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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不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伯纳德最后说,“也不在我的房间,也不在你那儿。不在阿佛洛狄忒餐厅,不在孵化与设置中心,也不在大学里。他还可能去哪儿呢?”

财务助理听不下去了,他溜出大厅,在电话号码簿里查电话。

赫姆霍尔兹耸耸肩膀。他们下班回来,本来希望野蛮人在他们常见面的哪个地方等他们,但是哪儿都没他的踪影。他们原本打算乘坐赫姆霍尔兹的四座运动直升机飞到比亚里兹去。这真让人不安。如果他还不回来,晚饭就赶不上了。

“我来带给你们自由,”野蛮人转向这些多生子说,“我来……”

“我们再等他5分钟,”赫姆霍尔兹说,“如果他还不出现,我们就……”

“全扔了”这句话刺穿了德尔塔人脑中的重重混沌,直抵他们的要害。人群发出一阵愤怒的咕哝声。

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赫姆霍尔兹的话。他拿起听筒:“嗨,说话啊。”接着,听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咒骂道:“见鬼,福帝啊!我立刻去。”

“把它全扔了,把那可怕的毒药扔了。”

“什么事?”伯纳德问。

“但是看看这儿,伙计……”

“我认识的一个在花园巷医院工作的人,”赫姆霍尔兹说,“野蛮人在那儿,好像发疯了。不管怎么说,事情紧迫。你和我一起去吗?”

“绝不!”野蛮人大叫。

于是他们赶紧一起沿走廊朝电梯走去。

“是的,但是让我继续分发好吗?好心的小伙子。”就像小心翼翼温柔地对待一只有名的凶猛动物一样,他拍拍野蛮人的手臂,“让我……”

“可是,你们愿意成为奴隶吗?”他们走进医院的时候,野蛮人正在慷慨激昂地演讲。他满脸通红,满怀激情,义愤填膺,眼睛炯炯有神。“你们喜欢成为婴儿吗?是的,婴儿,呜呜啼哭,吐奶的婴儿。”他被听众动物般的愚蠢激怒,忍不住用难听的话骂这些他想拯救的人。但是这些话碰到这些厚厚的愚蠢外壳又弹了出去。他们盯着他,表情茫然,眼睛里满是愚笨、阴郁和憎恨。“是的,吐奶!”他简直就是在大叫。悲伤和悔恨、怜悯与责任——一切都被忘记了,似乎都变成了对这些人类怪物的极度痛恨。“你们难道不想自由,不想成为真正的人吗?你们难道什么是人、什么是自由也不知道吗?”因为愤怒,他的话变得更流畅,话语一泄而出。“不是吗?”他重复一句,但是没人回答。“那么好,”他继续严厉地说,“我来教你们。不管你们愿不愿意,我要让你们自由。”他推开一扇面向医院内庭的窗户,开始把装嗦麻的小药盒一把把地往外扔去。

“是毒害灵魂和身体的毒药。”

穿土黄色的人群看着这个肆意妄为、悖理逆天的情景,不由感到又是惊诧又是恐惧,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我说,野蛮人先生,”财务助理息事宁人地笑着说,“你是否介意让我……”

“他疯了,”伯纳德瞪大眼睛盯着他,低声说,“他们会把他杀了的,他们会……”突然,人群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喊声。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朝野蛮人走去。“福帝,帮帮他吧!”伯纳德说着把目光移开。

“听着,我恳求你们,”野蛮人郑重其事地呼吁,“请听我说……”由于以前从未在大众面前讲过话,他发现要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很难。“不要吃那种可怕的东西。那是毒药,是毒药。”

“自助者福帝助。”赫姆霍尔兹笑了一声,实际上是欢欣鼓舞地大笑一声。他挤过人群,向前走去。

“福帝!”财务助理低声说,“是野蛮人。”他吓坏了。

“自由,自由!”野蛮人大喊,一只手不断地把嗦麻扔出去,另一只手推开那些攻击者。“自由!”赫姆霍尔兹突然站在他身边——“赫姆霍尔兹,好伙计!”——赫姆霍尔兹也开始挥舞拳头——“终于成为真正的人了!”——赫姆霍尔兹间或也一把把地把那些毒药扔出窗外。“是的,真正的人!人!”毒药扔完了。他拿起钱箱,向大家展示空空如也的黑色箱底。“你们自由了!”

他挤到桌子边,德尔塔工人惊讶地盯着他。

德尔塔们更加愤怒了,他们咆哮着冲过来。

“停下来!”野蛮人声音洪亮地大喊,“停下来!”

伯纳德站在战斗的边缘,犹豫不决。“他们完蛋了。”他说。突然受到一阵冲动的鼓动,他跑上前去,想帮助他们俩,可是一想又改变主意停下来,随即又为自己感到羞愧,又走向前去,再一想又改了主意。他站在那儿下不了决心,又是痛苦又是惭愧——如果不帮他们的话,他们可能会被杀了,如果帮的话,他自己也可能有生命危险——就在此时(感谢福帝!),戴着凸眼镜猪鼻子防毒面具的警察冲进来了。

一个穿土黄色衣服的女人走上前。

伯纳德冲过去迎接警察。他挥舞着手臂——这就是他的行动,做点儿什么。他大叫几声“救命!”一声高过一声,让自己处于帮忙的幻觉之中。“救命!救命!救命啊!”

“下一个。”财务助理说。

警察把他推向一边,只管执行自己的任务。三个警察背上背着喷洒器,向空气中喷出浓厚的嗦麻喷雾。另外两个人忙着调节便携式合成音乐音响。还有四个人拿着装满强力麻醉剂的水枪挤进人群,技巧熟练地一枪一枪向打得难分难解的人群射击。

琳达曾经是一个奴隶,琳达死了。其他人应该自由地生活,世界应该变得更加美丽,这是一种救赎,一种责任。突然,灵光闪现,野蛮人清楚地知道了自己该干些什么,好像百叶窗被打开,窗帘被拉起。

“快,快!”伯纳德大叫。“你们不快点儿的话,他们会被杀了的。他们会……啊!”他的唧唧喳喳惹恼了一个警察,警察用水枪朝他射了一枪。伯纳德摇晃了一两秒钟,两条腿的骨头、肌腱、肌肉好像都没了,成了两条果冻。最后连果冻都不是,变成了水,瘫倒在地,缩成一团。

“这样就好了。”年轻人说完,再次打开钱箱。

突然,合成音乐音箱里开始说话。那是个理性的声音,是个让人颇有好感的声音。2号(中等强度)合成反骚乱演讲磁带开始播放,声音直接从一个不存在的心灵深处发出:“朋友们,朋友们!”那个声音如此地哀婉动人,腔调里无尽的指责却显得如此温柔亲切,连防毒面具下的警察也一时间泪眼模糊,“这有什么意义呢?为什么你们大家不能幸福善良地和平共处?幸福善良啊。”那个声音重复了一句。“和平,和平。”声音颤抖着,跌入一阵轻声细语,然后停了一会儿。“哦,我多希望你们幸福,”声音又开口了,带着一种令人渴望的真诚说,“我多希望你们善良!请,请你们保持善良和……”

那些德尔塔压低嗓子轻声抱怨,互相推推搡搡了一会儿就安静下来了。威胁确实有效。不发嗦麻——太可怕了!

两分钟后,那个声音和嗦麻喷雾产生了效果。德尔塔们满含眼泪,相互亲吻拥抱——还有六七个多生子宽容地相互拥在一起。甚至连赫姆霍尔兹和野蛮人几乎都要掉眼泪了。财务主管拿出了新的药盒,快速地开始重新分发。随着那个深情男中音的告别之词,德尔塔多生子分散开来。大家哭成一团,好像心都要碎了。“再见,我最最亲爱的朋友。福帝保佑你们!再见,我最最亲爱的朋友。福帝保佑你们!再见,我最最亲爱的……”

“不要挤了!”财务助理气势汹汹地大叫。他合上钱箱盖子。“等你们站规矩了,我再发。”

最后一个德尔塔走了,警察把电源关掉。天使般的声音消失了。

野蛮人站在那儿看着。“啊,美丽的新世界,啊,美丽的新世界……”歌声在他心中似乎变了调。这些歌词在嘲笑他的痛苦和悔恨,用如此令人讨厌的愤世嫉俗的嘲弄音调讥笑他!它们残酷地哈哈大笑,坚持吟唱这个低俗邋遢、令人恶心的丑陋噩梦。突然,它们发出了战斗的号令。“啊,美丽的新世界!”米兰达正在宣告建设美好世界的可能,宣告将噩梦转变成美好高尚的可能。“啊,美丽的新世界!”这就是挑战,就是命令。

“你们是安静地跟我们走,”一名警官问,“还是让我们把你们麻醉了带走?”他用水枪威胁地对准他们。

一次一个,不许乱挤,多生子往前移动。先是两个男人,接着一个女人,之后一个男人,接着三个女人,然后……

“嗯,我们跟你们走。”野蛮人回答,摸摸受伤的嘴唇、擦伤的脖子,还有被咬了一口的左手。

年轻人拿出一把小小的药盒。“现在,” 他盛气凌人地说,“往前来。一次一个,不许乱挤。”

赫姆霍尔兹用手帕捂住流血的鼻子,也顺从地点点头。

“嚯嗬!”162个人异口同声叫起来,仿佛在看烟火表演。

伯纳德醒过来,腿也管用了。他瞅着这个时机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朝门口移动。

一扇门打开,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被搬进大厅。说话的是一个扬扬得意的年轻阿尔法。他拎着一只黑色的铁钱箱走进来。满怀期盼的多生子发出满意的咕哝声,他们完全把野蛮人忘记了,注意力集中到黑色铁箱上。年轻人把铁箱放在桌子上,开锁,掀起箱盖。

“嗨,那位。”警官喊住他,一名戴着面具的警察匆匆走过大厅,把手搭在这个年轻人的肩膀上。

“发嗦麻了!”一个声音大喊,“请排好队。赶快到这边来。”

伯纳德转过身来,一副愤怒无辜的表情。逃跑?他做梦也没想过这样的事情。“你们抓我干什么,”他对警官说,“我真想象不出来。”

一堆喉咙只发出一高一低两个声音,或尖叫或低吼。两张脸仿佛无休止地重复出现在一长排镜子里。一张是长满雀斑没毛的月亮脸,被一圈儿黄色环绕着,另一张是尖嘴猴腮的鸟脸,两天没刮胡子;他们都怒气冲冲地对着野蛮人。他们的手肘使劲抵着他的肋骨,还有他们的声音把他从无意识中拖出来。他再一次回到外在的现实,看看四周,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情——他感到恐惧和厌恶。日日夜夜重复出现的谵妄,千篇一律的面孔来来往往,就像噩梦。多生子,多生子……像在琳达死亡奥秘里亵渎地拱来拱去的那些蛆虫。现在又有一堆蛆虫,更大的蛆虫,完全成熟的蛆虫,他们在他的悲伤和悔恨上爬来爬去。他停下来,用困惑和恐惧的眼神盯着周围这些穿土黄色衣服的暴民。他站在他们中间,比他们高出一个头。“这儿有多少好看的人!”他们的歌唱无情地嘲弄着他,“人类多么美丽!啊,美丽的新世界……”

“你是犯人的朋友,不是吗?”

“你挤谁?你到哪里去?”

“那个……”伯纳德有点儿犹豫。是的,他确实不能否认这一点。“我为什么不能是呢?”他问。

野蛮人从电梯出来,走进他们中间。但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他满脑子都是死亡、悲伤和悔恨。他机械地从人群中硬挤出去,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那跟我们走吧。”警官说完,带头走向门口,朝等在那儿的警车走去。

公园巷临终医院干粗活的人共162个,分属两个波坎诺夫斯基程序组,一组84个红头发女人,另一组78个黑头发长脑袋男人。6点,他们的工作结束,两组人在医院前厅集合,财务助理给他们分发嗦麻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