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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他们跨过门槛,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宽阔的平台上。下面是这个村庄的广场,四周围绕着高高的房屋。广场上挤满了印第安人,披着鲜艳的披毯,黑头发上插着鸟翎,绿松石饰品丁当作响,黝黑的皮肤因为出汗而闪闪发亮。列宁娜又把手帕拿出来捂住鼻子。广场中央是两个用石头和陶土夯实的圆台。这两个台子明显是地下室的屋顶,因为每个圆台的中央都有一个开口,一条台阶通向黑暗的地下。地下传来一阵长笛的声音,但几乎湮灭在连绵不断、无休无止的鼓声中。

正在这个时候,向导回来了,示意他们跟他走,他领着他们沿着房屋之间的狭窄街道往前走去。转过一个街角,一条死狗躺在一个垃圾堆上,一位患甲状腺肿大的妇女在一个小女孩的头上捉虱子。向导来到一个楼梯下停住,垂直地举起手,然后往水平方向一指。他们按照向导发出的无声指示,爬上楼梯,穿过大门,进入一个狭长的房间。里面黑漆漆的,散发着烟草和油腻的味道,还有一股衣服穿得太久没洗过的馊味。房间的另一端又是一道门,一束阳光从门口照进来。门外传来一阵阵激烈的鼓声,声音很大很近。

列宁娜喜欢这鼓声。她闭上眼睛,让自己完全沉浸于柔和的咚咚声中,让它们慢慢地完全侵入自己的意识,直至最后世界上似乎只剩下这声音在深沉地搏动。这让她想起了团结礼拜日和福帝日庆祝活动的合成音乐。“欢快啊淋漓。”她心想。这些鼓点敲出了同样的节奏。

“我们走吧,”她祈求说,“我不喜欢这儿。”

突然,一阵歌声爆发出来,吓人一跳。几百个男人大声呼喊,众口一致唱出金属般的刺耳声音。几个长长的音符之后陷入了沉寂,雷鸣般的鼓声也沉寂下来。接着女人用最高音应答,声音尖锐得像马嘶。之后鼓声再次响起,男人低沉野蛮的声音也再次响起,似乎要证明他们的男人气概。

“伯纳德!你怎么能?”因为一位身患眼疾,皮肤有病的老年妇女从他们身旁经过,列宁娜的愤怒没有发泄出来。

古怪——真是古怪。地方古怪,音乐也古怪,人们穿的衣服、甲状腺、皮肤病、老年人都很古怪。就是这些表演看起来倒不太古怪。

“多么美好的亲密关系,”他故意夸大其词地说,“这肯定能产生强烈的情感!我经常想,一个人如果没有母亲也许会错过某些东西,你无法成为母亲可能也错过了某些东西,列宁娜。想象一下你自己坐在那儿,怀里抱着自己的小宝宝……”

“这让我想起低种姓社团歌咏会。”列宁娜对伯纳德说。

列宁娜只好孤苦无靠地亲自面对马尔佩斯接踵而至的恐怖。两个年轻的印第安女人袒胸露乳地为孩子喂奶让列宁娜羞得满脸通红,立刻掉过头去,她从未见过如此羞人的事情。更糟糕的是,伯纳德非但没有故意忽略这个情景,反而公开对这种让人厌恶的胎生现象进行评论。嗦麻的影响力已经逐渐消失,他为自己上午在酒店表现出的软弱感到羞愧,决心把自己的坚强和反传统精神显示出来。

但是过了一会儿,这合唱让她产生的就不是这种平淡无害的联想了。地下室里突然拥出一群可怕的怪物,带着恐怖的面具,或者涂抹得不像人样。他们踏着沉重的步伐,绕广场一瘸一拐地跳着舞。一圈又一圈,边跳边唱,一圈比一圈跳得快。接着鼓声也变了,节奏加快,听起来就像发烧时脉搏的跳动一样。周围人群开始与跳舞的人一起唱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一个女人带头发出一声尖叫,接着一个一个都叫起来,就好像被人抹了脖子一样。突然,领舞的人脱离队伍,向广场另一边的大木箱跑去,提起箱盖,抓出两条黑蛇。人群“哇”一声轰叫起来,其他跳舞的人也伸出双手随他跑去。领舞者把抓出的蛇抛向第一个跑过来的人,接着又伸手到箱子里去抓更多的蛇。黑蛇、棕蛇、花蛇,抛出的蛇越来越多。舞蹈再次踏着不同的节奏开始。他们捧着蛇,膝盖和屁股像蛇一样柔和地扭动着,绕着广场一圈又一圈。接着领舞者发出一个信号,一条条蛇被甩到广场中间。一位老人从地下走出来,在蛇身上洒下玉米粉。一个女人从另一个通道走出来,把一个黑色罐子里的水洒在蛇身上。老人举起手,场上顿时鸦雀无声,令人惊惧。鼓声停了,生命也似乎走到了尽头。老人指着通往地下的两个通道口。慢慢地,底下一只看不见的手从一个通道口托出了一只老鹰的画像,另一个通道口升起的是一幅人的画像,一个人全身赤裸,被钉在十字架上。两幅画挂在那儿,好像是靠自己的力量支撑着,看着众人。老人拍拍手,一个小伙子走出人群,站到他面前。小伙子全身只有臀部裹着一块白布,其他地方一丝不挂。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脑袋低垂。老人在他身上画了个“十”字,然后转身走开。小伙子开始绕着广场中央扭动不已的群蛇慢慢转圈。转到一圈半的时候,跳舞人中间走出一个戴着郊狼面具的高个子男人,手里拿着一根编织好的皮鞭。小伙子继续走着,好像不知道他的存在。戴着郊狼面具的男人举起皮鞭,举了好一会儿才迅速地往下一甩,只听见皮鞭呼啸着抽打在肉体上的沉闷声音。小伙子的身体在颤抖,但他一声没吭,继续慢慢地、坚定地往前移动。戴着郊狼面具的男人挥下一鞭,又一鞭,每一鞭落下的时候,人群先是大抽一口气,接着是低沉的呻吟声。小伙子还在移动,两圈,三圈,四圈,他身上鲜血直流。五圈,六圈。列宁娜情不自禁用手捂住脸,开始哭泣。“噢,让他们停下来,让他们停下来。”她恳求道。但是鞭子仍然无情地一次又一次落下。七圈了。突然,小伙子一个趔趄,一声不吭地趴倒在地。老人弯下腰,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羽毛抚弄他的背部,羽毛浸血变得殷红。他把羽毛举起来让大家看,然后在蛇群上摇晃三下,有几滴血落下来。突然,一阵恐惧、急促的鼓点敲了起来,人群大声欢呼。跳舞的人冲向前,拾起蛇,奔出广场。男人、女人、孩子也都随着他们跑出去。1分钟后,整个广场变得空空如也,只有那个小伙子还静静地趴在地上。三个老女人从一所房子里走出来,艰难地把他扶起来,抬进屋里。老鹰和钉在十字架上的男人画像在空荡荡的村庄里立了一会儿,也看够了似的,慢慢地从通道口落下去,消失在地下。

“太可怕了,”列宁娜低声道,“真糟糕。我们不应该到这里来。”她的手伸进口袋寻找嗦麻——却发现因为前所未有的疏忽,她把嗦麻瓶落在客栈了。伯纳德的口袋也空空如也。

列宁娜还在抽泣。“太可怕了。”她不停地念叨,伯纳德的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太可怕了,都是血啊!”她浑身颤抖,“噢,真希望有嗦麻。”

但是列宁娜没有听进去,她在观察那个老人。他正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挪,脚挨到地面后,他转过身来。他的眼窝深陷,但眼睛非常明亮。那双眼睛盯了列宁娜好一会儿,毫无表情,没有惊讶,似乎列宁娜根本就不存在,然后佝着背与他们擦身而过,步履蹒跚地走了。

里面房间传来脚步声。

“那是因为我们不让他们这样。我们让他们不生病,人工维持他们的内分泌平衡,让他们像年轻人一样,把他们体内的镁钙比例维持在30岁以前的水平上,为他们输入年轻的血液,让他们的新陈代谢保持活跃,所以他们当然不会像这样。还有一个原因,”伯纳德补充道,“是因为他们大多数人活不到这个老人的岁数,早就死了。年轻状态保持到60岁,之后,咔嚓,一切结束。”

列宁娜仍然捂住脸坐着,一动不动,只有伯纳德转过身来。

“老了?”列宁娜重复道,“主任也老了,很多人都老了,但是他们也没像这样啊。”

来到平台上的是一个穿着印第安服饰的小伙子,但是他编成辫子的头发是浅黄色的,眼睛浅蓝色,被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原本是白色的。

“老了,就这么回事,”伯纳德尽可能轻松地回答。其实他也惊讶不已,不过努力让自己不动声色罢了。

“嗨,上午好,”这个陌生人的英语没有错误但口音怪异,“你们是文明人,对吗?你们来自另一个地方,保留地之外的另一个地方?

“他怎么了?”列宁娜低声问道,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满是恐惧和惊讶。

“你究竟……?”伯纳德惊讶地问。

一位近乎全裸的印第安人正从附近一栋房子的二楼楼梯慢慢往下爬。他年纪非常大,小心翼翼颤巍巍地一级一级往下挪。他的脸黑黝黝、皱巴巴的,就像戴了一副黑曜石面具。嘴巴往里瘪,没有牙齿,嘴角和下巴两侧长了几根长长的白胡须,在黑色皮肤的映衬下闪着白色的光芒。长长的灰白头发散开,一缕一缕撂在脸上。他瘦骨嶙峋,佝偻着身躯,非常缓慢地从楼梯上下来,每冒险踏下一级台阶,都要停下来喘口气。

年轻人摇摇头,叹口气,“一位非常不幸的绅士。”他指着广场中心说,“你看到那该死的血迹吗?”他的声音激动得发抖。

“哎呀!”列宁娜抓住伯纳德的手臂,“看。”

“与其受烦恼,不如嗦麻好,”列宁娜仍然捂住脸机械地说道,“真希望有嗦麻!”

“是啊,文明就是卫生消毒。”伯纳德讥讽地接着说,引用了卫生基础睡眠教育第二堂课的内容。“但是这些人从来没有听说过福帝,他们还不开化。因此,这样的话毫无……”

“本来应该是我在那儿,”年轻人接着说,“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去做牺牲?我可以走十圈,十二圈,十五圈。帕洛迪瓦只走了七圈。他们可以从我身上得到两倍的血,大海也会染得殷红。”他伸出手臂做了个夸张的动作,但接着又沮丧地垂下手臂。“但是他们不会让我去的。他们不喜欢我,因为我的外貌和他们不一样。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年轻人的眼眶里噙满泪水。他为自己感到羞耻,转过脸去。

“但是‘干净卫生仅次于福帝’啊!”她说。

列宁娜因为奇怪忘记了嗦麻。她放下双手,第一次正眼看了一下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你是说你希望被鞭子抽?”

伯纳德理解地耸耸肩。他说道:“不管怎么说,过去五六千年以来,他们都是这么过的。我想,他们肯定已经习惯了。”

年轻人避开她的目光,做了个动作表示肯定。“为了村子——求雨,求丰收;为了敬菩公,敬耶稣;也表示我能够忍受疼痛,不会叫苦。是的,”他的声音突然圆浑洪亮起来。他挺直肩膀,桀骜不驯地抬起下巴,“为了显示我是一个男人……啊!”他喘了口气,突然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他平生第一次看到一张女孩的脸不是巧克力色或狗皮色,赤褐色头发自然卷曲,脸上的表情(惊人地罕见!)充满了仁慈的关怀。列宁娜冲他笑笑,心想,真是个英俊帅哥,身材确实不错。血液涌上年轻人的脸,他垂下眼睑,过了一会儿抬起头发现列宁娜还在冲他微笑。他太激动了,只好又掉转头去,装着在努力看广场另一边的东西。

“他们怎么能过这样的日子?”她愤愤地大叫起来,表示难以相信(简直不可能)。

伯纳德问了几个问题,正好岔开了他的注意力。你是谁?怎么会这样?什么时候,从哪里来的?年轻人看着伯纳德的脸(虽然他渴望看到列宁娜的微笑,但不敢看她),解释了自己的情况。琳达和他是保留地的外来人口,琳达是他的母亲(这个词让列宁娜感到不舒服)。琳达在很久以前,从保留地外面的另一个地方来到这里。在他出生以前,她和一个是他父亲的男人来到这里。(伯纳德竖起了耳朵。)她一个人在北边的那些山里散步,结果掉下了陡峭的山坡,伤到了脑袋。(“接着说,接着说。”伯纳德兴奋地催促他。)马尔佩斯的猎人发现了她,把她带回村里。琳达至此以后再也没见过那个是他父亲的人,他的名字是托马金。(是的,孵化与设置中心主任就姓“托马斯”。)他一定是坐飞机走了,没有带上琳达就一个人回到另一个地方去了。他是一个没人性的、残酷的坏男人。

向导把他们留在村口,自己进村听取指示去了。列宁娜更不喜欢的东西还在村口等着他们。首先就是脏,一堆堆的垃圾、飞扬的尘土、成群的狗和苍蝇。列宁娜的脸皱成一团,满是厌恶。她拿出手帕捂住鼻子。

“这样,我出生在马尔佩斯,”他最后说,“在马尔佩斯。”然后他摇摇头。

“我不喜欢这里,”列宁娜说,“我不喜欢这里。”

村庄外面那个小房子真够肮脏邋遢!

两个人越来越近,他们用漆黑的眼睛看了一眼列宁娜,但是他们的表情显示,他们根本不认识也没见过她,甚至根本没意识到她的存在。扭动的蛇也像其他蛇一样软软地垂了下去。这两个人超过他们往前跑去。

一块到处是尘土和垃圾的空地把小房子和村庄隔离开来。两条饥饿的狗面目可憎,正在屋子门口的垃圾堆里拱来拱去。他们走进屋子,屋里光线昏暗,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苍蝇嗡嗡乱响。

“像查琳T形塔一样。”这是列宁娜的看法。然而,她没多少时间来体验这个发现,一阵轻软的脚步声让他们回过头来。两个印第安人沿小路跑过来,他们从脖颈到肚脐都暴露在外,深棕色的身体上画着白色的线条(列宁娜后来解释说,像沥青网球场一样),脸上也涂抹着红色、黑色和赭色颜料,几乎没有人样。黑色的头发与狐狸毛和红色法兰绒一起编成辫子,肩上披着火鸡毛斗篷,巨大的羽翎冠在头上鲜艳地撒开,每走一步,手腕上的银镯子、脖子上的骨头项链和绿松石串珠就丁当作响。但他们都一声不吭,脚上穿的鹿皮靴子让他们跑起来也悄无声息。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羽毛刷子,另一个人两只手都拿着什么东西,远远看去像是三四节粗粗的绳子,有一节绳子扭曲得厉害。突然,列宁娜发现原来那是蛇。

“琳达!”年轻人喊道。

爬到半路的时候,一只老鹰与他们贴面飞过,翅膀扇出的风刮在脸上,寒气逼人。岩石的缝隙里有一堆白骨。太古怪了,让人感到压抑。印第安人的味道也越来越浓。最后,他们终于从峡谷爬上来,全身沐浴在阳光下。台地的顶端是一块平整的岩石,仿佛船的甲板。

里屋传来一个女人嘶哑的声音,“来了。”

他们在台地的阴影中走了一段,绕过一块突出的岩石,来到一条被水冲刷出来的沟谷前,爬上台地的台阶,路就在这里。他们开始往上爬,山道陡峭,在沟谷里蜿蜒曲折。咚咚的鼓声有时听不到,有时却好像就在拐角处。

他们在那儿等着。地上的碗里装的是剩饭剩菜,也许是好几餐留下的剩余。

“真希望可以坐飞机来,”列宁娜说,愤愤不平地抬头看看面前的岩石绝壁,“我讨厌走路。在山脚下,叫人感觉自己太渺小了。”

门开了。一个粗壮的金发碧眼白人妇女跨出门槛,看见门口的陌生人,她张大了嘴巴,盯着他们,简直不敢相信。列宁娜厌恶地注意到这个女人的两颗门牙不见了,剩余牙齿的颜色……她打了个寒战,这个女人比那个老人还糟糕。身体肥胖,满脸皱纹,肌肉松弛,皮肤到处都是褶子,脸颊下垂,上面布满了紫色的瘀青,鼻子上的红色血管清晰可见,眼睛里充满了血丝,那脖子——那样的脖子。她头上裹着毯子,又脏又破。布袋子一样的棕色上衣里面裹着巨大的乳房,肚子往前鼓,屁股往后凸。哎呀,比那个老人糟糕多了,太糟糕了!突然,那个女人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伸出双手冲向列宁娜——福帝!福帝!她把列宁娜搂在肚皮上,搂在胸前,开始亲她——太恶心了,她要吐了。福帝!满嘴口水地亲她,味道难闻极了,显然从来没有洗过澡,发出放进德尔塔和埃普西隆瓶子里的那种鬼东西的臭味(不,关于伯纳德的传言不是真的),肯定是酒精的味儿。列宁娜赶紧挣脱出来。

突然,空气好像变得活跃起来,在耳边不停地颤动,就好像血液在不停地涌动。马尔佩斯传来阵阵鼓声,他们的双脚也开始踏着这心跳似的神秘节奏前进。他们加快步伐,沿着小路来到悬崖下,巨大的平顶台地船高耸在他们头顶,船舷离他们有300英尺高。

她面前的这张脸涕泪横流,扭曲变形。那个女人在哭。

伯纳德不想否认这一点,他们继续往前走。

“哦,天啊,天啊。”女人一边抽泣,一边滔滔不绝,“你们要是知道我多么高兴——这么多年之后!一张文明人的脸。是的,文明人穿的衣服。因为我想我可能一片真的醋酸纤维丝布也见不着了。”她的手指捏着列宁娜的衬衣袖子,指甲是黑色的。“这些可爱的黏胶天鹅绒短裤!亲爱的,你知道吗,我的旧衣服,我来这里时穿的衣服还在,我放在一个箱子里,过一会儿我拿给你看看。但是那些醋酸纤维丝衣服已经破了很多洞。还有一条可爱的白色皮带——不过,我得说,你这条绿色的仿摩洛哥皮腰带更可爱。那条皮带对我可没起什么作用。”她的眼泪又开始往外流。“我猜约翰告诉过你,我受过多少苦——但是一克嗦麻都没有。只能不时喝点儿麦斯卡尔酒,波普过去常常给我捎点儿酒来。波普是我认识的一个小伙子。但是喝过之后感觉非常糟糕,麦斯卡尔酒就是这样,佩奥特碱更令人恶心。另外它总是让你第二天更加觉得丢脸和糟糕。我真是觉得丢脸。想想,我一个贝塔——生了个孩子,要是把你放在我这个位子。”(这个想法让列宁娜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但这不是我的错,我发誓。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保证我做了所有的马尔萨斯操——你知道,我总是按顺序做的,一、二、三、四,每次都是这样,我发誓。但是不管怎样,还是发生了。当然,这里可没什么人流中心这样的地方。顺便问一下,人流中心现在还是在切尔西吗?”列宁娜点点头。“还是星期二和星期五有泛光照明吗?”列宁娜再次点头。“那座可爱的粉红玻璃塔!”可怜的琳达抬起脸,闭上眼睛兴奋地回想着记忆中的灿烂景象。“夜晚的河流,”她轻声说道,大颗的眼泪从她紧闭的眼帘缓缓流出,“晚上从斯托克普吉斯飞回来,洗个热水澡,真空振动按摩一下……但是……”她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睁开眼睛,鼻子抽了一两口气,接着用手指擤了一下鼻涕,把鼻涕擦在衣襟上。“噢,对不起,”看到列宁娜不由自主的厌恶表情,她说,“我不应该这样。对不起,但是没有手帕,能怎么办呢?我还记得,以前这些让我感到多么难过,到处都是灰尘,所有东西都没有消过毒。他们刚开始把我带到这里来的时候,我的头上开了一个大口子。你简直无法想象他们用什么东西抹在上面——脏东西,都是脏东西。我常对他们说,‘文明就是消毒杀菌,’还有‘小小链球菌,来到班伯里,看见T字架,找到洗手池,进入卫生间,干净又卫生’,好像他们都是小孩似的。当然,他们理解不了。他们怎么能理解你?最后,我也习惯了。毕竟没有热水,东西怎么能保持干净?看看这些衣服。这讨厌的羊毛一点儿不像醋酸纤维丝,老穿也不破,如果破了还得补。可我是个贝塔啊,我在受精室工作,没有学过干这种活儿,这不是我的事儿。还有,缝补衣服是不对的。旧衣服破了,扔掉买新的。‘补丁越多,财富越少。’不是这样吗?缝缝补补是反社会啊。但这儿一切都不一样。在这里就像和疯子住在一起,他们干的事情都太疯狂。”她四周看看,约翰和伯纳德已经离开她们,在屋子外面的尘土和垃圾堆边来回走动。她神秘地降低声音,靠向列宁娜。列宁娜身体僵了一下,赶紧后退一步,但她那毒害胚胎的臭味还是撩动了列宁娜脸上的汗毛。“举个例子,”她的声音嘶哑轻微,“拿男女在一起来说。我跟你说,疯狂,简直太疯狂了。人人彼此相属,不是吗?不是吗?”她拽着列宁娜的衣袖不停地问。列宁娜扭过脸,点点头,把刚屏住的一口气呼出去,又赶紧屏住呼吸,这样受污染的可能性会小些。“在这里,”那个女人又接着说,“没有人认为自己是属于多个人的。如果你以正常的方式和男人在一起,其他人就觉得你是邪恶的,反社会的。他们痛恨你,鄙视你。有一次,很多女人到这里来大吵大闹,因为她们的男人来看我。哼,为什么不行呢?她们朝我冲过来……不,太可怕了,真没法告诉你。”琳达双手捂住脸,全身战栗了一下。“这里的女人太可恨了。疯狂,疯狂又残忍。她们肯定不知道什么马尔萨斯操、入瓶、换瓶,诸如此类的东西。他们一直怀孕生孩子——像狗一样,真令人恶心。想想我……哦,福帝,福帝,福帝啊!不过约翰倒是我的一大慰藉,没有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虽然只要有男人……他就非常难过。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有一次(其实是他更大一些的时候)他还要把可怜的瓦胡斯瓦——还是波普——杀了,只是因为我有的时候和他们在一起。我一直没有办法让他理解,那是文明人应该做的事情。我想疯狂是会传染的,约翰的疯狂好像就是从印第安人那里传染来的。因为他经常和他们在一起,即使他们总是残忍地对待他,不让他干其他男孩可以干的事情。一方面这是好事,这样我为他设置些条件就容易些。但是你想不到这有多困难,不懂的东西太多了,搞懂这些本来就不是我的事情。我是说,一个孩子问你直升机是怎样运转的,或者问谁创造了世界——如果你是个贝塔,一直在受精室工作,你怎么回答这些问题?怎么回答?”

“还有,”列宁娜降低声音,“他身上有味道。”

1.印第安神话中双胞胎战神之一。

“奇怪,”列宁娜说,“太奇怪了。”这句话是列宁娜表示不满的常用词。“我不喜欢这里,我不喜欢那个人。”她指着那个要引导他们前往村庄的印第安向导说。她的不满情绪明显得到了回应,向导走在他们前面,留给他们的后背充满了敌意、阴郁和蔑视。

2.佩奥特碱,一种用佩奥特仙人掌提取的致幻剂。

平顶台地就像一艘停泊在海峡里的船,只是海峡里都是狮子般黄颜色的尘土。海峡航道逶迤蜿蜒在陡峭的两岸悬崖之间,一条绿色的带子穿过峡谷——河流和原野从一边斜穿到另一边。石头船的船首在海峡的中央,是一块突出地表的几何形裸露岩石。马尔佩斯印第安村庄就在这块岩石上,似乎是船头的一部分。高高的房屋一层叠一层,下面大上面小,像是阶梯状的半截金字塔,耸入云霄。房屋的脚下是零零落落的低矮建筑,墙壁纵横交错,三面悬崖峭壁直插入平原。没有风,几缕炊烟笔直升起,然后消失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