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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列宁娜大声叫道。她异常恼怒,尖尖的指甲抠进了约翰手腕上的皮肤。“什么乱七八糟的处子、真空清洁器、狮子,让我苦恼了好几个星期。”

有那么一刻的沉默之后,他用非常低沉的声音说:“我爱你胜过世界上的一切。”

她放开手,生气地把他的手从身边甩开。

“看在福帝的分上,约翰,不要胡说八道了。你说的话,我一个字儿也不懂。先是真空清洁器,又是处子尊严。你要把我弄疯了。”列宁娜跳起来,似乎害怕他的身体,还有他的思想从自己身边逃开。她抓住他的手腕。“回答我这个问题:你真的喜欢我,还是不喜欢?”

“如果不是太喜欢你,”她说,“我要对你大发雷霆了。”

“就像莎士比亚说的,‘但在一切神圣的仪式没有充分给你许可之前,你不能侵犯她处子的尊严……’。”

突然,她的双臂绕住他的脖子,他感到她柔软的双唇贴向自己的嘴唇,如此甜蜜温软,麻麻酥酥。他突然无可避免地想起了《直升机里的三星期》里的拥抱。喔!喔!那立体的金发女郎。啊!那无比逼真的黑人——可怕,可怕,太可怕……他想挣脱出来,但是列宁娜搂得更紧了。

“什么?”

“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呢?”列宁娜轻声说道,回过脸来看着他,眼睛满是温柔的责怪。

“永远美好的灵魂不会随着美丽的外表同归衰谢。”

“即使在最幽冥的暗示中,在最方便的场合,”(约翰内心的声音像诗歌一样轰然作响。)“有伺隙而来的魔鬼的最强烈的煽惑,也不能使我的廉耻化为肉欲。不能,决不能!”他下定决心。

“多么可怕的想法!”列宁娜是真的被吓到了。

“你这个傻孩子!”列宁娜说,“我非常想要你。如果你也想要我,为什么不呢?……”

“为了永远。他们许下承诺,要永远生活在一起。”

“但是,列宁娜……”他想为自己辩解。列宁娜立刻放开缠着他的手臂,从他身边走开。有一下,他认为列宁娜理解了他没有说完的暗示。但是列宁娜解开她那条白色的专利药囊腰带,小心翼翼地挂在椅背上的时候,他开始怀疑自己想错了。

“结什么?”怒气又悄悄回到列宁娜的声音中。他在说什么呢?

“列宁娜!”他不安地叫道。

“但我本不想这样说的,”野蛮人大叫,他痛苦地扣住双手。“要直到……听着,列宁娜,在马尔佩斯,人们是要结婚的。”

列宁娜把手伸到脖子上,垂直往下一拉,白色水手装外套一解到底,怀疑变成了铁一般的事实。“列宁娜,你要干什么?”

列宁娜大吃一惊,欢欣鼓舞,心潮澎湃,血液直往脸颊上涌,“是真的吗,约翰?”

“吱!”“吱!”这是她无言的回答。双腿踏出喇叭裤,拉链式连体内衣泛着粉红色的珠光,首席歌唱家送给她的金质T形吊坠挂在胸前。

“我多么爱你啊,列宁娜!”野蛮人几乎要崩溃了。

“这些惯在窗棂里偷看男人的丫头们……”歌唱一般、雷鸣一样的神奇句子让列宁娜显得加倍危险,加倍诱惑迷人。温柔,多么温柔,但是又具有多么大的穿透力!钻透人的理智,掘通人的决心。“血液里的火焰一燃烧起来,最坚强的誓言也等于草杆。节制一些吧,否则……”

“还是狮子高兴看到我……”列宁娜越来越恼怒了。

“吱!”包裹身体的粉红内衣像切割平整的苹果,分成两半儿。手臂一阵扭动,然后右腿先迈出来,接着是左腿。拉链式连体内衣摊在地上没了活力,好像泄了气一般。

“为了证明我多么……”

列宁娜仍然穿着鞋袜,白色小圆帽俏皮地歪戴在头上,她朝约翰走来。“亲爱的,亲爱的!你要是以前就这么说多好啊!”她伸出双臂。

“真空清洁器到底与狮子有什么关系……”

但是野蛮人没有以“亲爱的”回应她,也没有伸出自己的双臂。他恐惧地往后退却,慌乱地朝她摇动双手,仿佛要将一只入侵的危险动物吓跑。他连退四步,被困在墙边。

“为什么?为了你,为了你。只是想证明我……”

“亲爱的!”列宁娜叫道,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全身向他靠过去。“抱住我,”她命令,“抱紧我,让我陶醉,亲爱的。”她的命令中也有诗意,也知道一些唱歌一样的词语,知道一些咒语或鼓点一样的言辞。“吻我,”她闭上眼睛,声音低沉下去像睡梦中的呢喃,“亲吻我,让我昏迷。抱紧我,亲爱的,紧紧地……”

“半痴呆埃普西隆才用清洁器,”她继续说,“到底为什么?”

野蛮人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从肩膀上掰下来,将她推到一臂之外。

“问题不在这儿。”

“哎哟,你弄疼我了,你……啊!”她突然噤声。恐惧让她忘记了疼痛。她睁开眼睛看见野蛮人的脸——不,不是他的脸,是一个愤怒的陌生人,脸色苍白扭曲,因为疯狂而不停地抽搐着,不可名状的怒气在升腾。她吓呆了。“怎么了,约翰?”她细声问。野蛮人没有回答,疯狂的眼睛盯着她的脸,抓住她手腕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他急促地喘着粗气。突然,她听到他在咬牙切齿,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是令人恐惧。“什么东西?”列宁娜几乎尖叫起来。

“但如果有真空清洁器……”

她的叫喊似乎唤醒了野蛮人,他抓住列宁娜的肩膀使劲摇晃。“婊子!”他大叫,“婊子!不要脸的娼妇!”

“是的,当然没这个必要。但有些卑微的工作是用崇高的精神忍受着的。我希望自己有崇高的精神,你不明白吗?”

“啊,不,不——”列宁娜抗议的声音因为他的摇晃而怪异地颤抖。

“可是我们有真空清洁器,”列宁娜迷惑不解,“没这个必要啊。”

“婊子!”

“即使有的话,”野蛮人突然恨恨地、轻蔑地接着列宁娜的话说,“我想,大家也会坐着直升机去,用毒药或什么东西把它们杀了。我不会这样做的,列宁娜。”他挺起肩膀,鼓起勇气看着她,却发现列宁娜气恼地盯着他,眼里满是不解。他不知所措,越发语无伦次了,“我可以做任何事情,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有些事情让人难受——你知道。但是苦难会带来快乐。这就是我现在的感觉。我是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扫地。”

“请不要——”

“英格兰没有狮子。”列宁娜气恼地说。

“该死的婊子!”

“在马尔佩斯,”野蛮人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说,“你必须给她带一张山狮皮——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和她结婚的话。或者一张狼皮。”

“与——其受烦恼,不——如嗦麻……”列宁娜开始念睡眠教育里的格言了。

“你为什么会觉得必须……”列宁娜开了口,但是话没说完。她的口气有点儿愠怒。人家微张嘴唇,向你靠近,越来越近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突然靠了个空,就像一堆面包屑在你脚下——即使有半克嗦麻在血液里循环,也有理由感到恼怒。

野蛮人大力推了列宁娜一把,她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滚!”野蛮人大叫,恶狠狠地俯视着她,“别让我看见你,否则我杀了你。”他握紧拳头。

“不高兴?”野蛮人责怪地看着她,接着突然双膝跪倒在她的面前,抓起列宁娜的手,虔诚地吻起来。“不高兴吗?啊,要是你能明白就好了,”他轻声说道,大胆地抬起眼睛望着列宁娜的脸。“令人仰慕的列宁娜,”他接着说,“你是一切仰慕的最高峰,价值抵得过世界上一切最珍贵的财宝。”列宁娜温柔迷人地朝他微笑。“但是你啊,这样完美无双。”(列宁娜嘴唇微翕,向野蛮人靠过去。)“这样完美无双,”(列宁娜靠得越来越近。)他说,“是把每一个人的最好的美点集合起来而造成的。”(列宁娜靠得更近了。)野蛮人突然跳起来。“这就是我为什么,”他转过脸去说道,“想先做点儿什么……我是说,我要证明我配得上你,不是说我真的有那个资格。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要证明我不是一点儿都配不上你,我希望能做点儿什么。”

列宁娜举起手挡住脸,“不,请不要这样,约翰。”

“约翰,看到我你似乎并不高兴。”列宁娜最后开口道。

“快点儿,快滚!”

半克嗦麻已经足够让列宁娜忘记害怕和尴尬。“嗨,约翰。”她笑着打招呼,从他身边走进房间。他不由自主地关上房门,跟在她后面。列宁娜坐下来。两个人很久都一言不发。

列宁娜恐惧地盯他的每一个行动,翻身爬起来,举起一只手臂护着头,还没站直身体就冲向浴室。

“啊!”野蛮人说,似乎有人狠狠地打了他一拳。

一巴掌狠狠地拍在列宁娜身上。“啪”的一声,像手枪子弹出膛一样推进她快滚的速度。

门槛边上站着的是列宁娜,穿着一身白色的黏胶缎面水手装,一顶白色小圆帽俏皮地歪戴在她的左耳边。

“哎哟!”列宁娜往前趔趄了一大步。

“我就知道是你,赫姆霍尔兹。”他打开门大叫。

她把自己安全地锁在浴室里,终于有空看一下自己受伤的地方。她背对着镜子,扭过头从左肩看去,泛着珍珠光泽的身体上有一个清晰的红色掌印。她小心翼翼地揉搓了一下受伤的地方。

这天下午,野蛮人正在不耐烦地等候赫姆霍尔兹的到来(因为他最后决定与赫姆霍尔兹谈谈列宁娜,他已经迫不及待了)。门铃响了,野蛮人跳起来,朝门口跑去。

外面另一间屋子里,野蛮人正踏着咒语般的鼓点和旋律,大步走来走去。“小鸟儿都在干那把戏,金苍蝇当着我的面也会公然交合。”这些话在他耳边振聋发聩,让他疯狂。“其实她自己干起那回事来,比臭猫和骚马还要浪得多哩。她们的上半身虽然是女人,下半身却是淫荡的妖怪;腰带以上是属于天神的,腰带以下全是属于魔鬼的:那儿是地狱,那儿是黑暗,那儿是火炕,吐着熊熊的烈焰,发出熏人的恶臭,把一切烧成了灰。啐!啐!啐!呸!呸!好掌柜,给我称一两麝香,让我解解我想象中的臭气。”

“你只要先吞下半克嗦麻就行了。我现在要去洗澡了。”范妮披着毛巾走了。

“约翰!”浴室里一个小心讨好的声音鼓起勇气在叫唤,“约翰!”

“我很害怕。”列宁娜说。

“你这野草闲花啊!你的颜色是这么娇美,你的香气是这样芬芳,人家看见你嗅到你就会心疼。这是一本美丽的书册,是要让人写上‘娼妓’两个字的吗?天神见了它也要掩鼻而过。”

“别胡思乱想了,行动吧。”范妮的声音像喇叭似的,都可以到女青年福帝会去给贝塔减青少年上堂晚课了。“是的,行动吧——立刻!现在就干。”

但是她身上的香味还萦绕着他,他的衣服因为沾满了让她的身体变得芬芳的粉末而变成了白色。“不要脸的娼妇,不要脸的娼妇,不要脸的娼妇。”这样的节奏就这么不可抑制地自己敲打出来。“不要脸。”

“说起来容易。”

“约翰,我可以拿我的衣服吗?”

“越是这样越要采取坚决行动。”

他抓起她的喇叭裤、外套和拉链式连体内衣。

“但是你不知道他古怪得多可怕!”

“开门!”他踢踢门,命令道。

“好吧,如果这样,”范妮下定决心说道,“你为什么不索性把他弄到手,管他想不想。”

“不,不行。”里面的声音变得恐惧,开始反抗。

“但是醒过来的时候我还是喜欢他。我永远都会喜欢他。”

“哼,你要我怎么把衣服给你?”

“那接着吞。”

“从门上面的气窗塞进来。”

“我吞了。”

他照着她的话做了,然后又回到房间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不要脸的娼妇,不要脸的娼妇。那个屁股胖胖的,手指粗得像荒淫的魔鬼……”

“那就吞点儿嗦麻。”

“约翰。”

“我忍不住。”

“什么事?”他生硬地问。

“别老想他。”

“我想你是否介意把我的马尔萨斯腰带递给我。”

“但同时……”

列宁娜坐在那儿,听着另一个房间来回踱步的声音。她边听边想,他这样踱来踱去要踱多久呢,她是不是得等到他离开公寓,或者给他一点儿时间让他的疯狂平息下来之后,再打开浴室的门冲出去会安全些。

“嗯,你必须坚持到底,”范妮简洁地教育列宁娜。但是很明显她对自己的信心有点动摇。“坚持才能成功。”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她不安的思考。脚步声突然停止了。她听到野蛮人在跟一个听不见的声音交谈。

“几十个。但是,”她摇摇头,“都不好。”

“你好。”

“试过多少?”范妮轻蔑地耸耸肩问,“一个?两个?”

……

“我试过了。”

“是的。”

“不试试,你怎么知道?”

……

“但是我不想要他们。”

“是的,如果我没有冒充我自己的话。”

“好像世界上没有好几百万其他男人似的。”

……

“但他才是我想要的那个。”

“是的,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我就是野蛮人先生。”

一个小时后的更衣室里,范妮提出严重抗议。“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真是荒唐,太荒唐了。”她不停念叨,“为什么呢?一个男人——就一个男人啊。”

……

22年8个月零4天后,一位前途光明的阿尔法减管理员在姆万扎·姆万扎因昏睡症去世——那是半个多世纪以来第一例此类事件。列宁娜边干活边叹气。

“什么?谁病了?我当然有兴趣。”

需要一剂代狂热情绪剂!如果不是就要哭出来了,她可能会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她还没有受够自己的狂热情绪似的!她长叹一口气,再把针管吸满。“约翰,”她默念,“约翰……”然后,“福帝啊,”她糊涂了,“我有没有给这个胚胎打过昏睡病预防针啊?”她根本记不起来了。最后,她决定不让胚胎冒再挨一针的风险,继续向下一个胚胎瓶移动。

……

“噢,看在福帝的分上,”列宁娜打破自己的沉默,“住嘴!”她转身回到已经被她忽略一会儿的胚胎上。

“要紧吗?她的情况真的很糟吗?我马上过来。”

“不管怎么说,你得去看医生。”亨利说,“每天看医生,百病不担心。”亨利由衷地说,拍拍她的肩膀,好像要把睡眠教育里的格言讲透彻。“也许你需要一剂代妊娠素,”他提议,“或者一次超强的代狂热情绪剂治疗。有的时候,你知道,代标准情绪剂不太……”

……

列宁娜再次摇头。

“不在她的房间?她被带到哪里去了?”

亨利看出了列宁娜紫色眼睛里的疲倦,“红斑狼疮”底下的脸色苍白,没有笑意的红唇嘴角暗含忧伤。“你没生病吧?”他问,有点担心她是不是感染了哪种还没有被消灭的传染病。

……

列宁娜还是摇头。

“哦,上帝啊!地址是什么?”

“和别人出去?”他很有兴趣想知道哪个朋友和哪个在一起。“是贝尼托吗?”他问。

……

列宁娜摇摇头没说话。

“公园巷3号——是吗?3号?谢谢。”

“今天晚上想去看感官电影吗?”

列宁娜听到听筒“啪”的一声挂回原位,然后是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接着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一切安静下来。他真的走了吗?

亨利·福斯特突然出现在昏暗的胚胎库里。

列宁娜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门缝,偷偷观察了一下,空无一人。她大胆地把门开大一点儿,伸出头去,然后踮着脚走进房间,心脏怦怦乱跳。她站了一会儿,左听听,右听听,接着冲向前门,打开门溜出去,“砰”的一声关上,然后开始奔跑。直到冲进电梯往下降的时候,她才开始觉得自己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