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说:“我根本没法相信你小子会干出那种事来。我想其他两位也一样。黑和赤都是。无论怎幺看,你都不会强迫别人做他讨厌的事,你不是那种人,尤其不可能用暴力强迫人就范。这个我很清楚。可是白说得煞有介事,死不改口。白说你是两面派,表里不一,光看表面那张脸,根本无法想象底下那张面孔。她既然这幺说,我们也无话可说了。”
作想说点什幺,却说不出话来。分明刚喝过水,却觉得喉咙干得发疼。
作咬着嘴唇,半晌不语,然后问:“白有没有说明她是怎幺被我强奸的?”
“白说被你强奸了。”青仿佛难以启齿,“说是被迫发生了关系。”
“啊,说了呀。相当真实,连细节都有。如果可能,我真不愿意听到那些话。老实说,在听她诉说的时候我也很难受。又难受,又伤心。不,说是心灵受伤大概更接近实际情况。总之她特别冲动,浑身颤抖,激愤得脸都扭曲了。据白说,有位着名的外国钢琴家来举行音乐会,她一个人跑到东京去听,当时就在你位于自由之丘的公寓借宿。她告诉父母是住在宾馆里,好把房钱省下来。虽说是孤男寡女住在同一屋檐下,但对方是你,所以非常放心。谁知到了半夜却受到了暴力侵犯。她抵抗了,但是浑身发麻,使不出力气。临睡前喝过一点酒,说不定是那时候被下了药。她就是这幺说的。”
作惊讶得嘴唇变了形。“性关系?怎幺可能!”
作摇摇头。“借宿这话从何说起?白可从没来过我在东京的家!”
青想了一下,然后说:“既然你一点都想不起来,该怎幺说呢,那就说明你跟白没有发生性关系?”
青耸了耸宽阔的肩膀,表情就像误吞了一口苦涩的东西,将脸扭向一边,说:“可我只能不打折扣地相信白说的话。她说自己是处女。说是被强暴后疼得要死,还出了血。那幺腼腆的白,干吗特地编造这样一个栩栩如生的故事?我们想不出理由。”
作对着瓶嘴喝了口矿泉水,润了润嗓子。“为什幺那个时候,我必须被小团体驱逐出来?”
作冲着青的侧脸说:“先不说这些,你们为什幺不找我直接确认一下?完全可以给我个机会解释呀,不用那样缺席审判。”
青摇摇头。“没什幺,不要紧。不是重要的事。待会儿也来得及。”
青叹了口气。“到了现在再反思的话,的确像你说的。我们首先应该冷静下来,不管怎样都该听听你的辩解。可是那时候我们不能那幺做。根本不是那个气氛。白异常激动,神志恍惚。置之不问的话,天知道会出什幺状况。所以我们首先必须安抚她,让她镇定下来。我们也不是百分百地相信白的话。说老实话,不是没有让人觉得奇怪的地方,但也很难认为完全是虚构。既然她那幺言之凿凿,当中肯定有某种程度的真实。当时我们就是这幺想的。”
“要是有事,你先处理再聊也没关系。”作说。
“于是把我抛弃了。”
这时响起欢乐的铃声。青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机,迅速看了看屏幕上的名字,然后面无表情地按掉,又塞回口袋。那铃声的旋律有些耳熟。是很久以前的流行歌,大概是自己出生前流行的歌曲。曾经听过几次,但想不起名字。
“喂,作,我们同样受到了打击,脑袋里一片混乱,也很受伤。而且不知道该相信谁才好。在这种情况下,黑首先站到了白一边。她主张大家接受白的要求,暂时把你舍弃。我这不是狡辩,赤和我迫于形势,结果就随波逐流了。”
“是啊,真的什幺都不知道。”
作叹息道:“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没有强奸过白,也没有跟她发生过性关系。就连近似的事情也从来没干过。”
“你小子真的什幺都不知道?”
青点点头,一言不发。不管是相信还是不信,都已经过去了太长时间。作想。不论是对其他三人来说,还是对作自己来说。
“那幺,原因到底是什幺?”作问。
青的手机再度响起。他看一下对方的姓名,对作说:
青不置一词,又揪下一块司康饼,朝着鸽子扔去。鸽子立刻飞聚过去。看来他习惯了这样做。大概是午休时常一个人来这里,和鸽子分享午餐。
“对不起。我可以离开一会儿吗?”
“心灵深受重创时,是说不出话来的。”作说。
“当然。”作答道。
青困惑地眯起眼睛,用手指摩挲鼻头。那是他沉思时的习惯。“当时我那幺说的时候,你只是回答‘明白了’,就挂断了电话。没有抗议,也没有深究。所以我理所当然地以为,你对这件事心中有数。”
青拿着手机从长椅上站起来,走开两步去接电话。从他的举止和表情来看,大概是在跟顾客谈生意。
“十六年来,我一直在想那个原因。可直到现在也没找到。”
作忽然想起那段铃声的名字。那是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的《拉斯维加斯万岁》,但怎幺想都不适合精明强干的雷克萨斯销售经理。形形色色的事物,每一样都缺少一点现实意味。
青望了一会儿柳树沉沉低垂的枝条,终于开口了:“关于那个原因,你就想不到吗?”
青很快回来了,再次在作身旁坐下。
“打那以来,十六年过去了。可当时的创伤好像依然留在心里,还在继续流血。前几天发生了一件小小的事,让我明白了这一点。这件事对我意义重大。所以我就到名古屋找你来了。也许太唐突,叫你为难了。”
“抱歉。”他说,“事情办妥了。”
青揪下一小块司康饼送进口中,慢慢地咀嚼,用卡布奇诺冲进喉咙深处。作继续说道:
作看看手表,说好的三十分钟马上就要结束。
“对。就是事到如今。那时候我怎幺都没办法问这个问题。忽然听你那幺一说,受的打击太大,也害怕听到被如此决绝地驱逐的理由。我觉得万一知道了理由,只怕会再也站不起来。所以我什幺都不想知道,打算把一切都忘干净。心想随着时间流逝,心灵的创伤也许就会痊愈。”
他问:“为什幺白要撒这种弥天大谎?而且,为什幺非得针对我不可?”
“事到如今忽然想知道了?”青似乎吃了一惊。
“是呀,我也搞不懂。”青无力地摇了几次头,“对你,我很过意不去。不过这到底是怎幺回事,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都完全不知道。”
“我想知道原因。”作说。
什幺才是真实?应该相信什幺?疑窦丛生,青混乱不已。而且他不习惯面对混乱状态。只有在规定的场地中遵循规定的规则,与规定的队友一起行动,他真正的价值才会得到最好的发挥。
“当然记得。”
“大概黑对情况了解得更详细。”青说,“那时我就隐隐约约有这种印象,觉得有些事实好像没有告诉我们。你懂吧?像这种事,女孩之间更容易推心置腹,直言相告。”
“大学二年级的暑假里我回名古屋,跟你通过电话。”作开口说,“当时你说,再也不想见到我,希望我别再给你们打电话。还说那是你们四个一致的意见。还记得这件事吗?”
“黑现在住在芬兰。”作说。
“不是说有话要谈吗?”青问道,像在冲着远处的某人说话。
“知道。偶尔会来张明信片。”青说。
两人半晌沉默无语。牵着两条边境牧羊犬的中年女子从面前走过。好几个慢跑者朝古城方向跑去。
然后两人又陷入沉默。三个身穿校服的高中女生横穿公园走来。她们穿着飞扬起舞的短裙,高声欢笑着从两人的长椅前走过,看上去还是小孩子。白袜子,黑皮鞋,表情还很稚气。一想到不久前自己也曾是这样的年龄,便觉得很奇妙。
“工作在那里嘛,况且住的时间也久了,风土人情也习惯了。又没别的地方好去。仅此而已。也不是多幺称心如意。”
“作,你小子可是变了很多。”青说。
“是啊。那样的话更自在,还省钱。”青说,随后轻轻叹口气,“车子之类,没有也不算什幺。那幺,你怎幺样?东京的生活还称心如意吗?”
“已经十六年没见面了,当然会变啦。”
“开是开,不过我没车。住在东京,坐电车、公共汽车和出租车就足够,平常我是骑自行车代步。非用不可时就去租车,按小时计费。这种地方跟名古屋不一样。”
“我不是单单说岁月流逝。一开始我根本没认出是你。当然,仔细看看还是能认出来的。该怎幺说呢,你瘦了,有种精悍的感觉。双颊消瘦,眼神变得深邃尖锐。从前你的脸可是更圆润更斯文呢。”
“你小子开车吗?”青问。
那可是将近半年间整天苦苦思索着死亡、思索着毁灭自己的结果啊。就是那些日子将自己的身心改造得面目全非。这些话,作没说出口。就算坦白地说出这种事情,那种走投无路孤立无助的心情也连一半都无法传达。还不如什幺都不说。作沉默着,等待对方说下去。
“哪里。我不觉得呀。”作答道。他明白青是在诚恳地表明想法。话虽如此,高中时代他的确不这样说话。
青说:“你在我们那个团体中,始终扮演令人有好感的英俊少年角色。整洁利落,注意仪表,举止彬彬有礼。谈吐得体,不讲废话。不吸烟,也几乎不喝酒,还从不迟到。哎,你知道吗?我们的母亲都是你的粉丝呢。”
青从正面注视着作的脸庞。“哎,我说话的腔调是不是像汽车推销员?”
“母亲?”作惊奇地问道。关于他们的母亲,他几乎毫无记忆。“何况我从前也好现在也好,从来就没有英俊过。就是一张没有个性、索然无味的脸。”
作表示同意。
青再次耸了耸宽阔的肩膀。“但至少在我们当中,你最有男子汉气概。我这张脸,要说有个性当然也算有,可简直就像大猩猩。赤呢,怎幺看都是画中典型的眼镜秀才。我想说的是,其实我们在那个团体中,都像这样巧妙地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当然我是说在它存续的时间里。”
“我开的一直都是雷克萨斯。真是好车。安静又不出故障。在试车道上开的时候,跑出了二百公里的时速,方向盘却纹丝不动。刹车也很牢靠。实在是了不起。把自己满意的东西推荐给别人是件开心事。哪怕再巧舌如簧,自己不以为然的东西,也不可能硬卖给别人。”
“你是说有意地分饰不同角色吗?”
作默默点头。青继续说:
“那倒不是。恐怕没有那幺明确的意识。不过在这方面,可能大家都隐隐约约察觉了自己在这个集体中分担的位置吧。”青说,“我是个大大咧咧的运动员,赤是个头脑清晰的知识分子,白是个楚楚可怜的花季少女,黑是个机灵搞笑的滑稽演员。而你则是家境优越的英俊少年。”
“是啊,只是比赛时老输球。不过说老实话,在工作上倒是蛮顺利的。世道当然不是太景气,但有钱人照样有钱。钱多得不可思议哦。”
作略微沉吟一下。“我一直认为自己是缺少色彩和个性、空无一物的人。这也许就是我在小团体中的角色。做个空无一物的人。”
“你很善于鼓舞士气。”
青露出惊讶的表情。“我不懂。空无一物的人是怎样的角色?”
青一瞬间露出奇怪的表情,但很快笑逐颜开。“橄榄球赛的那句啊。这种怪事你倒记得很牢。”
“内里空空的容器。无色的背景。没有明显的缺点,也没有过人之处。这样一种存在说不定正是团体的需要。”
“输球这个选项,我们没有。”
青摇摇头。“不对。你可不是什幺空无一物。谁都没这样想过。你这个人,该怎幺说呢,能给别人带来心灵的宁静。”
“不坏。这里是名古屋嘛,本来就是丰田的根据地。就是不闻不问,丰田车也卖得掉。但我们这次的对手不再是日产或本田。目标是把以前一直乘坐梅赛德斯-奔驰、宝马之类高级进口车的阶层改造成雷克萨斯的车主。为此丰田创建了旗舰品牌。大概要花很长时间,但肯定会成功。”
“给别人带来心灵的宁静?”作惊讶地反问,“就像电梯里播放的音乐吗?”
“雷克萨斯卖得好吗?”
“不,不是那个意思。很难解释清楚,但好像只要有你在,我们就能自然地做回自己。你虽然话不多,但总是脚踏实地,给团体带来宁静的稳定感。就像船上的锚。你不在以后,我们更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我们还是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存在。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在你离开以后,我们很快就分崩离析了。”
“这个嘛,到哪儿都一样。只要是受雇用,无聊的琐事自然多得很。”青说着,像是想起了好几桩无聊的琐事,轻轻摇了摇头。
作无言以对,只好沉默。
“受雇于人啊,哪能光拣自己爱好的事情做。无聊的琐事很多呢。”
“哎,我们在某种意义上是最完美的组合,就像五根手指一样。”青举起右手,摊开粗壮的指头,“现在我还是常常这样想。我们五个人合力,自然地弥补了各自的不足,毫无保留地拿出最好的部分,慷慨地跟大家分享。那种情形在我们的人生中大概不会有第二次了。仅此一次。我觉得就是这样。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家庭,也理所当然地爱他们。不过老实说,哪怕是亲人,我也无法像当时那样,以一腔不掺杂质的纯粹的感情对待他们。”
“你从小就喜欢车站啊。”青好像很佩服地说,喝了口卡布奇诺,“到底还是以爱好为职业了。”
作沉默不语。青用大手把空纸袋揉成一只硬球,在掌中玩了一会儿。
“主要是搞车站的建设和维修工作。”作说。
“哎,作,我是相信你的。”青说,“相信你对白什幺也没干。想一想其实是理所当然。你不可能干这种事。”
“×××铁路股份有限公司。设施部建筑科。”
作还在考虑该怎幺回答,青的口袋里再次响起铃声。《拉斯维加斯万岁》。青查看后,把手机放回口袋。
“没发生太糟糕的事。”作从皮夹里取出名片,递给青。青拿在手上,念出声来:
“不好意思。我又得回公司拼命卖车去了。一起走到展销厅好吗?”
“是不是一帆风顺姑且不说,至少是踏踏实实前进。也就是说,已经不可能倒退了。”青说着笑了,“你小子怎幺样?”
两人默默地顺着马路走了一会儿。
作点点头。“一帆风顺的人生。”
是作先开的口:“我说,你干吗用《拉斯维加斯万岁》做手机铃声?”
“老子是六年前结婚的,有一个孩子,三岁,男孩。另一个现在还在太太的肚子里,实实在在地长大。预产期是九月份。他们说是个女孩。”
青笑了。“你看过那部电影?”
“没有。还是一个人。”
“好久以前在深夜电视节目里看的。不过没有从头看到尾。”
“手机这东西,因为太方便,所以不方便。”青说,“呃,你小子结婚了吗?”
“是部无聊的片子吧?”
“没关系。我知道你很忙。”
作脸上浮出中立的笑容。
“谈话中途我的手机随时可能响,请你谅解。还有好几件工作上的事得安排。”青说。
青说:“三年前,我因为销售业绩优秀,受邀去拉斯维加斯参加全美雷克萨斯销售年会。说是年会,说白了就是奖励旅行。白天的聚会结束后,剩下的就是赌博和喝酒。那座城市里老是播放《拉斯维加斯万岁》,简直就像主题曲,我在玩轮盘赌时碰巧大获全胜,背景音乐就是它。打那以来,这支曲子就成了我的幸运护身符。”
天空微阴,不见蓝天,但又没有要下雨的感觉。也没有风。满是绿叶的柳树枝条低垂,拂掠地面,像陷入沉思般一动不动。不时有小鸟飞来,摇摇晃晃落在枝头上,很快又飞走了。柳枝像被搅乱了心,微微摇曳,不久又平静下来。
“原来如此。”
“这里太吵。咱们买点喝的,再找个安静的地方。”青说,然后给自己买了卡布奇诺和司康饼。作买了瓶矿泉水。随后两人走到附近的公园里,找了一张空着的长椅并肩坐下。
“而且这东西居然出人意料地对生意很有帮助。跟客人交谈时这旋律一响起来,上了年纪的顾客往往就面露惊讶,说你年纪轻轻的,怎幺会用这种老歌做铃音?结果谈话就变得很投缘。当然,《拉斯维加斯万岁》并不是普雷斯利风靡一世的名曲,名气更响的当红歌曲还有很多。但这支曲子有一种意外性,或者说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让人心融洽无间,或让人忍不住喜笑颜开。什幺原因我不知道,反正就是这样。你去过拉斯维加斯吗?”
差五分十二点,青出现在星巴克。
“没有。”作答道,“我从来没出过国。但正在考虑近期是不是去趟芬兰。”
青在脑海中将日程表过了一遍,然后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十一点半。他用手指使劲摩挲着鼻头,仿佛下了决心,说:“明白了。我十二点午休。谈个三十来分钟大概不成问题。这里出去左转,走几步有一家星巴克。你在那里等我。”
青似乎有些吃惊。他边走边直勾勾地盯着作的脸。
“你指定个方便的时间好了。我配合你的时间。这次我是特地来名古屋的。”
“哦,这样大概也好。可能的话我也想去看看。我跟黑,上次还是在那家伙的婚礼上说过几句话呢。况且现在说出来也无所谓了——我曾经喜欢过她。”青转头向前,继续迈了几步,“不过我现在有了一个半孩子,工作又忙,房贷也没还完,还得每天去遛狗,根本没办法去芬兰。见到黑,替我问声好。”
“我今天日程安排得很满。又得跑外勤,下午还要开会。”
“我会的。”作说,“但在那之前,我打算先去见见赤。”
青微微皱起眉头。他在犹豫,不知该如何是好。性格一如既往,心思在脸上表露无遗。
“哦。”青说完,随即浮出暧昧的表情,面部肌肉抽动得有些古怪,“我跟那家伙这阵子没见过面。”
“我不是来买车的,抱歉。可以的话,我想跟你单独谈谈。时间短点也没关系。”
“为什幺?”
“我说,你到这里,不会是来买车吧?”青像确认般问道。
“你知道那家伙在做什幺工作吗?”
短暂的沉默。
“大体知道一些。”
青的大嘴微微歪向一侧。“哪里。体重增加,肚子突出来了,也跑不快了。最近除了每月一次陪客人打高尔夫,根本不运动。”
“不过,唉,这话还是不说为妙。我不想在你见到他以前给你灌输先入之见。我只能告诉你,那家伙现在干的工作我怎幺也不喜欢。我不跟他见面也有这个原因。很遗憾。”
“你倒像一点也没变。”
作默默不言,配合着青阔大的步幅向前走。
“你可是模样大变了。”他惊讶地说,“要是在路上碰到你,我肯定认不出来。”
“倒不是怀疑他的为人,只是对他做的事有疑问。这两者是有区别的。”青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不对,也不算有疑问。只是难以适应那种思维方式而已。不管怎样,眼下他在这座城市可是个大名人。作为精明强干的企业家,在电视上和报纸杂志上到处抛头露面。一家女性杂志评价他是‘最成功的三十多岁的单身汉之一’。”
青耸动肩膀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然后像是在检查作的全身一般,视线徐徐从上扫向下,又由下扫到上。
“最成功的三十多岁的单身汉?”作说。
作点点头。“忽然闯到你公司来,很抱歉。但我觉得这样好像最合适。”
“完全是出乎意料的发展。”青感叹道,“你说怎幺能想到,那家伙居然上了女性杂志!”
“作,是你吗?”他眯起眼睛,说道。
“那幺,白是因为什幺去世的?”作换了个话题。
听到这声音,青脸上淡淡的疑惑骤然消散。唯独声音没改变。
青忽然在马路中央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像塑像般僵立在那里。后面跟上来的行人差点撞上他。他从正面直视作的面孔。
“好久不见了。”作说。
“等一等。白是怎幺死的,你真的不知道吗?”
青注视着作,表情发生了些许变化,眼睛里浮现微微的惶惑。他似乎在作的脸上读出了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却想不起那是什幺。他面带笑意,欲言又止,等待作开口说话。
“我怎幺可能知道!上星期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去世了。谁都没有告诉我。”
青站在作的面前,微微低头致意。高大的身躯裹在没有一道褶皱的西服里。蓝色里混着灰色、质地轻盈的高雅西装。从体型判断,一定是量身定做的。浅灰色衬衣配深灰色领带。无懈可击的装扮。按学生时代的他来看,简直无从想象。唯独短短的头发一如从前,是橄榄球选手的发型。而且照例晒得黝黑。
“你不看报纸吗?”
“劳您久等,实在抱歉。我是青海。”
“就是随便翻翻,但没注意相关的报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幺,大概是东京的报纸没有大加渲染。”
很快,一位男子横穿展销厅走来。高个子,宽身板。虽然身材高大,行动却很灵活。步幅很大,不落痕迹地向周围暗示,自己正在急促地进行空间移动。他无疑就是青。远远望去,和往昔的印象相比几乎没有变化,只是躯体扩展了一圈,就像家里成员增多而扩建房屋一般。作将目录放回桌上,从沙发上起身迎接他。
“你家里的人也不知道?”
等了大约十五分钟。作在这段时间里把正在销售的雷克萨斯车型全记牢了。他方才明白雷克萨斯不用“卡罗拉”、“皇冠”这样的车名,只通过编号来区别车型。像梅赛德斯-奔驰和宝马一样。或者说像勃拉姆斯的交响曲一样。
作只是摇摇头。
穿西装和皮鞋过来,看来是对的。作暗想。他不清楚来买雷克萨斯的人一般都是怎样的打扮,但Polo衫配牛仔裤帆布鞋的话,搞不好会被轻视。出门前忽然想到这一点,为防万一,他换上西服,系上了领带。
青仿佛很受冲击,一言不发地快步朝前走。作紧跟其后。不久,青开口说:
作正翻着雷克萨斯新车目录,咖啡送了上来。奶油色的马克杯上印着雷克萨斯的标志。作向她道谢,喝了一口。美味的咖啡。香味新鲜,温度也恰到好处。
“白从音乐大学毕业后,先是在家教了一段时间钢琴,后来就离家搬到了滨松市,开始独自生活。又过了大约两年,发现她被人勒死在家里。是她母亲发现的。因为联系不上,感到担心,就上门去看她。她母亲受的打击太大,至今还没恢复。凶手到现在也没找到。”
“那,请给我一杯咖啡。”作说。
作倒抽一口凉气。勒死?
“我们可以为您准备咖啡、红茶或日本茶,您是要……”
青说:“发现白遇害,是六年前的五月十二号。我们那时候几乎没有来往了,不太了解她在滨松的生活情况,连她为什幺要搬到那儿都不清楚。发现时,她已经死去三天了。没有任何人知道,就那样在厨房里待了三天。”
她将作领到一看就很昂贵的黑色真皮沙发前。一旁有巨大的观叶植物盆栽,低声播放着安东尼奥·卡洛斯·裘宾的曲子。细长的玻璃桌上摆着雷克萨斯的豪华目录。
青边走边继续说下去:
“好。反正我不着急。”作说。
“我出席了在名古屋举行的葬礼,眼泪不停地流。我觉得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死了,变成了石头。不过刚才我也说过,那时我们那个小团体事实上已经分崩离析。大家都成了大人,各自拥有不同的生活圈子,所以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无可奈何。我们已经不再是天真的高中生了。可就算是这样,亲眼看着曾经具有重要意义的东西一点点褪色,逐渐消失,还是让人悲哀。毕竟是一起度过了朝气蓬勃的时代,一起长大的人啊。”
训练有素的流畅应对。敬语也没有用错。听上去似乎对等候的顾客真心感到抱歉。是受过细致入微的教育,还是天性如此?
作吸气时,感到肺部像灼烧般痛。说不出话。舌头肿胀,不听使唤,有种口腔被堵塞的感觉。
她放下话筒,仰起脸看着作说:“多吉先生,青海先生还在处理工作,脱不开身。实在抱歉,能请您在这里稍等片刻吗?他说用不了十分钟就好。”
手机里的《拉斯维加斯万岁》再次响起,可青这回不予理睬,继续迈步前行。那不合时宜的旋律在他的口袋里欢快地鸣唱了一会儿,最终停息。
听不到对方说了些什幺,只见她简短地应对几句,最后说:“好的,我知道了。”
到达雷克萨斯展销厅门口,青伸出一只大手,握住了作的手。强有力的握手。“见到你太好了。”他笔直地盯着作的眼睛说。说话时直视对方的眼睛,握手时使足力气。一如往昔。
“好的。请您稍等片刻。”女子按下电话快捷键,等了约五秒钟,然后说,“青海先生,有一位多吉先生来见你。对,是的。多吉先生。”
“耽误了你的工作,抱歉。”作终于说出声来。
“不。我没有预约。”
“没关系,小事一桩。等下次时间充裕时,我们再好好聊聊。好像有很多话得跟你说。回名古屋提前打个招呼。”
作没有指出她微妙的误读,这样更有利。
“我会的。我们大概还会见面。”作说,“顺便问一句,白从前经常用钢琴弹给我们听的那支曲子,你还记得吗?弗朗茨·李斯特的《Le Mal du Pays》,长约五六分钟,一支宁静的曲子。”
“多吉先生,今天您有预约吗?”
青略微想了想,摇摇头。“听到旋律也许能想起来。可是曲名这东西,说了我也搞不懂,因为我对古典音乐不怎幺熟悉。那曲子怎幺了?”
“我姓多崎。”作答道。
“啊,我只是碰巧想起来了。”作说,“最后还有一个问题:雷克萨斯,这个词到底是什幺意思?”
她朝作露出与明亮清洁的展示厅很相称的、平和端庄的微笑。嘴唇涂成自然的色调,牙齿整齐美丽。“好的,您是找青海吗?抱歉,可以说一下您的名字吗?”
青笑了。“经常有人问我。没有任何意思,纯粹是人造的词。是纽约一家广告公司接受丰田的委托编造出来的。说是要显得高级,看上去大有深意,听起来音韵响亮。好个荒诞的世界。一边有人在辛辛苦苦建造火车站,另一边却有人领着巨额报酬拼凑华而不实的词句。”
“我想见青海先生。”作说。
“这一般叫‘产业提升’。时代潮流啊。”作说。
作来到接待处,跟坐在那里的年轻女子打招呼。她将黑发优雅地盘在头顶,露出纤细洁白的脖颈。桌上的花瓶里,大丽花绽放着硕大的粉红和雪白的花朵。
青笑容满面地说:“咱们都别被这东西抛在身后啊。”
雷克萨斯展销厅位于邻近名古屋城的宁静一角。宽敞的玻璃橱窗里,从双座跑车到四轮驱动车,耀眼地排列着各色各样的雷克萨斯新车。一走进去,便闻到新车那崭新的轮胎与合成树脂、真皮气味混为一体的独特气息。
然后两人告别。青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走进展销厅。
第一天完成了寺里的法事,与亲戚们聚餐,和家人闲聊了一通,第二天起就自由了。作决定第一个去拜访青。星期天,普通公司都休息,可汽车展销厅还在营业。去见谁都不提前预约,而是听任自然直接上门,这是他事先定下的方针。不给对方心理准备的时间,尽量当场诱导出直接的反应。就算见不到人或被拒之门外,也只得作罢,到时再想办法。
或许再也不会跟青见面了。作一面等着十字路口的信号灯由红变绿,一面想。三十分钟,这幺点时间对于两个阔别十六年才重逢的旧友来说,也许的确太短。肯定还有许多事情来不及说。但与此同时,作又觉得两人之间不得不说的重大事情几乎都已说尽,所剩无几。
父亲过世后,长姐夫妇与母亲一起住在这个宽敞的家里,作从前住过的房间仍原封不动地留着,没让别人住,他可以在这儿休息。无论床、书桌还是书架,仍旧是他读高中时的样子。书架上排列着从前读过的书。文具和笔记本仍然放在书桌抽屉里。
然后,作拦下一辆出租车,赶往图书馆,申请阅览六年前的报纸的微缩版。
五月底,作请了假,连周末一共三天,回了一趟名古屋老家。正值父亲的法事,此时回乡在种种意义上都很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