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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们的福帝爱孩子。”

“智力上和工作的时候是成年人,”伯纳德接着说,“感情和欲望却像婴儿。”

伯纳德对列宁娜的打岔置之不理,继续说道:“有一天,我突然产生一个想法,也许有可能一直保持成年人的状态。”

但是伯纳德仍然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难以理解。”列宁娜的口气坚决。

“伯纳德!”

“我知道你理解不了。这就是我们昨天为什么上床——像孩子一样,而不是像成年人那样可以等待。”

“那么,社会为什么不能动摇一下呢?”

“但是,很有趣,”列宁娜坚定地说道,“不是吗?”

“个人有情感,社会要动摇。”列宁娜不由地宣称道。

“是的,太有趣了。”伯纳德回答。但是声音却充满哀伤,表情非常痛苦,以致列宁娜的胜利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伯纳德觉得自己太胖了吧。

“下午2点到4点半,每周2次,每次重复200遍。”这是伯纳德发出的评价。他那疯狂的胡话随意继续着,列宁娜听到他说:“我想知道,激情是什么。我希望有强烈的感受。”

列宁娜回来和范妮说起这些体己话时,范妮只是说:“我告诉过你,就是他们在他的代血剂里注入的酒精在作怪。”

“今朝有乐今朝享。”她严肃地说道。

“不管怎么说,”列宁娜坚定地说道,“我确实喜欢他。他的双手如此漂亮,他耸肩的方式——太迷人了,”她叹了口气,“但我还是希望他不要那么古怪就好了。”

伯纳德开始夸夸其谈那些让人难以理解的危险的胡言乱语。列宁娜努力堵住自己心灵的耳朵,但是总有一两个词不时地飘入她的耳中。她听到他说,“……试试抑制一下我的冲动会有什么影响。”这些话似乎触动了她内心的某根神经。

2

“那是什么……?”

伯纳德在主任的门外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挺直肩膀,做好准备面对主任的厌恶和反对——他确信自己在屋里要面对这些。他敲敲门,走了进去。

“不是立即上床,不是第一天就上床。”

“主任,请您签一下这份许可证。”伯纳德尽量放松口气,把许可证放在书桌上。

列宁娜吃了一惊。

主任不满地瞥了伯纳德一眼。但是许可证的抬头是世界国总管办公室的印章,底端是穆斯塔法·蒙德粗黑的签名,手续完备,完美无缺。主任没有选择,只好用铅笔涂上自己姓名的首字母——两个惨淡的字母匍匐在穆斯塔法·蒙德名字的下面。正准备一言不发地把许可证还给伯纳德之前,他的眼光被许可证中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我不想用上床来结束这一天。”伯纳德解释。

“去新墨西哥保留地?”他抬起头面对伯纳德大声问道,一脸的激动和惊讶。

“不同的方式?还有其他的结束方式吗?”

主任的惊讶让伯纳德感到奇怪,他点点头。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尽管如此,”伯纳德顿了一下,接着说,“我还是希望昨天是以不同的方式结束的。”

主任靠向椅背,双眉紧皱。“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他开口道,似乎并不是对伯纳德说话,而是自言自语。“我想,有20年了吧,快25年了。我那个时候和你年纪差不多……”他叹了口气,摇摇头。

列宁娜胜利地笑了,但是她高兴得太早了。

伯纳德感到极其不自然。像主任这样一个传统谨慎、循规蹈矩的人竟然如此失态!他不禁想掩住自己的脸,赶紧逃离这个房间。并不是说有人在谈论遥远过去的时候,他发现了什么本质上令人反感的东西。这是从睡眠教育获得的一个偏见,他(认为自己)已经完全摆脱了这种偏见。让他感到羞愧的是主任不赞同——不赞同,但是又忍不住破了禁忌。那是受到怎样的内心冲动的影响?伯纳德尽管感到别扭,但他还是迫切地听着。

“十全十美。”伯纳德大声说,但心里却在想,“她自以为是,并不介意自己像一块肉。”

“我和你的想法一样,”主任说道,“想去看看野蛮人的样子。得到了一张去墨西哥的许可证,和我当时的女朋友去那儿过个暑假,她是个贝塔减。我想(他捂住眼睛),我想她的头发是黄色的。她很丰盈,特别丰盈,我记得。我们到了那儿,看到了野蛮人,骑马到处跑,诸如此类。后来,大概是我离开前的最后一天——那个时候……她失踪了。我们骑马爬上一座令人厌恶的山头,天气闷热,让人难以忍受。午饭后,我们去睡觉。哦,至少我是去午睡了。她也许一个人去散步了。不管怎样,我醒来时,她不见了。后来暴风雨来了,那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暴风雨。倾盆大雨,电闪雷鸣。马挣断缰绳跑了。我企图抓住马,结果摔下来,伤到膝盖,几乎走不了路。但我还是一边叫一边找,一边叫一边找,然而一点儿踪迹都没找到。我想,她可能自己回到休息地去了,所以我沿来路爬回山谷。我的膝盖疼得要命,嗦麻也弄丢了。我花了好几个小时,半夜才回到休息地。但是,她并不在那儿。”主任重复说道:“她并不在那儿。”沉默了一会儿,主任接着说:“第二天,我接着找,但是我们没找到她。她一定是掉进哪个峡谷里了,或者被山上的狮子吃了。只有福帝才知道。不管怎样,非常糟糕。当时,这让我非常难过。可以说,超过了应有的难过程度,因为毕竟这种事故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当然,细胞即使发生变化,社会机体仍要延续。”然而,睡梦中学会的这个安慰似乎并不是特别有效。主任摇摇头继续低沉地说:“事实上,我有的时候还会梦到这件事,梦到轰轰的雷鸣声把我惊醒后,发现她不见了,梦到我在树下找她,找呀,找呀。”主任沉默了,陷入回忆之中。

“你觉得我恰到好处?”伯纳德再次点点头。“各个方面都是这样?”

“您一定吓坏了。”伯纳德几乎是满怀羡慕地说道。

伯纳德摇摇头想,像一大堆肉。

主任听到伯纳德的声音,猛然一惊,懊恼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飞快地瞟了伯纳德一眼,面红耳赤地移开目光,突然再次怀疑地看了看伯纳德。他因为感到自己的尊严可能受损而生气了。“不要以为,”他说道,“我和那个姑娘有什么不当关系。我们没动感情,没有拖泥带水,一切都非常健康正常。”他把许可证递给伯纳德。“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讲给你听。”他很生气自己透露了一个有损名誉的秘密,于是把怒气都发泄在伯纳德身上,眼神中明显充满恶意。“我希望借此机会告诉你,马克思先生,”他接着说,“我收到关于你工作之外行为的报告,我很不满意。你可以说这与我无关,但事实并非如此。我要考虑中心的良好声誉。我的工作人员绝不能受到怀疑,尤其是那些身为最高种姓的人。阿尔法的条件设置是:在感情行为上不一定要像婴儿一样。但是,这样他们更要努力恪守习俗。像婴儿一样是他们的职责,尽管这可能违背了他们的意愿。马克思先生,我好心提醒你。”主任的声音颤抖起来,语气中的愤怒现在听起来完全公正无私,好像是社会在表达不满。“如果我再次听到有关你任何不符合婴儿行为标准的报告,我就把你调到下级中心去——很可能是冰岛。再见。”说完在旋转椅子上一转,拿起钢笔,开始写起来。

列宁娜抬起头,有点儿焦虑地问:“你不会觉得我太胖了吧,是吧?”

“这会给他个教训的。”他暗想。但是他错了,伯纳德昂首阔步走出房间,得意扬扬地甩上身后的门,心里想的是自己单枪匹马与现存秩序作斗争。因为意识到自己作为个体的意义和重要性,他欣喜若狂,激动不已。即使想到要因此遭受迫害也没有感到忧虑沮丧,反而精神抖擞。他觉得自己足够强大,可以面对并战胜痛苦,足够强大,即使是冰岛也可以面对。因为他从不相信他会真的被要求面对什么东西,所以他更有信心。不会有人仅仅因为这样的事情就被调职。冰岛不过是一种威胁,一种刺激人、振奋人的威胁。走在走廊上,伯纳德甚至情不自禁吹起口哨来。

“很丰满。”然而伯纳德的眼睛里却闪着痛苦的光。他想,“就像一块肉。”

他把自己那天傍晚和孵化与设置中心主任的会面说成是英勇无比的行动。最后他这样下结论:“我只是叫他滚回他过去的无底深渊去,然后大踏步走出了房间。事情就是如此。”他满怀期待地看着赫姆霍尔兹,等着他的安慰、鼓励和钦佩来奖赏自己。然而赫姆霍尔兹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睛盯着地板,一言不发。

“大家都说我很丰盈。”列宁娜拍着两腿,若有所思地说。

赫姆霍尔兹喜欢伯纳德,他很感激伯纳德,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能和自己谈论重要话题的熟人。但是,伯纳德身上也有他讨厌的东西,比如吹牛,还夹杂着卑贱和自我怜悯,还有他事后逞英雄的可鄙习惯。他痛恨这些东西——这正是因为他喜欢伯纳德。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赫姆霍尔兹仍然盯着地板。伯纳德像意识到了什么,突然间满脸通红,羞愧地转过脸去。

伯纳德点点头。他们爬进飞机,微微一阵颠簸之后,他们起飞了。

3

第二天下午,他们在楼顶见面,列宁娜故作调皮地问道,“你觉得昨天好玩吗?”

旅途一帆风顺。太平洋蓝色火箭提前2分半钟抵达新奥尔良,在德克萨斯上空因为飓风耽误了4分钟,但是在西经95度的上空气流非常平缓,抵达圣菲比预定时间晚点不到40秒。

半个小时后,他们回到伯纳德的房间。伯纳德一口气吞下四片嗦麻,打开收音机和电视,开始脱衣服。

那一晚他们住在圣菲。酒店非常好——比列宁娜去年暑假住的北极宫强太多,她在北极宫可受够了。这里空气湿润,卧室里有电视、真空按摩机、收音机、咖啡机、温暖的避孕用具,还有八种不同味道的香水。他们走进大厅的时候,正在播放合成音乐,一切应有尽有。电梯里的通告称酒店有60个扶梯壁球场,公园里可以打障碍高尔夫和电磁高尔夫。

“感谢福帝,”列宁娜暗自道,“他正常了。”

“听起来太可爱了,”列宁娜叫道,“我几乎希望我们能够就待在这儿。60个扶梯壁球场……”

作为回答,伯纳德从控制器上腾出一只手,揽着列宁娜,开始抚弄她的乳房。

“保留地里一个球场也没有,”伯纳德提醒列宁娜,“没有香水、电视,甚至没有热水。如果你感到无法忍受,就待在这儿等我回来。”

“感觉好些了?”列宁娜大胆问了一句。

列宁娜被激怒了。“我当然受得了。我只是说这里很好,因为……因为进步是可爱的,不是吗?”

最后,伯纳德开口了,声音很小,很疲倦。“好吧,”他说,“我们回去吧。”伯纳德猛踩加速器,让飞机冲上天空。到了4000米高空,他启动螺旋桨,安静地飞了一两分钟。突然,伯纳德哈哈大笑起来。列宁娜心里觉得非常怪异,但是他确实在笑。

“1周1次,下午1点到5点,重复500遍。”伯纳德厌烦地说道,好像在自言自语。

伯纳德静静地看着列宁娜,一脸严肃,没什么反应,只是专注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列宁娜的目光退缩了,她紧张地笑了一下,希望说些什么,但是找不到可以说的东西。沉默又延长了一会儿。

“你说什么?”

“我什么也理解不了。”列宁娜下定决心,坚持不让自己的糊涂头脑受影响。“一点儿也不理解,尤其是,”她换了一种口气,“你产生这些可怕思想的时候,为什么不吞点儿嗦麻呢?你可以把它们全都忘掉。这样,你就不会感到痛苦,只会快活,非常快活。”她重复一句,然后微笑起来。尽管眼中还有惊讶和焦虑,她还是希望用自己的魅力和风姿来劝服他。

“我说,进步是可爱的。这就是我为什么说你不一定要去保留地,除非你自己想去。”

“我还以为在这里我们会更……更亲密——什么都没有,只有海洋和月亮。比在人群中,甚至比在我的房间里更亲密。你不能理解吗?”

“我确实想去。”

“当然喜欢,伯纳德。但我不喜欢这个可怕的地方。”

“那么,很好。”伯纳德说道,好像威胁一样。

“你不喜欢和我在一起吗?”

他们的许可证需要保留地监察官的签字。他们第二天早上按时到了监察官办公室。一名埃普西隆加黑人门童把伯纳德的名片递进去后,他们几乎是立刻就被允许入内的。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列宁娜又重复了这一句,然后,脸转向伯纳德,“我们回去吧,伯纳德,”她恳求道,“我真的讨厌这里。”

监察官是个阿尔法减,黄头发,短脑袋,矮个子,红皮肤,圆脸庞,宽肩膀,声音高亢深沉,睡眠教育中获得的智慧信手拈来,脑袋就像装满了七零八碎信息的矿山,不用问,就会提出各种好建议。话匣子一旦打开,就会滔滔不绝,轰轰作响。

伯纳德哈哈大笑:“是的,‘现在每个人都很幸福’。我们5岁开始就被灌输这个。列宁娜,你不想以其他方式获得自由和幸福吗?比如,以你自己的方式,不要用其他人的方式。”

“……56万平方千米,分成4个次级保留地,每一个周围都用高压电网围起来。”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是自由的,自由地拥有最美妙的时光。现在每个人都很幸福。”

就在此时,伯纳德突然毫无缘由地想起浴室里古龙香水龙头还没关,香水在不停地流淌。

“难道你不希望自由吗,列宁娜?”

“……由大峡谷水电站提供电力。”

“但是,伯纳德,你现在说的事情太可怕了。”

“我回去的时候,可要花一大笔。”伯纳德凭着想象,似乎看到香水计量表的指针在一圈一圈地爬,像蚂蚁般不知疲倦地慢慢爬啊,爬啊。“赶紧打电话给赫姆霍尔兹·华生。”

伯纳德换了一种口吻。“我怎样说话?”他重复了一句,似乎在沉思冥想,“不,真正的问题是:我怎么不能这样?或者因为,我毕竟清楚地知道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如果我能这样,会怎么样呢?如果我是自由的,没有被设置好的条件奴役,会怎么样呢?”

“……上面是5000千米长的电网,电压6000伏。”

列宁娜被伯纳德的粗话吓坏了。“伯纳德!”她抗议道,声音惊讶又痛苦,“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真的啊!”列宁娜礼貌地说,一点儿不明白监察官在说什么,只是仿照他戏剧性的停顿做出一点儿反应。监察官又开始滔滔不绝时,她偷偷地吞下半克嗦麻,结果她终于可以安静地坐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也不用听他的夸夸其谈,只是睁大她那蓝色的大眼睛盯着监察官的脸,装出一副聚精会神聆听的样子。

“是的,我知道,”伯纳德轻蔑地说道,“‘即使是埃普西隆也是有用的’!我也是如此。我真他妈的希望我没用!”

“碰上电网立刻就会死亡,”监察官严肃地告诫他们,“在野蛮人保留地里,逃跑是不可能的。”

但是列宁娜开始大叫起来。“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不断大叫,“你怎么能这样说,不想成为社会集体的一部分?毕竟,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我们缺一不可。即使是埃普西隆……”

“逃跑”这个词让人浮想联翩。“也许,”伯纳德说,“我们应该告辞了。”黑色的小指针正像个小虫子在转圈儿呢,啃的是时间,吞噬的可是他的钱哪。

“但是我想,”伯纳德坚持,“这让我感觉似乎我……”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搜寻更加能表达自己的词语,“似乎我更像我自己,不知道你能否明白我的意思。我更像我自己,不完全是某个其他东西的一部分,不仅仅是这个社会肌体的一个细胞。列宁娜,难道你没有如此感觉吗?”

“逃不掉的,”监察官又重复了一遍,挥手让他坐回椅子上去。因为许可证还没盖章,伯纳德没办法只好遵命坐了回去。“那些出生在保留地里的人——记住,亲爱的女士,”监察官挑逗地朝列宁娜飞了个媚眼,不怀好意地接着说,“记住,在保留地里,孩子是胎生出来的,是的,真的是胎生出来的,这听起来可能让人恶心……”(他希望说出这样一种下流的话题,会让列宁娜脸红,但是列宁娜只是装着很了解的样子,笑笑说:“真的啊!”监察官失望地又开始夸夸其谈。)“那些,我再重复一遍,出生在保留地的人注定要死在那儿的。”

“但是这很好听啊。我不想看海。”

注定要死……每分钟100毫升,每小时6升。“也许,”伯纳德又试了一次,“我们应该……”

“我想安静地看看海,”他说,“听着这么恶心的噪音,什么也看不下去。”

监察官身体前倾,用食指敲打着桌面。“你问我保留地里生活了多少人。我的回答”——得意扬扬地——“我的回答是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能猜测。”

突然“呃”的一下没声了——伯纳德把电源关了。

“真的啊。”

“……瓶子里的天空如此湛蓝,”16个假嗓子颤抖地唱道,“天气总是……”

“年轻的女士,是真的。”

“太可怕了,”列宁娜从窗边缩了回来。夜色中迅速袭来的空旷,身下汹涌澎湃泡沫四溅的黑色波浪,还有天空中苍白的月亮,在云层中穿行,似乎形容憔悴,心烦意乱。这些让她感到毛骨悚然。“打开收音机。快点!”她伸出手摸到仪表盘上的按钮,随便拧了一下。

6乘以24——不,可能差不多是6乘以36。伯纳德脸都变白了,不耐烦地抖动着双腿,可监察官仍然无动于衷,滔滔不绝。

“看呀!”他要求列宁娜。

“……大概6000印第安人或混血儿……绝对都是野蛮人。我们的巡查人员偶尔会去看一下……另外,他们与文明世界没有任何沟通……还保留着那些令人厌恶的风俗习惯……结婚,不知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年轻的女士;家庭……没有条件设置……古怪的迷信思想……基督教、图腾崇拜、敬拜祖先……湮灭的语言,像祖尼语、西班牙语、阿萨巴斯卡语……还有美洲狮、豪猪,各种凶猛的动物……传染病横行……牧师……毒蜥蜴……”

回程经过英吉利海峡时,伯纳德坚持关闭推进器,将直升机悬停在海浪上空100英尺。要变天了,刮起了西南风,天空乌云密布。

“真的啊?”

列宁娜耸耸肩。“与其受苦恼,不如嗦麻好。”她庄重地下了个结论,自己把冰淇淋全吃光了。

最后,他们终于可以走了。伯纳德冲向电话。快点儿,快点儿,不过他还是花了3分钟才接通赫姆霍尔兹的电话。“我们好像已经身在野蛮人保留地了,”他抱怨道,“这么低的效率,真见鬼!”

“哦,福帝,住嘴!”伯纳德大叫。

“来一克嗦麻吧。”列宁娜建议。

“现在,可别发脾气,”她说道,“记住吞下一小片儿,十种烦忧皆不见。”

但是伯纳德拒绝了,他宁可生气。最后,感谢福帝,接通了,赫姆霍尔兹接了电话。伯纳德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赫姆霍尔兹答应立刻去把香水龙头关掉,是的,立即就去。不过赫姆霍尔兹还趁此机会告诉伯纳德孵化与设置中心主任前一天晚上在公开场合说的一些话。

“及时一克抵九克。”列宁娜说道,拿出了睡眠教育智慧中的法宝。伯纳德不耐烦地推开了列宁娜递过来的杯子。

“什么?他在找人替代我的位子?”伯纳德愤怒地叫道,“已经决定了吗?他提到冰岛了吗?你说他提了?福帝啊!冰岛。”他挂上电话,转头面向列宁娜,脸色苍白,垂头丧气。

“一大群人,”他抱怨,“又是这样。”整个下午,伯纳德一直闷闷不乐,也不和列宁娜的朋友说话(他们在摔跤比赛间歇期间在冰淇淋嗦麻吧里碰到许多列宁娜的朋友)。尽管伯纳德不高兴,列宁娜要他吃下半克山莓圣代冰淇淋嗦麻时,他坚决拒绝。“我宁愿是我自己,”他说,“我自己,讨人嫌的自己,不要当别人,不管他们多么快活。”

“发生什么事儿了?”列宁娜不明就里。

最后,列宁娜说服伯纳德,飞往阿姆斯特丹去看女子重量级摔跤冠军赛半决赛,当然这大大违背了伯纳德的意愿。

“什么事?”伯纳德重重地跌入椅子,“我就要被送到冰岛去了。”

“聊天?聊什么呢?”散步、聊天——这样度过一个下午似乎非常怪异。

过去他常常想,没有嗦麻,只依靠自己内在的力量来面对某些考验、某些痛苦、某些迫害会是什么样子,他甚至渴望苦难。就像一个星期前在主任的办公室里,他还想象自己进行了英勇的抵抗,坚忍地接受痛苦。主任的威胁事实上让他感到得意,觉得自己比实际生活中的自己要高大。但是现在他明白了,那是因为自己没有认真考虑这些威胁,他不相信主任会在这个问题上做什么手脚。如今看来威胁变成了现实,伯纳德感到惊恐万分,想象中的坚忍和勇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伯纳德脸红了,移开目光。他低声说道:“我是说,单独在一块儿聊天。”

他对自己感到非常生气——真是个傻瓜!——与主任对抗——不再给他一次机会,这是多么不公平啊。如果现在还有一次机会,他一定会毫无疑问地抓住。噢,冰岛,冰岛。

“可是,伯纳德,我们整个晚上都会单独在一起的。”

列宁娜摇摇头,“过去未来让我烦恼,”她又援引了一句话,“吞克嗦麻只剩当下。”

显而易见,去湖区散步,这是伯纳德提出来的。在斯基多山顶降落,在石楠花丛中散步两个小时。“单独和你在一起,列宁娜。”

列宁娜最终还是劝服伯纳德吞下了四片嗦麻。5分钟后,烦恼的根果统统消失,只有当下的粉红花朵竞相绽放。门童传来消息说,监察官已下命令,保留地卫兵已经驾驶飞机飞来,在酒店楼顶等他们。他们立刻上楼。一个具有1/8黑人血统的混血儿伽马穿着绿色制服向他们敬礼,然后走上前陈述上午的行程计划。

“那干什么呢?”列宁娜好奇地问道。

乘飞机鸟瞰10个或12个主要的印第安人村庄。之后,他们在马尔佩斯山谷降落吃午饭,这儿的宾馆很舒适。在北边印第安人村庄里,野蛮人可能在庆祝夏日节,在那儿过夜也许最好不过了。

也许不会带来害处,但是令人感到不安。首先,偷偷私底下做事的怪癖,实际上就是无所事事。因为私底下有什么事情可干(当然上床睡觉除外,但是人不可能一直上床睡觉)?是的,有什么可干呢?几乎没有。他们出去的第一个下午天气特别好。列宁娜提议,先到牛津学联吃晚饭,之后到托尔坎乡村俱乐部去游泳,但伯纳德觉得人太多。那么到圣安德鲁斯去打电磁高尔夫?又遭到否决:伯纳德觉得打电磁高尔夫是浪费时间。

他们坐上飞机出发,10分钟后飞越隔离文明与野蛮的边界。一道绵延不绝的电网栅栏翻山越岭,越过盐漠和沙漠,穿过森林,钻入紫红色的峡谷深处,跨越悬崖峭壁、层峦山峰、平顶台地,一直向前延伸。这是一条不可抗拒的线,是体现人类意志胜利的几何图形。电网旁的地下到处都是白花花的骨头,褐色的土地上还有未腐烂的黑色尸体。这表明麋鹿、公牛、美洲狮、豪猪、郊狼或是贪婪的土耳其兀鹫受到腐肉气味的诱惑,过于靠近这些致命的电网所致,仿佛是受到了理想公正的惩罚。

“你可教不会一头犀牛玩什么花样。”亨利以他惯有的简洁有力的风格解释,“有的人就像犀牛,他们不能对设置的条件做出恰当的反应。可怜的怪胎!伯纳德就是其中一个。不过他很幸运,工作能力很强,否则主任绝不会留他。不过,”亨利略带安慰地补充了一句,“我认为他不会带来什么害处。”

“它们从来都不吸取教训,”穿着绿色制服的飞行员指着下面地上的尸骨说道,“它们永远也学不会吸取教训。”他笑了,似乎他是击败这些因电击而死亡的动物的胜利者。

“他的代血剂里有酒精。”这是范妮对每一种古怪事情的解释。但是有一天晚上列宁娜和亨利躺在床上煞有介事地讨论她的这个新情人时,亨利把他比作一头犀牛。

伯纳德也笑了,吞下两克嗦麻,笑话似乎也好笑些了。哈哈大笑之后,他几乎立马就睡着了。他在睡眠中飞过陶斯和特苏基,飞过纳姆比、皮库里斯和波瓦基,飞过希亚和科奇蒂,飞过拉古纳、阿科马和魔梅萨台地,飞过祖尼、锡沃拉和奥霍卡连特。醒来的时候,他发现飞机已经降落,列宁娜正把箱子拖进一个小房间,穿着伽马绿色制服的混血儿正在与一个年轻的印第安人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在交谈。

古怪,古怪,真古怪,这是列宁娜对伯纳德·马克思的裁断。真的很古怪,她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不止一次地考虑是不是要改变去新墨西哥度假的主意,与贝尼托·胡佛去北极算了。问题是她去过北极,去年夏天她和乔治·艾泽尔去过那儿了,而且觉得那儿很无聊,没什么事儿干。酒店老旧得不像话,卧室没有电视,没有香色风琴音乐,只有令人讨厌的合成音乐,200多个客人只有不到25个扶梯壁球场地。不行,列宁娜决定绝不能再去北极了。另外,她以前只去过一次美国,而且那次过得也不怎么样!在纽约过了一个廉价周末。是和让·雅克·哈比布拉还是和波坎诺夫斯基·琼斯去的,列宁娜记不清了。不管怎么说,这不重要。再次飞到西方去待上整整一个星期,这还是挺吸引人的,而且,至少有3天可以待在野蛮人保留地。整个孵化与设置中心也只有六七个人去过那儿。列宁娜知道,伯纳德作为阿尔法加心理医生,是有权利去野蛮人保留地的少数几个人之一。对列宁娜来说,这样的机会独一无二,伯纳德的古怪也是独一无二。她犹豫要不要接受他的邀请,还确实想了想要不要冒冒险,与风趣的老贝尼托再去一趟北极得了。起码贝尼托还算个正常人,但伯纳德……

伯纳德走下飞机,“马尔佩斯,”飞行员解释,“这就是宾馆。今天下午印第安人村庄有舞蹈表演,他会带你们去的。”他指着那个脸色阴郁的年轻印第安人。“希望你们玩得开心。”他露齿一笑,“他们所干的事情都很有趣。”说完他爬进飞机,发动引擎。“明天回去。记住,”他向列宁娜保证,“他们都非常听话,野蛮人不会伤害你们。他们已经受够了毒气弹,明白不能玩儿花样。”飞行员哈哈大笑,启动螺旋桨,加速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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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陶斯、特苏基,纳姆比、皮库里斯、波瓦基、希亚、科奇蒂、拉古纳、阿科马、魔梅萨台地、祖尼、锡沃拉、奥霍卡连特都是美国新墨西哥州的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