撒谎。”
“好呀。就谈谈从前的事。”
作想起埋没在沙漠里的古代城市,想象自己坐在高高的沙丘上,俯瞰那干燥枯槁的城市废墟的情形。
“是从前的事。”作答道。
“可是,为什幺对方偏偏是我?为什幺非我不可?”
“你到这里来,大概是有话要说吧?”赤问。
“这我就搞不清楚了。”赤说,“也许白暗恋着你,所以对独自去了东京的你感到失望和愤怒。或者是她对你心存忌妒。或者是她想离开这座城市获得自由。不管怎样,事到如今已经没办法弄清她的真正想法了。我是说,假如有真正想法的话。”
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赤慢慢地转动手中的金质打火机,却没有点燃香烟。大概是规定了每天吸烟的数量。
赤手中不停地转动着金质打火机,说:
赤微微一笑。“太精彩了。很像你。”
“有一点希望你能理解。你一个人去了东京,其余四人留在了名古屋。我不是对这件事说三道四。只是你有了新天地和新生活,我们却要寄身在名古屋这座城市里,继续生活下去。你明白我想说的意思吧?”
“每天都在制作肉眼可见的东西。连迷惘的空儿都没有。”
“抛弃已经变成外人的我,比抛弃白更切实可行。是这个意思吗?”
“工作上有没有感到过迷惘?”
赤不回答,低声长叹。“想来在我们五个当中,你的精神大概是最坚强的。和文静的外表相比,有点出人意料。而剩下的我们却连走到外面世界去的勇气都没有。害怕远离故土,远离气味相投的朋友。抛舍不下这份舒适惬意的温暖,就像寒冬的早晨不敢钻出热乎乎的被窝一样。那时候东拉西扯找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到了今天就真相大白了。”
“是呀。借用你的说法,就是好歹算是积极的一方。”
“但你并不后悔留在这里吧?”
“是因为在做跟车站有关的工作吗?”
“是啊,我想我不后悔。留在这座城市有许多现实的好处,我也充分利用了这些好处。这是一片乡缘关系大行其道的土地。比如说成为我后盾的那位‘工薪金融’的社长,就看过介绍我们高中时代义工活动的新闻报道,并因此对我信任有加。我在感情上是不愿为了个人利益利用大家那项活动,可结果却成了这样。还有,我这家公司的顾客里,有不少人读大学时曾是我父亲的学生。名古屋产业界存在这种牢固的关系网。名古屋大学教授在这里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品牌。可是拿到东京大概就不起作用了。连屁都算不上。你说是不是?”
“满意当然谈不上。但也没有太多不满。”作答道。
作沉默不语。
“连我自己也没想到。”说着,赤笑了,“我以为大概会留在大学里当教师。可是进了大学一看,才明白自己根本就不适合做学问。那是个极其乏味、固步自封的世界,我可不想在那种地方待一辈子。不过大学毕业进了企业一看,才知道自己也不适合在公司工作。就这样一试再试,一错再错。但好歹总算找到了安身之处,得以苟延性命。那你怎幺样?对现在的工作满意吗?”
“我们四个留在这里,我猜也有这种现实的理由。不妨说是选择了安于现状。可是缓过神来,才发现至今仍留在这座城市里的只剩下我和青了。白死了,黑结婚搬到芬兰。而青和我近在咫尺,却连面也不见了。为什幺?因为见了面也没话好说。”
“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你居然会做起这种买卖来,十几岁的时候,我可是连想都没想到。”
“干脆买辆雷克萨斯。那就有话题了。”
“我说,你对我的工作大概没什幺兴趣吧?”
赤闭上眼睛。“我现在开的是保时捷卡雷拉4。硬顶半敞篷。六速手动挡,换挡手感极好。尤其是换挡减速的感觉太美妙了。你开过吗?”
赤这时像试探一般看着作的眼睛。
作摇摇头。
“这种买卖一旦掌握了窍门,接下去就没什幺难的了。搞一本豪华的小册子,罗列些自我吹嘘的漂亮话,在高级地段弄间时髦的办公室就行了。再配齐品位高雅的家具,高价雇一批仪表堂堂精明能干的员工。形象很重要。为此我不惜投资。另外,口碑也很起作用。一旦好名声传出去,接下去只要顺其自然就行了。但我决定暂时不再扩大规模,把范围限定在名古屋周边的企业。因为不在我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我就无法保证工作质量了。”
“我对它很满意。不打算再买新车。”赤说。
赤说到这里停下来,在烟灰缸里摁灭香烟。
“那就不去动它,另外再买一辆算是公司的。反正可以从经费里出吧?”
赤笑了。“可是天知道怎幺了,居然效果极佳。自己说有点那个,但真是相当得心应手。当然一切都是表演,不过还蛮逼真的,有说服力。可现在我不做了。我扮不了教主,说到底,我就是个经营者。非做不可的事情有很多很多。现在我负责培养培训师,实务就交给他们去做。最近这段时间演讲工作倒是增多了。请我到企业聚会或大学的择业讲座去演讲。出版社还约我写书。”
“我的顾客有日产的相关公司,也有三菱的相关公司。不能把雷克萨斯当公司用车。”
“不能想象。”作诚实地答道。
短暂的沉默。
“嗯。一开始,这些事情也都是我一个人干。要知道可以信赖的人只有我自己呀。作你说,你能想象我干这种事的模样吗?”
“白的葬礼,你去了吗?”作问。
“你自己做不做培训项目主持人的工作?当真站在大家面前讲课吗?”
“嗯,去了。从来没见过那幺悲惨的葬礼。真的。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难过。青也去了。黑没能去。那时候她已经在芬兰,快要生产了。”
“说不定是有这幺回事。”赤说着,愉快地笑了,啪的一下打了个响指,“好球!多崎作得分!”
“白去世的事,为什幺不通知我?”
“可是,这里面或许还有你作为带反社会倾向的精英,向社会复仇的意义。”作说。
赤半晌无言,只是恍惚地望着作的脸,仿佛眼睛无法聚焦。“不知道。”他说,“我还以为有谁通知你了。可能青会……”
那家伙现在干的工作,我怎幺也不喜欢。青的话浮现在作的脑海里。
“没有。谁都没告诉我。一个星期前,我才知道她已经死了。”
赤点点头。“很对。把自己不想做的事、希望避免的事具体列出来并不难。就跟把自己想做的事列出来并不难一样。不同的只有积极还是消极的区别。无非是方向性的问题罢了。”
赤摇摇头,似乎是要背过脸去,转眼望着窗外。“看来是做了件对不起你的事。不是我要辩解,我们也慌了手脚,不知道是怎幺回事。还以为白遇害的消息肯定传到了你的耳朵里。以为你不来参加葬礼,大概是因为不方便来。”
“把自己不想做的事、希望避免的事数据化,加以分析,做成一项实业。这就是最初的出发点。”
作沉默片刻,说:“遇害时,白是住在滨松吧?”
赤点点头。“唔。目前在顺利增长,完全跟我预计的一样。一开始是只有两三个人的小公司,如今已经有了这种规模的办公室。名字也变得广为人知了。”
“嗯。我想她在那里住了将近两年。独自一个人生活,教小孩子钢琴。应该是在雅马哈音乐教室上班。不清楚她为什幺要特地跑到滨松去。在名古屋应该也能找到工作的。”
“而且业务推广顺利,一如预期。”
“白在那里是怎幺生活的?”
“那自然。压根儿不接受我们方案的人也不少。这样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反社会的人。用英语来说就是outcast。只要是采取建设性姿态的东西,这帮家伙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不接受,要不就是对被纳入团体纪律不以为然。这种家伙,理睬他就是浪费时间,只好请他打哪儿来回哪儿去。还有一种是真正能开动脑筋思考的人。这帮家伙任其自便就行,不用多管。任何体系都需要这种‘杰出人物’。诸事顺利的话,将来他们大概会走上领导岗位。不过在这两拨人中间,还有个唯上司之命是从的阶层,这个阶层占了人口的绝大部分。照我的估算大约在百分之八十五。总之,我就是以这百分之八十五为基础,来推广自家买卖的。”
赤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衔在嘴上,过了一会儿,用打火机点着,然后说:
“可是参加培训的人,应该不会都老老实实地接受灌输准则吧?”
“在她遇害半年前,我因为工作去过一趟滨松。那次给白打了个电话,约她一起吃饭。那时候我们四个实际上已经分崩离析,连面都很少见了。只是偶尔联系一下。可是在滨松要办的事意外地很快办完了,空出一点时间,我就想见见很久没见的白。她看上去比我预想的平静,好像也很享受离开名古屋、在新的土地上开始新生活。我们俩聊了聊往事,吃了饭。在市内有名的鳗鱼馆喝了啤酒,相当放松。她也会喝点酒了。我稍稍有些意外。可是该怎幺说呢,也不是一点都不紧张。就是说,聊天时不得不避开某种话题……”
“也许可以这幺说。”
“某种话题,是指我吗?”
“相当愤世嫉俗的世界观。”作说。
赤表情中似乎略有些不快,点点头。“是的。这好像仍是她心里的一块疙瘩。她没有忘记那件事。但除了这一点,白看上去已经没有古怪之处了。笑声不断,说得似乎很开心,谈话内容也很正常。我觉得改变生活地点倒意外地给她带来了正面作用。只不过,我也不愿说这样的话,只不过她没有以前漂亮了。”
“宗教崇拜和自我启发培训班的目的基本都是捞钱,为此要搞些粗暴的洗脑。我这儿可不干那种事。要是搞那种装神弄鬼的东西,一流企业肯定不接受你。仰仗暴力的休克疗法也不行。尽管能暂时博得惊人的效果,但是难以为继。灌输准则固然重要,但方案必须始终是科学、实用而简练的才行,绝不能逾越社会常识的界限,而且它的效果必须有一定的持续性。我们的目标并不是制造木头人,而是培养既按照公司的意愿行动,同时又觉得‘我是在自主动脑思考’的劳动力。”
“没有以前漂亮了。”作鹦鹉学舌似的重复对方的话。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遥远。
他又抽了一支烟,把烟灰弹进烟灰缸里,然后抬起脸看着作。
“不,说没有以前漂亮有点不准确。”赤略作沉吟,“该怎幺说呢,当然脸型和五官基本没变,按照普通的标准来说也照样是个美人。假如不认识十几岁的白,人们看到她也肯定不会有更多印象。可是我熟知从前的白。她曾经是那幺光彩照人,深深地烙印在我心里。然而我面前的白却不是那样。”
赤微微一笑。“谢谢你。自己来说,就不好意思说到那个份上。”
赤像是回想起了当时的情形,脸庞微微扭曲。
“而且脑袋聪明。”
“面对那样的白,老实讲,我相当痛苦——从前曾经存在的某种炽热的东西,如今再也找寻不到。那样非凡的东西居然会走投无路,以致不知所终。而且那已经不再令我的心灵震颤,这都让我痛苦。”
“所以,我就把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不想做的事情、不希望别人做的事情,只要是能想到的,统统列了一份清单。然后以这份清单为基础设计出方案。只要这幺做,就能高效地培养出听从上司命令、系统行动的人才。说是设计,其实看看每一部分,全都是东拉西扯拼凑而成的玩意儿。我刚进银行时参加新员工培训的经历起了很大作用。再掺进一点宗教崇拜和自我启发培训班的手段。我还研究过在美国大获成功的同类企业的业务,读了好些心理学方面的书。纳粹党卫军和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新兵教育手册也在各处派上了用场。辞掉工作后的半年里,我真是心无旁骛地埋头准备那个方案。在一件事情上集中精神,奋力工作,一向是我的拿手戏。”
烟灰缸上,香烟在冒着烟。他继续说下去:
作沉默不语。对方并不是在征求意见。
“那时候白才刚满三十岁。不用说,还没到衰老的年龄。跟我见面时,她的衣着非常朴素。头发扎在脑后,感觉几乎没有化妆。但这种事情也无所谓,只是微不足道的表面现象。重要的是白那时候已经失去了生命力的自然光彩。她的性格很内敛,但是身体里有一种跟她的意志无关的东西,在活泼地跃动。它的光和热从周身的缝隙中自动向外喷射。我说的你懂吧?可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这种东西已经消失。简直像有人绕到身后,把电源插头给拔掉了。曾经让她水灵娇艳、光彩照人的外貌特征,如今看上去反而令人心痛。不是年龄的问题。不是因为岁数大了才变成这样。听说白被人勒死时,我真的难过极了,由衷地同情她。不管有什幺理由,我都不希望她那样死去。但同时我不禁感觉:在某种意义上,那家伙在肉体被杀害之前,生命就已经被夺走了。”
“我从公司职员经历中学到另一样东西,就是世间大多数人并不抵触接受和听从他人的命令。他们甚至对听命于人感到喜悦。自然也发牢骚,但那不是真心,只是习惯性地嘟嘟囔囔发泄一通。如果你要他们开动脑筋自己思考,承担责任自主判断,他们就会惶恐不安。于是我想,何不把它搞成实业呢?简单得很。懂吗?”
赤拿起烟灰缸上的香烟,深吸一口,闭上眼睛。
赤暂时中断叙述,像在追溯遥远的记忆一般,凝望着手头徐徐升腾的烟雾。
“她在我心上挖了一个很深的洞,到现在还没有平复。”赤说。
赤继续说道:“我这个人好像不适合在别人手下干活。但乍看却看不出来是这样,直到大学毕业后进了公司,我也没发现自己这种性格。但事实就是如此。每次收到那帮窝囊废下达的不合情理的命令,我马上气不打一处来,都带着呼呼的响声呢。这种人是当不好小职员的。所以我下了决心:只剩下一条路啦,自己干!”
沉默降临。坚硬而致密的沉默。
作从来没有抽过一支烟。
“你还记得白经常弹的钢琴曲吗?”作问,“李斯特的那首叫《Le Mal du Pays》的很短的曲子?”
当然可以。赤叼着香烟,用小巧的金质打火机点上火,眯起眼睛慢慢吸一口,吐了出去。“我知道得戒,可戒不了。戒了烟就没法干活。你有戒烟的经验吗?”
赤想了一下,摇摇头。“不,我不记得这首曲子。只记得舒曼的曲子。《童年情景》中的名曲。是叫《梦幻曲》吧。我记得她常常弹。你说的那支李斯特的曲子,我不知道。那曲子怎幺了?”
赤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红万宝路。“我抽根烟可以吗?”
“不,没什幺特别的意思。刚好想起来。”作瞧一眼手表,“占用你好长时间,我该走了。能和你这幺谈谈太好了。”
赤笑了。“也没什幺大不了的。大学毕业后,我进了一家大银行,工作很无聊。高高在上的全都是一帮无能之极的货色。目光短浅,竭力自保,从不看将来。我想,连日本的顶级银行都是这副样子的话,这个国家的前途可真是一片黑暗啊。整整三年,我忍了又忍,埋头苦干,可事态并没有好转,甚至越来越糟。于是我跳槽进了一家‘工薪阶层金融公司’。那里的老板对我非常器重,邀我加盟他的公司。在那里,很多事情做起来都比银行自由,工作也很有意思。可我还是跟上面那帮家伙意见不合,就向老板赔了不是,干了两年多一点就辞职了。”
赤坐在椅子上,姿势不变,直直地注视着作的脸。他的眼睛里没有神情,就像看着尚未镌刻任何东西的新石板。“你赶时间吗?”他问。
“可是,你这个灵感打哪儿冒出来的?”
“一点也不。”
“完全正确。一切始于我的一个灵感。漫画里不是常有吗,脑袋上方啪的一下,浮现出一只闪亮的电灯泡。就是那东西。至于创业需要的资金嘛,我认识的一位‘工薪阶层金融公司’的老板对我很信任,是他出资的。碰巧有了这幺个后盾才大功告成。”
“那我们再谈会儿,如何?”
“员工培训的外包服务。”作说。
“好。我有的是时间。”
“完全正确。我们对新员工进行培训,对骨干员工进行再培训。向企业提供这类服务。根据顾客的要求量身定制方案,高效率职业化地开展工作。让企业节约时间,节省劳力。”
赤掂量了一会儿要说的话的分量,然后说:“你大概不那幺喜欢我了吧?”
“以企业为对象,教育和培养人才。我以为这就是你公司的主要业务。”
作一瞬间无言以对。一来是完全没预料到这个问题,再则是他觉得对眼前这个人抱持不是喜欢就是讨厌这种二分法式的感情,不知怎的似乎不太合适。
赤笑着说:“绝无虚假。全是实话。不过,最重要的部分当然不会写进去,只装在这里。”赤用指头咚咚地敲敲自己的太阳穴,“跟厨师一样,关键之处不会写进菜谱里。”
作字斟句酌地说:“不好说。跟我十几岁时的感受大概不一样。不过这个——”
“大概知道。我是说,如果网上写的全是实话。”
赤抬起一只手,制止作说下去。
“哦,眼下工作很顺利。”赤假咳一声,“你知道我们公司的业务内容吗?”
“你不必那幺小心翼翼地措辞,也不必努力喜欢我。如今根本找不到对我有好感的人。理所当然。就连我都不怎幺喜欢自己。但从前我也有几个很好的朋友。你就是其中之一。可是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我失去了他们。就像白在某一刻失去了生命的光辉……但是不管怎样,已经无可挽回了。开了封的商品不能退换。我只能这样做下去。”
十几岁的时候,青、赤和作是用“老子”和“你小子”相互称呼。时隔十六年再度见面,作发现已经不习惯这种亲昵的称呼了。他们还一如往昔地称呼作“你小子”,自称“老子”,可作没法轻易接受。这种不拘礼节的称呼,他觉得已不再是自然而然的叫法了。
他将手放下来,搁在膝上,手指不规律地敲着膝头,像用摩斯电码传送电文。
“事业好像发展得很顺利嘛。”作说着,环视整洁的办公室。
“我父亲做了多年的大学教师,因此染上了一身教师特有的习性,在家里说话也是教训人的口气,居高临下。我从小非常讨厌那一套。可是有一次我忽然发现,自己说话竟然也变得跟他一样了。”
作想起了沙罗。如果是跟她,说不定会有这种愿望。但自己对沙罗不怎幺了解。她大概也不太了解自己。双方都需要更多一点时间。
他还在咚咚地敲膝盖。
“不,不是。我倒是觉得结婚也不妨。时间嘛,我是多得几乎用不完。只是没遇到让我产生这种愿望的人罢了。”
“我一直在想,我们对你太残酷了。真的。我,我们,既没有这幺做的资格,也没有这幺做的权利。我一直在想必须找个机会,好好向你道歉。可怎幺也没有创造出这个机会。”
赤跷起腿,拂去裤脚上粘的一根线。“我结过一次婚。二十七岁的时候。但一年半就离婚了。打那以来一直独身。独身反而更轻松愉快。而且不必浪费时间。你小子也是这种情况吗?”
“那件事就算了。”作说,“事到如今已经无可挽回了。”
“还是一个人。”
赤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对了,作,我有个请求。”
“结婚了吗?”
“什幺?”
“那倒是。”
“希望你听听我的诉说。是我的心里话,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这些话你也许不愿听,但是我想弄清自己的创伤所在,也想让你知道我背负的东西。当然,我不认为这幺做就能补偿对你的伤害。这只是我自己的情绪问题。看在老朋友的分上,你愿意听一听吗?”
“呃,反正是从事跟车站有关的工作。”
作不明白事态将如何变化,但还是点点头。
“我很想这幺说,不过遗憾得很,难得碰到建造新车站的机会。”作答道,“城市里很少修建新的铁道线。我做的工作差不多都是老车站的改建修缮。无障碍化,厕所多功能化,设置安全护栏,增建站内店铺,调整跟其他公司线路的交叉换乘……车站的社会功能正在发生变化,要做的事情还真不少。”
赤说:“我刚才说了,直到考进大学,我都不知道学术界不适合自己。还说过直到进银行工作,也不知道当公司职员不适合自己。对吧?惭愧啊!大概是我这个人疏于认真地正视自己。可其实还不止这些。实际上直到结婚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不适合结婚。总之,男女间的肉体关系不适合我。你大概明白我想说的了吧?”
“怪不得。多崎作是如愿以偿,在建造车站喽?”
作沉默无言。赤继续说道:
作坐在黑色双人皮沙发上,赤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们之间有一张椭圆的小茶几,摆着似乎很沉的玻璃烟灰缸。赤重新拿起作的名片,像检查细节一般眯着眼睛细看。
“说得直言不讳些,我对女人不容易产生欲望。不是完全没有,但相比之下,对男人更容易一些。”
“不必介意时间。既然特意来了,就在这儿好好谈谈吧。”
深深的静寂降临在房间里,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原本就是很安静的房间。
“如果可以,我想跟你谈谈私事。”作说,“要是你现在忙,我按照你的时间安排,下次再来也行。”
“这种情况不算罕见吧?”作像填补沉默一样说。
“工作的确很忙。不过这是老子的公司,上面再没别人了。只要一句话,什幺都可以搞定。延长还是缩短时间全是自己说了算。当然了,最后必须保持平衡。毕竟不是上帝,没办法自己决定时间总量。但调整一部分还是可以的。”
“唔。也许不罕见。你说得很对。但这种事实在人生的某个时间点猛然摆在面前,对本人来说可是相当难耐。很痛苦。泛泛而论不解决问题。该怎幺说呢,那种心情简直像船正在航行,忽然孤零零地被人从甲板上扔进深夜的大海里。”
“你不是工作很忙吗?”
作想起灰田,想起在梦境里——那恐怕是梦境——灰田用嘴承接自己射精。那时作张皇失措。孤零零地被扔进深夜的大海里。的确是击中要害的形容。
“怎幺会呢。”赤说着,伸手和作握手。跟青不同,他的手又小又软。握手的方式也很文静,却充满诚意,不是敷衍了事。“既然是你小子要见我,我怎幺能拒绝?不管是什幺时候,见到你都很高兴。”
“不管怎样,大概只能尽量诚实地面对自己。”作挑选着词句,说道,“只有这一条路。诚实地,尽量自由地。抱歉,我只能说这些。”
“一大早就忽然上门,抱歉。”作首先致歉,“我还以为不这样就见不到你呢。”
赤说:“你知道,名古屋就规模来说在全日本都是屈指可数的大都会,但也是个狭隘的城市。人多,产业兴盛,商品丰富,可选项却出乎意料地少。我们这样的人要诚实地面对自己、自由地生活下去,在这里绝不容易……看,你不觉得这是个巨大的悖论吗?我们在人生的进程中一点点发现真实的自己,但是发现得越多,越会失去自己。”
赤从办公桌旁起身迎接作。与二十岁时相比,他的模样有相当大的变化。身高倒和从前一样,不足一米六,头发却明显稀疏了。原来发质就细,如今变得更细,额头整个儿露了出来,脑袋的形状清晰可见。仿佛是为了弥补头发的减少,从鬓角到下巴留起了络腮胡。与稀疏的头发相比,胡须显得又黑又浓,对比强烈。细细的金丝边眼镜架在脸上,与他瘦长的脸很相称。身体依旧瘦削,不见一点赘肉。白底细条纹衬衣,褐色针织领带。衬衣袖子一直卷到肘部。奶油色工装裤,褐色软皮鞋,不穿袜子。暗示着休闲自由的生活方式。
“我希望对你小子来说,所有的事情都能进展顺利。真心希望。”作说道。他真心地如此希望。
房间统一在简素的格调之下,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每件家具和器物都价格昂贵,但是与雷克萨斯展销厅积极表现的奢华正好相反,这里一切都设定得谦虚、不惹人注目。低调的奢华似乎是这间办公室的基本理念。
“不生我的气了吗?”
赤的办公室与公司的整体规模相比,竟意外地小巧。同样是斯堪的纳维亚设计风格的办公桌、一套小沙发,还有木质文件柜。桌上放着类似先锋派摆件的不锈钢台灯和苹果笔记本。文件柜顶上摆着一套Bang & Olufsen音响,墙上同样挂着使用了大量原色的巨幅抽象画。与接待处那幅好像出自同一画家的手笔。窗户很大,面对大街,却听不到一点噪音。初夏的阳光洒落在室内铺的素色地毯上。那是优雅的、毫不懈怠的阳光。
作简短地摇摇头。“我没生你小子的气。本来就没生任何人的气。”
她走在前头,穿越走廊,步幅很大,脚步声就像勤劳铁匠的铺子里从大清早就发出的声响一样硬朗准确。走廊里排列着好几扇不透明的厚玻璃门,门后边没有传出人语和响动。跟作的办公室里那种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房门不断关上又打开、永远有人在高声喝骂的情形相比,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
作陡然发觉自己在叫对方“你小子”。 最终,这个称呼自然地脱口而出。
中年秘书约莫过了五分钟后回来,领作去赤的房间。她脸上浮出的笑容里,带着比方才提升了一个刻度的好意,透出对无须预约老板就乐意会见的客人的敬意与亲近。恐怕这样的事情不多见吧。
赤一直把作送到电梯口。
和雷克萨斯接待处的女子相同,是在名古屋很常见的一类女性。五官端正,仪容整洁,令人心生好感。头发总是烫成漂亮的卷发。她们在看来费用不菲的私立女子大学读法国文学,毕业后在当地企业里就职,不是担任接待工作就是当秘书。在那里干上数年,每年跟女友去一次巴黎旅行购物。最后找个大有前程的男职员或通过相亲结婚,欢天喜地离职。从此以后便一心要把孩子送进着名私立学校。作坐在椅子上,想着她们这样的人生。
“说不定以后再也没机会见到你了。所以我想再讲一个很短的故事,可以吗?”在走廊里,赤边走边说。
“实在抱歉,能请您稍等片刻吗?”她脸上浮出最低限度的微笑,说道。然后请作落座,又消失在同一扇门里。那是用铬和白色皮革制成、斯堪的纳维亚设计风格的简洁椅子。美丽、清洁、宁静,但缺乏温暖。就像细雨霏霏的白夜。作坐在那把椅子上等待。其间,年轻女子继续敲打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不时将目光投向作,像鼓励他似的微微一笑。
作点点头。
她看了看作递来的名片,露出稍觉诧异的表情。东京某电气化铁路公司设施部建筑科科长助理,来找名古屋的“创新商务研讨会”的董事长,究竟有何贵干?而且没提前预约。但她只字不问来访的目的。
“这是我在第一节新员工培训课上每次都要讲的。我环视教室一圈,随意挑选一名学员,请他站起来。然后说:‘好。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首先是坏消息。现在要用钳子拔掉你的手指甲,或者是脚指甲。抱歉,已经决定了,没法改变。’我从包里拿出一把可怕的大钳子,展示给大家看。慢慢地,不慌不忙地给大家看。然后又说:‘接下去是好消息。就是拔手指甲还是拔脚指甲,选择的自由交给你。好,你选择哪个?你要在十秒钟内作出决定。如果决定不了,就把手指甲和脚指甲都拔掉。’然后我手里拿着钳子,开始读秒计数。大概数到第八秒时,他就会说:‘脚指甲!’‘好。那就脚指甲。马上拔你的脚指甲。但先请你告诉我,为什幺你不选择手,而是选择脚呢?’我这幺问。对方回答:‘不知道。我觉得大概都一样疼。可是非选一样不可,没办法就选了脚。’我就对着那家伙热烈鼓掌,说:‘欢迎你进入真正的人生。’Welcome to the real life。”
不一会儿,里面的门打开,出现一位身材健壮的女子。年龄大概在四十五岁左右,穿一身两肩颇宽、色调偏暗的西服套装,脚蹬粗跟黑色船鞋。五官几乎令人称奇地找不到缺点。头发剪得很短,下巴线条硬朗,显得精明强干。世上总有些看似无所不能的中年女人,她就是其中之一。如果是女演员,大约最适合饰演资深护士长或高级会所的妈妈桑一类的角色。
作一句话也不说,凝视着老朋友瘦削的脸庞。
在接待处迎接他的,是头发漂亮地向外鬈曲、年龄应当不到二十五岁的女子。淡蓝色短袖连衣裙上别着珍珠胸饰。看来是在富有乐观的家庭里备受宠爱、在健康宽松的环境中长大成人的。她接过作的名片,满面微笑,像按揉大型犬柔软的鼻头一般,轻轻按下内线电话按钮。
“我们大家手中都握有自由。”赤说,然后眯起一只眼微笑,“就是这个故事的要点哦。”
门口大大地装饰着时髦的BEYOND标志。办公室明亮、开放而整洁。接待处的墙上挂着大量使用原色的巨幅抽象画。意味不明,但也不是太难理解。此外没有类似装饰的东西。没有花,也没有花瓶。光看门口叫人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里是从事什幺业务的公司。
电梯银色的门无声地打开,两人在此道别。
第二天,星期一,上午十点半作拜访了赤的公司。他的公司在离雷克萨斯展销厅大约五公里的地方,占据了玻璃幕墙的现代化商业大楼第八层的半个楼面。剩下一半是一家着名德国制药公司的办公处。作身穿昨日的暗色调西装,系着沙罗送的蓝领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