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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而且还很能干,手脚麻利。”

“你可是专家哦。”

“那当然。”作答道。

“要是你打算到芬兰去,我想我可以帮你搞定行程。”

沙罗翻开打印件的下一页。“青,也就是青海悦夫,现在在名古屋市内的雷克萨斯汽车特约经销店当销售经理。好像很能干,最近连续获得最高销量奖。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销售部门的头儿。”

“谢谢你。只要弄清楚住址和电话号码就足够了。”

“雷克萨斯。”作暗自嘀咕了一句。

沙罗微笑着说:“她在赫尔辛基的公寓地址和电话号码都写下来了。至于她为什幺会嫁给芬兰人,移居赫尔辛基,这些情况你要幺自己去查,要幺就去问她本人。”

作试着想象着青的模样:一身西装,笑容满面,在明亮的展销大厅里向顾客解说高级轿车真皮座椅的触感、涂漆的厚度。然而那样的形象很难浮现。反倒浮现出青身穿橄榄球衣、大汗淋漓地直接对着水壶喝大麦茶,风卷残云般将两人份的饭菜一扫而光的身影。

作在脑海中勾勒出粗略的欧洲地图,然后说:“其实想一想,我还没像样地出去旅行过。带薪休假也攒了好多。去考察一下北欧的铁路或许也不坏。”

“意外吗?”

“她和她的芬兰丈夫,还有两个年幼的女儿住在赫尔辛基。所以如果你想见她,好像只能赶到那里去。”

“我觉得有点奇怪。”作说,“但听你这幺一说,倒觉得青这个人没准就适合做销售。他大体上是个坦率的人,算不上能说会道,却属于自然就能博得旁人信任的类型,不会耍花招。但从长远来看,说不定这样反而能成功。”

“芬兰?”

“我还听说雷克萨斯是值得信赖的好车。”

“黑,就是黑野惠理,现在住在芬兰。几乎从来不回日本。”

“既然他是这幺优秀的推销员,说不定刚见面我就被他说动心,结果买了辆雷克萨斯开回来呢。”

沙罗盯着作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说:

沙罗笑了。“那可说不定。”

作点点头。“我猜不出那是什幺事。不过,我会去见他们四个的。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作想起父亲只坐豪华型梅赛德斯-奔驰轿车。父亲精确地每隔三年便更换一辆同一级别的新车。不如说哪怕不管不问,每隔三年,经销商就会主动更换成装备齐全的新车。车身没有一点瑕疵,永远簇新锃亮。父亲从未亲自开过那辆车,总是配有司机。车窗覆着一层深灰色的膜,从车外看不见里面。车轮就像刚刚铸造出来的银币,闪烁着炫目的光芒。车门合上时,会发出保险库一般结实的声音,车内简直成了密室。坐在后排座位上,仿佛远离了杂乱无章的尘世。作从小就不喜欢坐那辆车,太安静。他的喜好始终不变,就是人来人往、喧闹拥挤的车站与列车。

“我首先想知道,你有没有下定决心,在查清楚四人现在的住处后去见他们。哪怕接下来你将知道的事实里,会有一些你不希望知道,或是觉得不知道反而更好。”

“他大学毕业后一直在丰田特约经销店工作,在那里的销售业绩也很优秀,二〇〇五年丰田公司在日本国内推广雷克萨斯品牌时受到提拔,就调到这边来了。再见卡罗拉,你好雷克萨斯。”沙罗说着再次看了一眼左手的指甲油,“所以说,想见青不太困难。只要跑一趟雷克萨斯的展销厅,就能在那儿见到他。”

“对不起。”作致歉。

“哦。”作说。

沙罗咬咬嘴唇。“这件事非常微妙。所以我刚才说了,请让我从头说起。”

沙罗翻开下一页。

“新闻?”作问。

“说到赤,也就是赤松庆,他走过了一段有些波澜起伏的人生。他以优异的成绩从名古屋大学经济系毕业,幸运地进了一家大银行。所谓的巨无霸银行。可是不知怎的工作三年就离职,转行进了一家中坚金融公司。那是一家名古屋资本的公司,总之风传是专靠放高利贷大赚黑心钱的‘工薪阶层金融公司’。这是一次出人意料的大变身。可没干两年半他又再次辞职,这次不知从哪儿筹来资金,开了一家自我启发培训班和企业培训中心二合一的公司。他称之为‘创新商务研讨会’。现在竟然获得了惊人的成就。公司设在名古屋市中心的高层建筑里,还雇了很多员工。如果你想详细了解业务内容,上网就能轻松查到。公司名字叫BEYOND。是不是有点‘新时代’的感觉?”

“关于白,信息的收集很困难,同时又很容易。根本找不到她的私人信息,好在从前报纸上的新闻提供了必要的东西。”

“创新商务研讨会?”

女服务员走过来,要往沙罗的杯子里添咖啡,她抬手谢绝。服务员离去后,她开口说道:

“名称虽然新奇,但基本跟自我启发培训班大同小异。”沙罗说,“总之就是培训企业战士的速成简易洗脑课程。取代教典的是操作手册;取代解悟和乐园的,则是保证发迹和高收入。简直就是实用主义时代的新宗教。但是又没有宗教那样超凡脱俗的要素,一切都被具体地理论化、数值化。非常简洁易懂,于是有不少人受到它正能量式的鼓舞。但在基本属于催眠式地灌输实用主义的思维体系这一点上,它并没有什幺不同。理论也好数据也好,都是单挑与目的相符的东西,然后巧妙地拼凑在一起。但他这家公司获得的评价眼下出奇的好,许多当地企业跟他签订了合同。查看他的公司网站,就知道他们在全面出击,推出了种种项目,从‘美军新兵训练营’式的新职员集体培训,到在避暑胜地的高级宾馆里举行的骨干职员再教育‘夏季集会’,再到为高级员工举办的高雅的‘权力午餐’,新颖出奇,吸引眼球。至少包装十分华丽。尤其是针对年轻职员进行彻底的教育,传授符合社会常识的礼节礼仪和正确措辞,不一而足。就我个人而言,对这种东西是敬谢不敏,但企业没准是求之不得。这下你大致了解他做的是什幺生意了吧?”

“说不定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沙罗矜持地回答。

“大致想象得出。”作答道,“不过想创办一家企业,肯定需要相应的启动资金。赤到底是打哪儿弄到这笔本钱的呢?他父亲是大学老师,为人相当严谨。我无法想象他在经济上有那样的富余,首先就想不到他会主动投资这种高风险的生意。”

“你的提问方式肯定很高明喽。”作说。

“这是个谜。”沙罗说,“暂且不论这个,难道这位赤松君从高中时代起就适合做这种教主型的角色吗?”

“可是,关于她的信息仍然很有限。”沙罗说,“于是我试着给黑的家里打了个电话。谎称是她高中时的同班同学,正在编辑同窗会杂志,可以的话请把她现在的住址告诉我。她妈妈是个非常和蔼的人,告诉了我好多事情。”

作摇摇头。“不是。其实,他属于那种稳健客观的学究型。脑筋转得很快,理解能力很强,紧要关头也能言善辩。但平常他尽量不显山露水。这样说也许不妥,但他属于退居幕后、出谋划策的类型。我无从想象他居然连吼带叫地启发和激励别人。”

爱知县立艺术大学工艺系?她应该是考进了名古屋某所女子私立大学的英文系呀。作忍住没有插嘴,只是将疑问留在心底。

“人也许是会变的。”沙罗说。

黑的信息不太容易检索到。因为跟青和赤不同,她没有商务上的需要,不必非得将自己的信息公之于众。尽管如此,还是在爱知县立艺术大学工艺系的相关网站上搜寻到了她的足迹。

“那当然。”他说,“人也许是会变的。还有,不管我们看起来多幺亲密,好像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但也许并不了解彼此真正重要的事情。”

“谢谢你。”沙罗说着微微一笑。

沙罗看着作,半晌后说道:“总之,现在这两人都在名古屋市内上班。好像都是生来从未离开这座城市一步。一直在名古屋读书,工作地点也在名古屋。简直就像柯南·道尔的《失落的世界》。哎,我说,名古屋真是那幺宜居的城市吗?”

“哲学的省察,跟你今天这身漂亮的打扮很配。”作说。

作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觉得奇怪。如果情况稍有不同,说不定连他也会度过一种寸步不离名古屋的人生,而且没有丝毫疑惑。

“其实想一想,这事还真有点奇妙。”沙罗说,“你不觉得吗?我们基本生活在一个冷漠的时代,却又处于如此庞大的他人信息的包围中。只要想做,就可以轻易获取这些信息。可就算这样,我们对别人还是几乎一无所知。”

沙罗一度中断交谈,将打印件叠好收进信封,放在桌边,喝了口杯里的水,然后郑重地说:

沙罗简单说明了调查方法。首先是运用网络。用一切可能的搜索工具,像Facebook、Google、Twitter之类的,追寻他们四个的人生轨迹。这样大体掌握了青和赤目前的状况。收集他们俩的信息不太难。或者该说他们是主动把自己的相关信息(大部分同他们从事的工作有关)公之于众。

“那幺关于剩下的一个人,白,也就是白根柚木,遗憾的是她没有现住址。”

作点点头。“那当然。怎幺说容易,你就怎幺说好了。”

“没有现住址。”作喃喃道。

“让我从头说起,不然讲不清楚。”沙罗说。

这又是个奇妙的说法。说不知道现住址还好懂。但没有现住址这个说法,似乎总有些不自然。作思考了一阵话里的意味。弄不好她是行踪不明?总不至于成了无家可归者吧?

她喝了口咖啡,将杯子放回小碟里。然后像是有意要停顿一会儿,查看起指甲上美丽的妆饰来。她的指甲上涂着和手袋相似(稍淡一点)的栗色,很美。作敢打赌这绝非偶然,就算赌上一个月的薪水也行。

“非常遗憾,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沙罗说。

响,“这是什幺意思?”

“不在这个世界上?”

“在某种意义上弄清楚了。”作重复道,声音里带有奇妙的余

不知何故,刹那间,白乘坐航天飞机漂游在宇宙空间的情景浮现在作的脑海里。

“在某种意义上。”她说。

沙罗说:“她在六年前去世。所以她没有现住址,只是在名古屋郊外有座坟墓。不得不告诉你这样的事情,我也非常难过。”

“那幺,四个人的住址弄清楚了?”作问道。

作一时无语。力气就像水从胶袋上扎出的细孔流淌出来一般,从身体中泄漏出去。周围的嘈杂远远逝去,只有沙罗的声音勉强抵达耳际。然而那也像在游泳池的水底听到的,仅仅是意义不明的回音。作用尽全力从水底抬起腰,将脑袋探出水面。于是,耳朵终于能听见了,声音多少有了意义。这时沙罗冲着他说:

她微笑。“就算活上两百年,我也干不来那种活儿。”

“……她是怎幺死的,我没敢把详情写下来。我觉得你以自己的方式去了解更好。哪怕得费些时间。”

“制图肯定也不行。”

作不由自主地点头。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嘛。车站之类的,我可造不来。”

六年前?六年前的话,她三十岁。还只有三十岁。作试着想象三十岁的白是什幺样子,但想象不出。他只能想到十六七岁的白的模样。这让他非常悲哀。这是怎幺回事啊,我甚至连和她一起长大变老都做不到!

“我就不行。”

沙罗隔着桌子探过身来,把手轻轻地放在作的手上。温暖的小手。作为这亲密的接触而高兴,向她道谢。同时又觉得这像是在远方偶尔同时发生的、另一个毫不相干的系统里的事。

“我干活本来就很快。只要掌握了要领,这种事情费不了多少工夫。”

“对不起。结果竟变成这个样子。”沙罗说,“不过,迟早得有一天,得有个人告诉你这件事。”

作大吃一惊。“可是,连一个星期还不到呢。”

“我明白。”作说。他当然明白,只是心要追赶上这个事实,还需要些时间。这怨不得别人。

“四位朋友的近况和住处,我都查到了。上次答应你的。”

“我该走了。”她瞟了一眼手表,把信封递到作手里,“你四位朋友的资料都打印在这里。但只写着最基本的信息。因为我觉得先跟他们谈谈对你很重要。详情那时就会水落石出。”

沙罗打开膝上的栗色漆皮手袋,拿出一只白色大信封。信封里放着几页打印着字、折了几折的纸。然后咔嚓一声关上手袋。是那种让别人不禁回头张望的清脆声响。

“谢谢你为我做了这幺多。”作寻觅着恰当的话,再说出声来,花了些时间,“我想用不了多久就能告诉你结果。”

她的打扮的确比平时更讲究。一身做工考究的咖啡色套装,戴在衣领上的饰针中央有一粒炫目的小钻石。裙子短短的,下面是与裙子同色、图案精巧的丝袜。

“我等着你的联系。如果有什幺能帮上忙的,就跟我说,别客气。”

沙罗嘬起嘴唇,叹了口气。“要是能当然好。可我今天有个商务晚宴,得招待法国来的大人物吃怀石料理。精神紧张不说,连品味菜肴的时间都没有。这种事我最不拿手啦。”

作再度向她致谢。

“难得来一趟银座,也蛮好的。”作说,“要是能顺便在哪儿不慌不忙地一起吃顿饭就更好了。”

两人一起走出咖啡馆,在路边道别。作站在街头,望着身穿浅咖啡色夏季套装的沙罗挥挥手,消失在人流中。可能的话,很想跟她这样多待一会儿,从容地多聊一会儿。然而她也有自己的生活。不用说,她绝大部分的生活是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度过,由与自己无关的东西构成。

“不好意思,让你大老远的跑过来。”沙罗说。

沙罗给的信封放在上衣的内袋里。四位友人在那件事之后的人生被简洁地概括在里面,折叠得整整齐齐。其中一个如今已经不在这里了。她变成了一小撮白色的灰。她的思考、她的观点、她的感觉、她的希望和梦想……这些东西统统消逝了,没留下一丝痕迹。只留下了关于她的记忆。黑而直的长发,搁在键盘上的形状好看的手指,如瓷器般光滑、白皙柔软(却奇妙地有力)的小腿肚,她弹奏的弗朗茨·李斯特的《Le Mal du Pays》,她潮湿的阴毛与坚硬的乳头。不对,这些甚至连记忆都不是。这——不不,别再想这件事。

沙罗已经先到咖啡馆,正喝着咖啡等他。看到作系的领带,她嫣然一笑,唇边皱起两条小而迷人的细纹。女服务员走过来,作也要了杯咖啡。咖啡馆里挤满了下班后在这儿碰头的顾客。

现在,该去哪儿呢?作倚着街灯沉吟。手表快要指向七点。天空还残留着光亮,街道两侧的橱窗像在招徕路人,每时每刻愈加辉煌。时间还早,又没有什幺非做不可的事。还不想马上回家。不愿在寂静的去处一个人待着。不管什幺地方,只要想去就可以去。几乎任何地方。但作想不出该去哪里才好。

五点前工作告一段落,作走出公司,从新宿站乘丸之内线赶往银座。很巧,他正好系着上次沙罗送的蓝领带。

这种时候适合喝酒,他想。一般的男人大概会走进一家酒馆买醉。他的体质却接纳不了过量的酒精。酒带给他的并非感觉的迟钝,也非惬意的忘却,只是次日早晨的头痛。

她报出位于四丁目十字路口附近的咖啡馆的名字。那家咖啡馆的位置,作也知道。

那幺,该去哪儿好呢?

作瞅了瞅手表。“我想五点半可以赶到银座。你能指定个地方吗?”

最终,可去之处只有一个。

“太好了。”她说,“今天能见面吗?一点点时间就行。我七点钟有个晚宴,在那之前可以腾出点时间。要是你能到银座来,就再好不过了。”

他沿着大马路走到东京站。从八重洲检票口进站,坐在山手线站台的长椅上,眺望着络绎不绝、几乎每隔一分钟便驶来的绿色列车,吐出无数人再慌慌张张吞进无数人,匆匆驶去。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多小时。他不思不想,只是专心地用目光追逐着这番光景。景象并未缓解他心中的痛楚。但那种反反复复一如平素令他入迷,至少麻痹了时间感。

“没问题。”作答道,“到目前为止,难得是清闲的一天。”

人们不知来自何处,源源不断地赶来,自觉地整齐排队,秩序井然地走进列车,被运往某地。如此众多的人在这个世界里实实在在地存在,作首先被这个事实感动。继而为这个世界上居然有如此众多的绿色列车而感动,他觉得这简直是奇迹。如此众多的人被如此众多的列车若无其事、秩序井然地运来运去。如此众多的人各有各的去处与归宿。

“现在说话方便吗?”

晚高峰终于退潮时,多崎作缓缓起身,乘上一趟驶来的列车回家了。心中的痛楚犹自未解。但同时,他还有不得不做的事情。

木元沙罗的电话打到手机上时,作正在给桌上堆积的文件分类,将不要的扔掉,整理抽屉里积存的文具,借此打发时间。这是跟沙罗见面后的第五天,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