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人摇摇头:“对我来说,这似乎太可怕了。”
“的确如此。但是那需要巨大的创造力。你是在用最少的钢材制造小汽车——实际上就是纯粹用感受凭空创造艺术作品。”
“当然可怕。与受苦受难付出的高昂代价相比,实际的幸福往往显得卑劣。稳定当然不如动荡来得热闹。知足常乐绝不如与不幸做努力抗争那么有魅力,也没有抗拒诱惑,或抗拒被激情和怀疑毁灭那么引人入胜。幸福绝不是宏伟壮观的。”
“但他是对的,”赫姆霍尔兹消沉地说,“因为无事可说的时候,写那些东西确实就像白痴一样……”
“我想倒也是的。”野蛮人沉默了一会儿,说:“但是有必要弄得像多生子那么糟糕吗?”他的手在眼前一拂,好像要把记忆中组装台前那一排排一模一样的侏儒景象抹掉,把布伦特福德单轨电车站入口一长溜排队等候上车的人群景象抹掉;抹掉那些在琳达病床前蜂拥而至的人类蛆虫,那些不停攻击他的千篇一律的面孔。他看着自己打了绷带的左手,战栗了一下,“太可怕了。”
总管笑了。“你对你的朋友——华生先生可太不礼貌了,他可是我们最杰出的情感工程师之一……”
“但是非常有用!我看你不太喜欢我们的波坎诺夫斯基程序组。不过,我向你保证,他们是一切建设的基础。他们是让火箭式飞机在航线上正确稳定航行的陀螺仪。”总管深沉的声音激动得发抖,挥动的手势表示所有这一切,表示飞机的前进不可抗拒。穆斯塔法·蒙德的解说几乎达到了合成声音的标准。
“可它们是……是白痴讲述的故事。”
“我想知道,”野蛮人说,“为什么你还要他们——既然你从那些瓶子里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为什么不让每个人都成为阿尔法双加呢?”
“它们的意义就在它们本身。它们对观众来说意味着令人愉悦的感受。”
穆斯塔法·蒙德又笑了,他回答:“因为我们不想让自己的喉咙被割断。我们信仰幸福和稳定。一个完全是阿尔法的社会肯定既不稳定又令人痛苦。想象一下,一个全是阿尔法的工厂,也就是说里面都是一些各自为政、互不关心的个体。他们遗传优秀,条件设置使他们能够(在有限范围内)自由选择、承担责任。想象一下!”
“但它们毫无意义。”
野蛮人试图想象这个场景,但是想不出什么。
“那是当然,”总管表示同意,“但那是我们必须为社会稳定付出的代价。你得在幸福和人们过去所谓的高雅艺术之间做出选择。我们牺牲了高雅艺术,用感官电影和香色风琴来替代。”
“这种情形太荒唐。如果让一个接受阿尔法换瓶、阿尔法条件设置的人去干半痴呆埃普西隆的工作,他会发疯——要不发疯,要不就开始砸东西。阿尔法完全可以融入社会,但唯一的条件是你要让他们干阿尔法干的工作。只有埃普西隆才可能做出埃普西隆式的牺牲,原因就在于他们并不认为这是牺牲,这是最便当的方法。他们的条件设置为他们铺下了生存的道路,他们无法控制自己,命中注定如此。即使换瓶以后,他们还是在瓶子里——一个看不见的瓶子,瓶子里满是对婴儿和胚胎时期的固恋。当然,我们每一个人,”总管边沉思边说,“都生活在瓶子里。如果我们碰巧是个阿尔法,我们的瓶子相对来说就非常大。如果我们被局限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就会感到非常痛苦。你不能把高级种姓喝的代香槟酒倒进低级种姓喝的瓶子里。从理论上来说,这一点不言而喻。不过现实也证明确实如此。塞浦路斯实验的结果是令人信服的。”
野蛮人沉默了一会儿。“尽管如此,”他顽固地坚持,“《奥赛罗》是美好的,《奥赛罗》比那些感官电影更好。”
“那是什么?”野蛮人问。
“因为我们的世界与《奥赛罗》的世界不同。没有钢材,你造不了小汽车;没有社会动荡,你创造不了悲剧。现在,世界稳定,人民幸福。他们要什么有什么。他们决不会想要得不到的东西。他们富足、安全。他们不会生病,不害怕死亡。他们对激情和衰老一无所知。没有父亲、母亲的烦恼事,没有妻子、孩子或爱人让他们产生强烈的情感。他们接受这样的条件设置,他们的行为举止不得不按照设置来。如果有问题,有嗦麻帮忙。野蛮人先生,你却以自由的名义把嗦麻扔出窗外。自由!”他笑了起来,“竟然希望德尔塔明白自由是什么!现在还希望他们懂《奥赛罗》!天啊!”
穆斯塔法·蒙德微微一笑。“这个,你愿意的话,可以称之为重新换瓶实验。实验开始于福帝纪元473年。各位总管将塞浦路斯所有的原住民搬走,让22000名准备好的特殊阿尔法在此定居。给了他们一切工农业设备,让他们自己管理自己。实验的结果与所有的理论预测相吻合。土地耕种不当,工厂罢工,法纪松弛,有令不行。被指派干一段时间低级工种的人不断阴谋策划获得高级工作,干高级工作的人总是在不惜代价策划如何保住自己的工作。6年后,一场一级内战爆发。22000人死了19000人。幸存者一致上书各位总管,要求他们恢复对塞浦路斯的统治。请愿被接受。这就是世界第一个完全阿尔法社会的结局。”
“是啊,为什么不能呢?”赫姆霍尔兹附和问了一句。他也忘记了当下糟糕的现实,只有伯纳德还记得。他焦虑不安,忧心忡忡,脸都绿了。但其他人根本无视他的存在。“为什么不能呢?”
野蛮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不能?”
“最佳的人口比例,”穆斯塔法·蒙德说,“与冰山比例相同,8/9在水下,1/9在水上。”
“那种东西你是绝对写不出来的,”总管说,“因为如果它真的像《奥赛罗》,那么没人能够理解,不管它是如何新颖。而且,如果它是新东西,它就不可能像《奥赛罗》一样。”
“水下的人幸福吗?”
“那是我们一直希望能写出来的东西。”赫姆霍尔兹说,打破他长时间的沉默。
“比水上的人幸福。打个比方,比你这儿的朋友幸福。”他指指另外两个人。
是的,这是实话。他记起了赫姆霍尔兹是如何嘲笑《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那么,”他顿了一下,又说,“找些与《奥赛罗》相似的新东西,他们能理解的新东西。”
“尽管要干那些糟糕的工作?”
“我跟你说过,这是古老的东西。再说,他们也读不懂。”
“糟糕?他们可不这样觉得。与此相反,他们喜欢他们的工作,轻松、幼稚、简单、不费脑筋、不费力。7个半小时中等强度的劳动之后,拿到嗦麻配额,玩玩游戏,或是不受限制地性交,看感官电影。他们还能要求什么呢?确实,”他补充道,“他们可能要求缩短工作时间。当然我们可以缩短他们的工作时间。从技术上说,把所有低层种姓人的工作时间降低到一天3或4个小时非常简单。但是他们会因此而更加幸福吗?不,不会的。150多年前做过这样的实验。整个爱尔兰实行4小时工作制。结果如何呢?社会动荡不安,嗦麻消费大大增加。仅此而已。增加3个半小时的休闲时间远非促进幸福的源泉,他们不得不休假。发明局里塞满了节省劳动力的程序计划,成千上万。”穆斯塔法·蒙德做了个表示许多的手势,“为什么我们不实施这些计划呢?还不是为了这些劳动力好。让他们遭受休闲时间过多带来的折磨太残忍了。农业也是如此。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可以人工合成每一种食物。但是我们没有这样做。我们更愿意让1/3的人口耕种土地。这是为他们着想——因为从土地上种出粮食比工厂生产粮食需要更长的时间。另外,我们还要考虑稳定问题。我们不希望改革,每一次改革对稳定来说都是威胁。我们对新发明的应用小心谨慎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每一种纯粹的科学发明都可能具有颠覆性。科学有的时候甚至也要被看成是潜在的敌人。是的,甚至是科学。”
“你为什么不让他们读读《奥赛罗》呢?”
“科学?”野蛮人皱起了眉头。他知道这个词,但是这个词确切地指什么,他说不清楚。莎士比亚和印第安村庄里的老人从来都没提过科学,他只是从琳达那儿听过片言只语:科学就是你用来造直升机的东西,让人嘲笑玉米舞的东西,让你不会起皱纹、掉牙齿的东西。他努力想弄懂总管的意思。
“(它们)是温顺的好动物,不管怎么说。”总管喃喃地插了一句。
“是的,”穆斯塔法·蒙德说,“那是维护稳定的另一个代价。并不是只有艺术不能与幸福共存,科学也是如此。科学是危险的,我们必须谨慎小心,给它拴上链子,套上笼头。”
“但是新东西愚蠢得可怕。那些戏剧,除了直升机飞来飞去,什么也没有,你感觉到的只是人们在亲嘴。”他做了个鬼脸。“山羊和猴子!”只有《奥赛罗》里的话才能恰当地表达他的轻蔑和痛恨。
“什么?”赫姆霍尔兹惊讶地说,“可我们一直说科学就是一切,这是睡眠教育里的老生常谈。”
“尤其如果它们很美。美是具有吸引力的,而我们不希望人们被古老的东西诱惑,我们希望他们喜欢新的东西。”
“13点到17点,每周3次。”伯纳德插了一句。
“即使它们很美?”
“还有我们在大学做的所有科学宣传……”
总管耸耸肩,“因为它太古老了,这是主要的原因。古老的东西在我们这里没有用处。”
“不错。但是哪种科学呢?”穆斯塔法·蒙德讽刺道,“你们没有接受过科学训练,你们无法判断。在我那个时代,我是个优秀的物理学家。太优秀了,足以意识到我们所有的科学不过是一本烹饪书,里面都是正统的炒菜理论,不允许提出疑问,只有得到掌勺师傅的特殊允许才能增添菜谱。我曾经也是个好奇的年轻洗碗工。后来自己开始炒菜,非正统的炒菜方法,非法的炒菜方法,事实上,是一点儿真正的科学。”他沉默了。
“为什么要禁止它呢?”野蛮人问。碰到一个读过莎士比亚的人,让他兴奋得一时间忘记了一切。
“后来怎么样了?”赫姆霍尔兹·华生问。
伯纳德越发觉得痛苦和绝望。
总管叹口气,“与你们这些年轻人即将面临的遭遇类似,我差点儿被送到一个岛上去。”
“几乎没人,我是少数几个之一。你瞧,这是本禁书。但是,这儿的法律是我定的,我可以不遵守法律。我有豁免权,马克思先生,”他转向伯纳德补充说道,“恐怕你没有这个权力。”
这些话让伯纳德吃了一惊,采取了不体面的粗暴行动。“把我送到一个岛上去?”他跳起来,跑过房间,站在总管面前不停地比画,“您不能送我去,我什么也没干。是他们干的,我发誓是他们干的。”他指着赫姆霍尔兹和野蛮人。“噢,请不要把我送到冰岛去。我保证把该做的事做好。再给我一个机会吧。请再给我一个机会。”他的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流,“我告诉您,都怪他们,”他抽泣着,“我不要去冰岛。啊,求您了,总管阁下,求……”卑劣的性情发作,伯纳德在总管面前跪下双膝。穆斯塔法·蒙德试图扶他起来,但是伯纳德赖在地上,唧唧哇哇说个没完。最后,总管不得不按铃把第四秘书叫来。
野蛮人脸上突然扬起了一阵欢乐的光彩。“你也读过这个?”他问,“我还以为英格兰没人知道这部书。”
“叫三个人来。”他命令。“把马克思先生带到床上去,给他喷点儿嗦麻喷雾,把他放在床上。”
“有时成千的叮叮咚咚的乐器在我耳边鸣响。”
第四秘书出去,带来三个穿绿色制服的男侍从。伯纳德被拖出去的时候还在大哭大嚷。
“当然,”野蛮人承认,“文明还是有些非常美好的东西。比如,广播里的音乐……”
“让人以为他要被割喉似的。”门关上的时候,总管说,“但是如果他还有点儿理智的话,就会理解对他的惩罚实际上是一种奖赏。他被送到一个岛上去。也就是说,他去的那个地方,能够碰到世界各地最有意思的人。那儿所有的人都因为这种或那种原因,个体的自我意识太强,不适应社会生活,他们对正统不满,有自己独立的思想。每一个人,用一句话说,都是个人物呢。我都要妒忌你了,华生先生。”
伯纳德一阵惊讶,吓坏了。总管会怎么想啊?有一个人说他不喜欢文明——公开向总管说这样的话——而他被认为是这个人的朋友,这太可怕了。穆斯塔法·蒙德看了他一眼,这让他卑怯地噤了声。
赫姆霍尔兹笑了:“那么为什么你自己没有在哪个岛上呢?”
野蛮人看着他。他原本做好准备乱说一通,大吵大嚷,或是阴郁地一言不发。但是总管的好脾气,还有脸上显示出的智慧让他有了信心,他决定直接说实话。“不喜欢。”他摇摇头。
“因为,我最后更愿意现在这样。”总管回答,“当时我有两个选择:要么被送到岛上去,在那我可以继续进行纯粹的科学研究,要么加入总管委员会,有望在合适的时候接替总管职位。我选择了这个,放弃了科学。”他沉默了一下,补充道,“有的时候,我为放弃了科学感到惋惜。幸福是一个苛刻的主人——尤其是他人的幸福。如果一个人没有进行毫无疑问接受一切的条件设置,幸福就是一个比真理还难伺候的主人。”他叹了口气,又不说话了,但一会儿又用轻快的语气说,“是呀,责任就是责任。一个人不能只考虑自己的意愿。我对真理感兴趣,我喜欢科学。但真理是一种威胁,科学危害社会。科学是危险和惠益并存。它给我们带来了历史上最稳定的平衡。相比之下,中国的动荡不安让人绝望。即使是最原始的母系氏族社会也没有我们这么稳定。我再说一遍,这是因为科学。但是我们不能让科学破坏自己的成果。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谨慎限制科学研究的范围——我为什么差点儿被送到岛上去的原因。我们不能让科学来解决所有问题,只让它解决当下最迫切的问题。其他一切探索都要坚决遏制。”他停了一下接着说,“读一读过去我主福帝时代的人们写的有关科学进步的东西,真让人好奇。他们似乎认为科学可以不顾其他一切,无止境地发展下去。知识是最高的‘善’,真理具有最高的价值,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从属的。确实,即使是那个时候,思想也在变化。我主福帝做了大量的工作,要把重点从真理转向舒适和幸福。大规模生产要求进行这种转变。普世幸福让社会的车轮稳定运转,但是真与美无法做到这一点。当然,只要群众夺取了政治权力,那么幸福就比真与美更加重要。然而尽管如此,科学研究仍然不受限制。人们仍然可以讨论真与美,好像它们是最高的善。直到九年战争时期,这个论调才完全改变。炭疽病菌炸弹在你周围爆炸的时候,真呀美呀还有知识呀,有什么用呢?那个时候科学研究首次受到控制——那是九年战争之后,那时,人们甚至准备控制自己的欲望,控制一切,只为过上安定的生活。自那以后,我们坚持对一切进行控制。这对寻求真理当然无益,但对寻求幸福大有好处。人不能不劳而获,获得幸福必须付出代价。你正在为之付出代价,华生先生——因为你恰巧对美太感兴趣,你要为之付出代价。我对真理感兴趣,我也付出了代价。”
穆斯塔法·蒙德与他们三个人一一握手,但是话却是对着野蛮人说的。“看来你不太喜欢文明,野蛮人先生。”他说。
野蛮人打破长时间的沉默,他说:“但是你并没有去岛上。”
与此同时,野蛮人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乱转,看看架子上的书籍,看看编了号的小格子里的录音带和阅读器卷轴,他隐约有一种淡淡的好奇。窗户下面的书桌上放着一册书,松软的黑色仿皮封面上印了一个大大的烫金“T”字。他拿起书翻开——《我的生命和事业》,我主福帝著。这本书是底特律福帝知识宣传协会出版的。他随手翻开几页,这儿读一句,那儿看一段。书房门打开时,他最后得出结论,这本书引不起他的兴趣。此时常驻西欧总管正好轻快地走进房间。
总管微微一笑。“那就是我付出的代价。选择为幸福服务,其他人的幸福——不是我的。幸运的是,”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世界上这样的岛很多。没有这些岛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可能得让你们进入死亡室了。顺便问一句,华生先生,你喜欢热带气候吗?马克萨斯群岛,还是萨摩亚群岛?或是哪个更令人振奋的地方?”
“与其说是审判,倒不如说更像请喝咖啡哪。”他说完就让自己倒进奢华的充气扶手椅里。“高兴点儿,伯纳德。”看到朋友脸色发青,一脸的不高兴,他补充了一句。但伯纳德高兴不起来。他没有搭话,甚至看也没看赫姆霍尔兹一眼,走过去坐在房间里最不舒服的那张椅子上。他这样别具匠心的选择,只是心存一点儿模糊的希望,希望能够在某种程度上降低当权大人物的怒气。
赫姆霍尔兹从充气椅子里站起来。“我可能喜欢一个气候糟糕得更彻底的地方。”他回答,“我认为,在气候不好的地方,才能写出更好的东西,比方说风大,暴风雨多……”
赫姆霍尔兹大声笑起来。
总管点头表示批准。“我喜欢你这种精神,华生先生,我真的非常喜欢。尽管从官方立场来说,我并不赞同。”他笑了笑,“福克兰群岛怎么样?”
“总管马上就来。”伽马管家把他们留在书房里。
“好的,我想可以。”赫姆霍尔兹回答,“现在,如果您不介意,我要去看看可怜的伯纳德怎么样了。”
三个人被引进总管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