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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野蛮人站起身,朝她逼近几步,这个威胁的动作和他脸上的表情吓得护士长恐惧地直往后退。野蛮人努力控制住自己,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又回到床边坐下。

“丢人?你什么意思?他们正在接受死亡条件设置。我告诉你,”她挑衅似的警告他,“如果再发现你破坏他们的条件设置,我就叫人来把你扔出去。”

护士长放下心来,端起架子,声音尖锐还带点儿不确定。她说:“我警告过你了。我警告过你了。小心点儿。”但她还是把这些好奇的多生子带开,让他们去玩找拉链游戏。有一名护士正在病房的另一头组织孩子玩游戏。

“那好,让他们离开这张病床。”野蛮人气得声音发抖,“这些小邋遢鬼在这干什么?真丢人!”

“去吧,亲爱的,去喝杯咖啡饮料吧。”她对另一名护士说。权力的行使让她恢复了自信,感觉好了些。“现在孩子们!”她喊道。

“你对他干了什么?”护士长气愤地问,“我不会让你打孩子的。”

琳达不安地动了动,睁开眼睛,茫然地看了一下四周,又睡着了。野蛮人坐在她身边,努力想抓住几分钟前的思绪。“A呀B和C,还有维他命D。”他重复这些字句,好像它们是可以让过去重现的咒语。但是咒语没有产生作用,美丽的记忆顽固地不再出现,只有令人痛恨的嫉妒、丑陋和痛苦。波普肩膀上的伤口鲜血直流;琳达一直在睡觉,令人讨厌;苍蝇围着床边地上溅洒出来的麦斯卡尔酒渍嗡嗡乱响;琳达路过的时候,男孩们用难听的话骂她……啊,不,不!他闭上眼睛,使劲地摇头,拒绝这些回忆进入头脑。“A呀B和C,还有维他命D。”他努力回想自己坐在琳达膝盖上的时光。琳达抱着他,轻轻摇晃,让他入睡,一遍又一遍唱着:“A呀B和C,还有维他命D,维他命D,维他命D……”

哭声引来了护士长。

超高音歌唱家沃利策瑞安娜如泣如诉的歌声逐渐增强,香味循环系统发出的马鞭草香突然变成了浓烈的印度薄荷香。琳达动了动,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盯着半决赛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嗅了一两下空气里的新香味儿,突然微笑起来——像个孩子似的欢天喜地地笑了。

“我觉得……”他话没说完,就“啊”的一声停住了。约翰抓住他的领子,把他从椅子边拎起来,给了他一耳光。他哀号着跑开了。

“波普!”她念念有词,又闭上了眼睛,“哦,我真的喜欢这个,真的喜欢。”她叹了口气,又倒在枕头上。

突然,约翰的椅子和墙壁之间的床底下爬出一张哈巴狗似的脸,盯着琳达熟睡的脸瞧。

“琳达!”野蛮人哀求,“你不认识我了吗?”他已经竭尽所能,为什么不让他忘记?他用力握住她松软的手,似乎要强迫她从睡梦里可耻的快感中清醒过来,从那些低俗可恨的记忆中醒过来——回到当前,回到现实中来;回到恐怖的当前,糟糕的现实中来——但正是因为让他们害怕的死亡即将来临,当前和现实又是如此崇高、深刻、极其重要。“你不认识我了吗,琳达?”

“她太糟糕了,不是吗?”有人在低声评论,“看她的牙齿!”

他感觉到琳达的手微弱地握了他一下。眼泪一下子冲进他的眼睛,他弯下腰亲吻琳达。

他们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脸——从未见过皮肤松弛衰老的脸,没见过不再苗条、不再挺拔的身躯。那些60多岁濒临死亡的人也有一张儿童似的脸庞。相比起来,44岁的琳达看起来就像一个枯萎、变形、衰老的怪物。

她的嘴唇动了动。“波普!”她轻声呼唤。这一声呼唤仿佛一坨污物抛向野蛮人的脸,令他痛苦不堪。

“啊,瞧,瞧!”他们用恐惧的声音低声说,“她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胖?”

愤怒突然在他的内心沸腾。他又一次遭受挫折,忧伤的情绪找到了另一个发泄口,转化成一股熊熊怒火。

琳达让他们感到惊讶和恐慌。一堆人围在琳达病床的另一头,就像一群动物突然碰到了从未见过的东西,感到又害怕又惊奇,只能愚蠢地盯着看。

“可我是约翰!”他大叫,“我是约翰!”他愤怒,痛苦,抓住琳达的肩膀不停地摇晃。

突然一阵尖锐的叫声让他睁开了眼睛。匆匆擦去眼泪后,他四处张望。一大群一模一样的8岁男孩鱼贯拥进病房,一个跟一个,一个跟一个走进来,好像无休无止——简直就是场噩梦。他们的脸,不断重复出现的脸——这么多人其实只有一张脸——像哈巴狗一样,只看得见鼻孔和苍白的眼睛,眼珠子瞪得老大。他们穿着土黄色制服,进来的时候张开嘴巴,唧唧喳喳尖叫不停。不一会儿,病房里就像爬满了蛆虫一样。他们有的在病床之间挤来挤去,有的爬上爬下,有的看着电视机,有的朝病人做鬼脸。

琳达的眼睛眨了一下,睁开了。她看见他,认出他来——“约翰!”——但是又把这张真实的脸,真实的粗暴的手放进了想象的世界——与内心深处的印度薄荷香和超高音歌唱家沃利策瑞安娜的歌声、变形的记忆以及梦幻世界中离奇错乱的感受混杂在一起。她认出他是约翰,是她的儿子,但是却把他想成闯入马尔佩斯乐园的入侵者,而她和波普正在乐园里欢度嗦麻假日。他很生气,因为她喜欢波普。他摇晃她,因为波普在她的床上。“人人彼此相属……”突然,她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一阵几乎要断气的嘶哑叫声。她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好像要让肺里充满空气,但是她又好像忘记了怎么呼吸。她想要大叫,但发不出声音,只有瞪大的眼睛里呈现的恐惧显示她正在遭受痛苦和折磨。她的双手伸向喉咙,接着又伸出去抓空气——她再也无法呼吸的空气,对她来说,已经不再存在的空气。

他回忆起琳达经常背诵的这些儿歌,还有她的声音,一股热泪聚集在眼帘后面。后来琳达开始给他上认字课:小猫咪坐垫子,小宝贝入瓶子;《胚胎的化学和细菌学条件设置:胚胎存储库贝塔工作人员实用指南》。在火塘边长长的黑夜里,或者夏天在小房子的屋顶上,琳达给他讲述保留地外另一个地方的故事,那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另一个地方,在他的记忆里就像天堂一样,是一个美和善的乐园。他还完整保存着这些记忆,还没有被真实伦敦的实际情况和现实中的文明男女污染。

野蛮人站起来,俯身问道:“怎么了,琳达?怎么了?”他的声音里满是哀求,好像在乞求她让他放心。

肝上长脂肪,鳕鱼游海洋。

然而,她看向他的目光带着不可言状的恐惧——这种恐惧对他来说似乎就是指责。她试图坐起身来,但一头栽在枕头上。脸变形得可怕,嘴唇发紫。

A呀B和C,还有维他命D,

野蛮人转身跑出病房。

琳达听到自己的名字,转过脸来,茫然的眼神因为认出有人来而亮堂起来。她亲切地握着他的手,微笑,嘴唇不停地蠕动,接着头猛然往前一栽,睡着了。他坐着望着她——在她衰老的肉体上搜索寻找那张曾经容光焕发的年轻面孔,那张面孔在马尔佩斯伴随他度过了童年。他记起了(他闭上眼睛)她的声音,她的动作,他们一起生活时的一切。“小小链球菌,来到班伯里,看见T字架……”她的歌声多么美妙!这些儿歌多么奥妙神奇!

“快,快!”他大叫,“快!”

“琳达。”他抓起琳达的手,轻声呼唤。

一群多生子站成一圈儿在玩找拉链游戏,护士长站在中间。她四处张望。她第一时刻的惊讶几乎立刻就变成了不满。“不要大声喧哗。考虑一下这些孩子,”她皱着眉头说,“你会破坏条件设置的。不过,你在干什么?”野蛮人冲进游戏圈里。“小心点儿!”一个孩子大喊。

野蛮人在病床边坐下。

“快,快点!”野蛮人抓住护士长的衣袖,拖着她,“快!出事了。我害死她了。”

“好了,我要走了,”护士说,“我那群孩子要来了。另外,还有3号,”她指指病床,“可能随时会去世。哦,您请便吧。”她轻快地走了。

在他们到达病房另一头之前,琳达已经死了。

琳达一直看着,发出似懂非懂、莫名其妙的微笑,苍白浮肿的脸上呈现出一副白痴般的幸福表情。每隔一会儿她的眼睑就会闭上,好像在打盹儿。过一会儿,她又会突然惊醒过来——醒过来看着“鱼缸里”网球运动员的奇怪行为,听到超高音歌唱家沃利策瑞安娜唱的“抱紧我,让我陶醉,亲爱的”,闻到头顶通风口吹出的马鞭草温暖的香味气息——她醒过来只感觉到这些东西,或者说感觉到一个梦。这些东西经过了血液里嗦麻的改造和修饰,成了这个梦里奇妙的内容。她又会再次露出一种婴儿般满足的微笑,破碎黯淡的微笑。

野蛮人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双膝跪在床边,双手捂住脸,无法控制地啜泣起来。

病房里病床一长溜地靠墙放着,琳达躺在最后一张床上。她正靠着枕头,看着电视里播放的南美洲黎曼曲面网球冠军赛半决赛。电视在床尾,没有声音,画面也缩小了,小人们在发光的方形玻璃屏幕上悄无声息地来回跑动,就像鱼缸里的鱼——另一个世界里激动不安,但又悄无声息的人。

护士长犹豫不决地站在那儿,一会儿看看跪在床前的人(多么丑陋的一幕),一会儿看看停下游戏站在病房另一头张望的多生子(可怜的孩子),他们的眼睛鼻子都盯着20号病床边发生的这令人震惊的一幕。她是否应该与他说话,让他恢复羞耻感?他会对这些可怜的无辜的孩子产生什么致命的影响?这种让人厌恶的呼号会破坏他们所有的死亡条件设置——死亡好像成了可怕的事情,还有人把死亡看得如此严重!这可能让他们就这个问题产生最糟糕的想法,让他们感到困恼,使他们做出完全错误、完全反社会的反应。

护士红着脸,带路朝病房走去。一路上,一张张仍然鲜嫩并不憔悴的脸(因为衰老非常迅速,脸颊还来不及衰老——衰老退化的只是心脏和大脑)转向他们。一双双处于二度婴儿期的空洞、淡漠的眼睛也追随着他们。野蛮人看见这些不禁打了个寒噤。

她走上前,按着他的肩膀。“你不能正常点儿吗?”她怒气冲冲地低声说。她四处张望了一下,六七个多生子已经站起来向病房这边走来。游戏圈儿已经散了。过一会儿……不,风险太大了,整群孩子的条件设置可能要倒退六七个月。她赶忙走到面临危险的孩子们面前。

“带我去看她。”野蛮人说,努力想用正常的语气说话。

“现在,谁想吃巧克力松饼?”她用快活的语气大声问。

护士用惊讶、恐惧的目光瞥了他一眼,然后飞快地移开眼睛。她脸红了,从太阳穴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儿。

“我要!”一群同属一个波坎诺夫斯基程序的孩子齐声回答。20号病床被完全遗忘了。

他摇摇头。“她是我母亲。”他说,声音几乎听不见。

“噢,上帝,上帝,上帝……”野蛮人不停地冲自己呼喊。悲伤和悔恨充满他的头脑,一片混沌中唯一清晰的词就是“上帝”。他低声叫了出来:“上帝……”

“您是说,她会不会死?”(他点点头。)“没有,当然没有希望。被送到这儿来,就是没……”护士看见他苍白脸上的痛苦表情,突然停住话头。这让她感到惊讶。“为什么,到底怎么了?”她问。她很不习惯看见探望病号的人这副神情。(不管怎么说没多少人来探望,或者也不该有很多人来探望病人。)“您感觉不舒服,是吗?”

“他到底在说什么?”一个声音很近,很清楚地穿透了超高音歌唱家的歌声。

“还有希望吗?”他问。

野蛮人猛然一惊,放下捂住脸的手,四处看看。五个穿土黄色衣服的多生子站成一排,哈巴狗一样瞪大眼睛看着他,每个人右手拿着一截松饼,一模一样的脸上沾满了不同形状的液态巧克力渍。

护士感到不快。“您好像很着急。”她说。

他们迎上他的目光,同时咧嘴笑了。一个孩子用手里的松饼条指指问:“她死了吗?”

“她在哪?”野蛮人无视这些礼貌的介绍径直问道。

野蛮人盯着他没有吭声,然后默默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朝门口走去。

病房很大,墙上涂了黄色油漆,阳光照射进来,显得宽敞明亮。病房里有20张病床,每张床上都有人。琳达在弥留之际也有人陪伴——不仅有人陪伴,还享受着一切现代化的便利设施。空气中弥漫着欢快的合成音乐旋律,每张病床的床尾都有一台电视机面对着床上奄奄一息的病人,电视从早开到晚,就像没关的水龙头。病房里的香味每隔25分钟就会自动更换种类。“我们努力,”把野蛮人带到门口的护士说,“我们努力在这里创造一种十足的欢乐气氛——某种介于一流宾馆和感官电影院之间的环境,不知您能否明白我的意思。”

“她死了吗?”那个好奇的孩子急忙跟在他身边,又问。

公园巷临终医院大楼高60层,楼顶贴着淡黄色的瓷砖。野蛮人走下出租直升机时,一个装扮得喜气洋洋的空中灵车队正呼呼地从楼顶起飞,迅速向西飞过公园,向斯劳火葬场飞去。在电梯口,门卫组组长提供了他需要的信息。他在18楼81号病房(门卫组长解释说这是急速衰老病房)停下。

野蛮人低头看看,一句话没说地一把推开他。孩子跌倒在地,立刻大声哭号起来。野蛮人头也没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