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美丽新世界 > 第八章

第八章

咒语的魔力支配着他,做出了解释,发出了命令。他回到外屋。“当他在酒醉以后……”剁肉的刀就在火炉边的地上。他拾起刀,蹑手蹑脚地再次走到门口。“当他在酒醉以后,酒醉……”他跑进房间,一刀劈下去——啊,血!——波普从睡梦中跳起来。他举起手再劈下去时,发现手腕被抓住了——哎哟,哎哟——被扭住了。他动不了,逃不掉了。波普黑色的小眼睛离他非常近,盯着他的眼睛。他转过脸去。波普的左肩膀上有两道伤口。“啊,看,血啊!”琳达大叫,“看,血啊!”她向来忍受不了流血的景象。波普举起另一只手——他想,要挨打了。他身体一挺,准备挨打。但是那只手只是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转过来,他不得不再次盯着波普的眼睛。过了好久,好几个小时吧。突然——情不自禁地——他开始哭起来。波普哈哈大笑。“滚,”他用印第安语说道,“滚吧,勇敢的阿伊优塔。”他跑进另一个房间躲起来,抹掉自己的眼泪。

或是在乱伦纵欲的时候……

“你15岁了,”老米季马用印第安语说,“我现在可以教你捏陶土了。”

当他在酒醉以后,在愤怒之中,

他们蹲在河边,一起干活。

他的心好像突然一下不见了,只留下一个空洞。身体空了,又空又冷,他感到恶心头晕。他靠着墙支撑住自己。狠心、奸诈、淫邪……那些词像阵阵鼓声,像男人高唱的《玉米之歌》,像咒语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奔腾往复。突然,他的身体由冷变热,血液涌上他的脸颊,像火烧一样,房间在他的眼前旋转变暗。他咬牙切齿,不停地念叨:“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突然,更多的词跑入他的脑海。

“首先,”米季马拿起一团湿乎乎的泥土说,“我们捏个小月亮。”老人把泥团压成一个圆盘,然后把边缘往上弯起来,月亮变成了一个浅浅的杯子。

一天玩耍回来,他看到里屋的门开着,他们一起躺在床上睡着了——黑糊糊的波普躺在雪白的琳达身边,一只手臂枕在琳达的肩膀下面,另一只黑糊糊的手臂放在琳达胸前,一条长长的辫子落在琳达的脖子上,好像一条黑色的蛇要把她扼死。床边地上是波普的葫芦和酒杯。琳达打着呼噜。

他慢慢地、笨拙地模仿老人细腻的动作。

他越发痛恨波普了。一个人可以尽管满面微笑,骨子里却是个恶棍,一个狠心的、奸诈的、淫邪的、悖逆的恶棍。这些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只有一知半解。但是这些词的魔力强大,不停地在他脑海里翻腾。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以前似乎从未真正恨过波普,从未真正恨过他,因为他无法说清楚自己的恨有多深。但是现在他有了这些咒语,这些像鼓声、像歌唱、像魔法的咒语。这些咒语以及这些咒语讲述的奇怪故事(他分不清故事的头尾,但是故事非常美妙,无论如何非常美妙)——这些咒语让他有理由痛恨波普,让他的恨变得更加真实,甚至让波普变得更加真实。

“月亮、杯子,现在来捏条蛇。”米季马把另一块泥团搓成长条,盘成一个圈,围在杯子边缘压实。“再捏一条,再来一条。再来一条。”米季马一圈圈地做好陶罐的四壁,底部窄,腰部鼓起来,接近罐口的地方又变窄了。米季马挤挤、压压、拍拍、敲敲、刮刮,最后罐子立起来,形状就像马尔佩斯常见的储水罐,但不是黑色而是乳白色的,摸上去还很软。他做的罐子歪歪扭扭地立在米季马的罐子旁边,仿佛是米季马罐子的滑稽模仿。看着两个罐子,他不由得哈哈笑起来。

这些陌生的文字在他脑海里翻滚,犹如万钧雷霆,轰隆不已;又像夏季舞会上的鼓声,只是这鼓儿能说话,还像男人们高声吟唱的《玉米之歌》,很美很美,美得你想哭。像老米季马拿着羽毛翎,拄着雕花木杖,杖头挂着骨头和石头挂件,口里念着咒语——基亚特拉慈录斯洛奎斯洛奎斯洛奎,基爱斯录斯录,慈特尔——但是比米季马的咒语还要美,因为它的含义更丰厚,因为它在跟他说话,说得美妙极了,但只能似懂非懂,像美得慑人的咒语,说的就是琳达,就是琳达躺在那打呼噜,床边地上放着空酒杯;说的就是琳达和波普,琳达和波普的事儿。

“再做一个会好些。”他说完又开始拌湿另一团陶土。

在污秽的猪圈里调情弄爱……

团弄,成型,他感到自己的手更加有技巧,有力量——这让他感到特别高兴。“A呀B和C,还有维他命D,”他边干活边唱道,“肝上长脂肪,鳕鱼游海洋。”米季马也唱了起来——那是一首关于猎熊的歌。他们工作了一整天,他的心中一整天都充满巨大的快乐。

让淫邪熏没了心窍,

“明年冬天,”老米季马说,“我教你制作弓箭。”

他在屋外站了很久。屋里的仪式终于结束了,大门打开,大家走了出来。科特鲁走在第一个,他右手向前伸出,握得紧紧的,好像攥着什么珍贵的珠宝。基娅基米随后,她也同样握紧手伸开。他们安静地走着,一声不吭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他们的兄弟、姐妹、表兄弟、表姐妹,还有一群老人。

他随意翻开一页。

他们走出村庄,穿过平顶台地,在悬崖边停下来,面对着初升的太阳。科特鲁张开手,手掌中间是一把白色的玉米粉。他吹了一口气,默念了几句话,然后把手中那一把白色的粉末朝太阳抛去。基娅基米也同样做了一遍。接着,基娅基米的父亲手持一根镶着羽毛的祈祷手杖走上前,念了一长段祈祷词,然后把手杖随玉米粉抛出去。

琳达躺在床上,啜着杯子里臭味难闻的麦斯卡尔酒。“波普带来的。”她说。她的声音又粗又哑,好像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原来是放在羚羊会堂的一个箱子里,在那儿可能放了好几百年。我想这是真的,因为我看了一下,全是胡说八道,没开化的东西。不过给你练习阅读还是好的。”她啜了最后一口,把杯子放在床边的地上,翻过身去,打了一两个嗝,慢慢睡着了。

“礼成。”老米季马大声宣布,“他们结婚了。”

一天(约翰后来估计了一下,可能是他12岁生日之后不久),他回到家里,在卧室的地上发现一本他从未见过的书。这本书很厚,看起来非常古老,装订线已经被老鼠啃坏了,部分书页掉了下来,皱巴巴的。他捡起书,看了一下书名——《莎士比亚全集》。

“这个,”大家转身离开时,琳达说,“我要说的是,这真是小题大做。在文明国家,小伙子要和姑娘在一起,他只要……约翰,你要去哪?”

“人类和所有动物的种子,太阳的种子,大地的种子,还有天空的种子,都是阿俄纳韦洛纳用‘繁衍之雾’造出来的。世界有四个子宫,他把种子洒在四个子宫的最深处。慢慢地,种子开始发芽成长……”

他不顾琳达的招呼,跑啊,跑啊,只想跑到一个只有他一个人的地方。

他的其他问题得到的回答也与此相似。琳达好像什么也不知道。村里老人的答案倒是肯定得多。

“礼成。”老米季马的话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翻腾。礼成,礼成……他爱基娅基米,默默地、远远地爱着她,然而他爱得热烈、不顾一切,爱得毫无希望。但是一切都结束了。那时他16岁。

“这,我不知道。你把它们从瓶子里倒出来。瓶子空了,你送到化学制剂库里去装就是。我猜,化学制剂库里的人生产这些化学制剂,或者他们到工厂拿的。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干过化学这一行,我的工作一直是与胚胎打交道。”

满月的时候,秘密在羚羊会堂揭晓。秘密在那里结束也在那里产生。大家走进会堂下面,进去的时候是孩子,出来的时候变成了男人。男孩们既害怕又热切地盼望这一天。最后这一天到了。太阳下山,月亮升起。他和其他人一起去。黑暗中,小伙子们站在会堂入口,向下的台阶通往红色光芒点亮的深处。领头的几个男孩开始往下爬。突然,一个人走上前,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拖出行列。他挣脱出来,回到自己的位置。这次那个人抓住他的头发打他。“没你的份儿,白毛。”另一个人说:“母狗的儿子没份儿。”其他男孩哈哈大笑起来。“滚吧!”当他仍然逡巡在其他人旁边时,男孩们大吼,“滚吧!”一个人弯下腰捡起一块儿石头朝他扔过去。“滚,滚,滚!”一阵石头雨扑面而下。他带着血跑进黑暗中。从红灯照亮的会堂里传来歌唱的声音。最后一个男孩也爬下了台阶。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但是琳达,你们怎么制造化学制剂?它们从哪里来?”

他独自一人来到村庄外面光秃秃的平顶台地上。月光下的岩石就像漂白的骨头。山谷下面,郊狼面对着月亮嚎叫。瘀伤让他感到疼痛,伤口还在流血。但他哭泣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而是因为孤独,因为他被驱赶出来,独自一人来到这个岩石和月光的骷髅世界。他坐在悬崖边上,月亮就在身后。他往下望着台地的黑色阴影,望着死亡的黑色阴影,只要一步,轻轻一跳……他在月光下伸出右手。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每隔几秒钟就有一滴血落下来,在死亡的光线里,黑糊糊的几乎没有颜色。一滴,一滴,又一滴。明天,明天,又一个明天……

“哦,像镁盐和酒精那样的东西,让德尔塔和埃普西隆保持身材矮小、智力迟钝的东西,骨头里的碳酸钙,诸如此类。”

他发现了时间、死亡和上帝。

他会问:“什么是化学制剂?”

“孤独,永远孤独。”年轻人说道。

村里孩子越是指指点点,大喊大叫,他就越用功认字。不久他就认识书里所有的单词,最长的也认识。但是这些单词是什么意思呢?他问琳达,但是即使琳达知道答案,她也说不清楚。通常情况下,她根本回答不了。

这些话在伯纳德心中引起一种凄凉的共鸣。孤独,孤独……“我也是如此,”他心中涌出一股信任,不由说道,“可怕的孤独。”

村里的孩子还在唱骂琳达的顺口溜,他们有的时候会笑话他衣衫褴褛。衣服破了,琳达不会补。琳达告诉他,在另一个地方人们总是把破了的衣服扔掉买新的。村里的孩子常常对着他大喊:“破衣服,破衣服!”他于是对自己说:“可是我认字,他们不会。他们甚至不知道读书是什么。”如果他一心想着读书认字,假装不在乎其他孩子的取笑就非常容易。于是,他又要琳达把那本书给他。

“你也孤独?”约翰很奇怪,“我以为在另一个地方……我是说,琳达总是说那儿没人觉得孤独。”

琳达教他认字,她用一块木炭在墙上画画——一只动物蹲着,瓶子里装了个婴儿,然后写下几个字:小猫咪坐垫子,小宝贝入瓶子。他很容易就学会了。他学会了琳达写在墙上的所有单词后,琳达打开她的大木箱,从那些她从未穿过的滑稽红色小裤子下面抽出一本薄薄的小书,他以前常见到这本书。“等你长大一点,”她曾经说,“就可以读了。”现在他长大了,他觉得很骄傲。“我怕你觉得没意思,”琳达说,“但这是我唯一的东西。”她叹口气,“你要是能看看我们在伦敦的阅读机器就好了!”他开始阅读《胚胎的化学和细菌学条件设置:胚胎存储库贝塔工作人员实用指南》。光是认标题就花了他15分钟。他把书扔在地板上。“讨厌,讨厌的书,”说完就开始哭起来。

伯纳德有点不自然,脸涨得通红。“你看,”他目光闪烁,喃喃地说,“我想,我与大多数人不太一样,如果一个人换瓶的时候碰巧不同……”

许多男人来找琳达。村里的男孩子开始对他指指点点,他们用奇怪的另一种语言说琳达是个坏人。他们骂琳达,他听不懂,但他知道那些是骂人的话。有一天,他们还念了一首顺口溜骂琳达,念了一遍又一遍。他朝他们扔石头,他们也扔石头打他。一块锋利的石头划破了他的脸,血流不止,弄得他浑身是血。

“是的,就是这样。”年轻人点点头,“如果一个人与众不同,他注定要孤独。他们对与众不同的人非常残忍。你知道吗,他们什么事都把我排斥在外。其他男孩被派到山里去过夜——你知道,那是你必须梦想出自己的神兽是什么的时候——他们却不让我与其他孩子一起去。他们不告诉我任何秘密,但是我自己去,”他接着说,“我5天没吃任何东西,之后一天晚上,我一个人走进那儿的山里。”他手指前方。

“任何时候只要你想就可以。”她会跟他讲从一个盒子里放出来的美妙音乐,那些好玩的游戏,鲜美的食物和可口的饮料,墙上一按就会出来的亮光,还有那些图画,不仅看得见,而且听得见,摸得着,闻得到。还有一种盒子,会散发出各种好闻的香味。粉红色、绿色、蓝色和银色的房子像大山一样高。每个人都很幸福,没有人伤心、生气,人人彼此相属。从有些盒子里,你可以看到、听到世界另一头发生的事情。婴儿在可爱干净的瓶子里生长——一切都那么干净,没有恶心的味道,没有灰尘——人们从不觉得寂寞,大家快乐幸福地住在一起,就像马尔佩斯的夏季舞会一样,但是快活得多,每天都很快活,每天……他听了一小时又一小时。有的时候,他和其他孩子玩累了,村里的老人也会给他们讲故事,用另一种语言来讲述伟大的世界改造者,讲述左手和右手、干旱和雨雾之间的持久斗争,讲述造物主阿俄纳韦洛纳的故事。阿俄纳韦洛纳在夜间思考形成大雾,于是用雾创造了整个世界。还讲述地母和天父的故事,讲述双胞胎阿伊优塔战神和马尔塞里马幸运之神的故事,也讲述耶稣和菩公、圣母玛丽亚和让自己重现青春的伊萨纳特莱希德的故事,讲述拉古纳的黑石头、伟大的鹰和阿科马圣母的故事。故事很离奇,因为是用另一种语言来讲述的,他无法完全听明白,却愈发觉得美妙非凡。躺在床上,他会想起天堂和伦敦,想起阿科马圣母,还有那一排排装在干净瓶子里的婴儿,想象耶稣飞起来,琳达也飞起来,伟大的世界孵化中心主任和阿俄纳韦洛纳也飞了起来。

伯纳德居高临下地笑笑。“你梦想出什么东西吗?”他问。

最快乐的时光是琳达给他讲述另一个地方的时候。“真的只要你想,就能飞着去吗?”

年轻人点点头。“但是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低声说,“有一次,我做了一件其他任何人都没做过的事情:一个夏天的中午,我靠着一块岩石,张开双臂,像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那样。”

有的时候,琳达好几天也不起床。她躺在床上伤心,或者喝波普带来的那种东西,哈哈大笑一阵子,然后就睡着了。有的时候,她生病了,经常忘记给他洗澡,除了冰凉的玉米饼也没什么可吃的。他还记得,她第一次发现他头发里的那些小动物时是如何大呼小叫的。

“为什么这样做呢?”

但是琳达没有打他。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发现琳达正看着他。他试图向她微笑。突然琳达伸出手抱着他,亲了又亲。

“我想知道被钉在十字架上是什么感觉。吊在烈日之下……”

“不要,琳达。”他闭上双眼,等着巴掌下来。

“但是为什么呢?”

“小畜生!”她拉下他的手臂,他的脸露了出来。

“为什么?嗯……”他犹豫了一下,“因为我觉得我应该,如果耶稣能够忍受的话。如果一个人做了错事……另外,我很不幸,这是另外一个原因。”

他见琳达又要打他,赶紧举起手护住脸,“噢,别打了,琳达,请不要打了。”

“这种治疗不幸的方法倒挺可笑的。”伯纳德说。但他随后一想,觉得这还是有些意义的,比服用嗦麻更好……

“变成野蛮人,”她大吼,“像动物一样生孩子……要不是你,我可能去找巡查员了,我可能已经离开了,但不能带孩子走,否则太丢人了。”

“一段时间过后,我晕倒了,”年轻人说,“扑倒在地。你看到我这个伤口吗?”他撩起前额厚厚的黄色头发,右边太阳穴处显露出一个白色伤疤褶子。

“可是,琳达……哎哟!”她一个耳光打在他的脸颊上。

伯纳德看了一眼,心里一怔,移开了目光。并不是他的条件设置让他富有同情心,而是使他尤其敏感娇气。疾病或伤口对他来说不仅可怕,而且让人反感讨厌,就像看到灰尘、畸形儿或者老人。他急忙转移话题。

“我不是你妈妈,我不要当你的妈妈。”

“你是否愿意和我们一起回伦敦去?”他问。这是他行动的第一步。早在小屋子里,他意识到这个年轻野蛮人的“父亲”可能是谁的时候,他的行动策略就已经悄悄形成。“你愿意吗?”

“琳达,”他大声喊道,“啊,妈妈,不要!”

年轻人脸上放光:“你是说真的吗?”

他紧贴着琳达,伸出手臂攀住她的脖子。琳达大叫一声:“哎呀,小心点。我的肩膀!哎哟!”琳达使劲儿把他推开,他的脑袋“嘭”的一声撞到墙上。“你这个小白痴!”琳达大吼,接着突然开始打他。啪,啪……

“当然,只要我能得到许可。”

“噢,别哭,琳达,别哭。”

“琳达也去?”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呢?”听不清楚琳达说什么,因为她俯卧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她们说那些男人是她们的男人。”她说,似乎根本不是在对他说话,而是在和内心的自己交谈,但这种对话她自己也无法理解。最后她放声大哭起来。

“这个……”伯纳德有点犹豫,不能肯定。那个恶心的东西!不,不可能的。除非,除非……伯纳德突然想到她那令人恶心的样子说不定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当然!”他大声说道,希望用过分的热情来弥补他一时的迟疑。

“他们为什么要伤害你,琳达?”晚上他问琳达。背上的鞭痕通红而且痛得很,他不停地哭。但他哭也是因为人们如此残忍不公,因为他还是个小孩子,做不了任何反抗。琳达也在哭。虽然琳达是个成年人,但她不够强壮,无法与三个女人对抗。这对她来说也是不公平的。“为什么他们要伤害你呢,琳达?”

年轻人深吸了一口气,“难以想象,我一生的梦想竟然就要变成现实了。你还记得米兰达说的话吗?”

波普以前经常来。他说葫芦里的东西叫麦斯卡尔酒,但是琳达说应该叫嗦麻,只是喝完这东西之后,让你感觉难受。他恨波普,他恨他们所有人——所有那些来看琳达的男人。一天下午,他正与其他小孩在一块儿玩——他还记得,那天天气很冷,山上白雪皑皑——他回到屋里,听到卧室里传来愤怒的叫喊声,是女人的声音。他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是他知道都是可怕的话。突然,“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打翻了。他听到有人在四处移动。又一声“啪”的声音,接着就听到鞭打骡子一样的声音,只是不像骡子那样皮包骨头,然后就听到琳达的尖叫。“啊,不要,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她惨叫。他跑进去,三个裹着黑毯子的女人在屋里,琳达倒在床上。一个女人抓住她的手腕,另一个女人压着她的腿,不让她踢腿挣扎,第三个女人手里拿着鞭子。一下,两下,三下。每抽一下,琳达就惨叫一声。他哭喊着拽住那个女人的毯子一角,“请别打了,别打了。”那个女人用空着的手把他推开。鞭子又落了下去,琳达又尖叫一声。他两手抓住那个女人棕色的大手,使劲儿咬了一口。那个女人大叫一声挣脱出来,一巴掌把他推倒在地,趁他还躺在地上的时候,抽了他三鞭子。他觉得这比任何时候都要疼痛——像火烧一样。鞭子呼啸而下,但这次又是琳达在尖叫呼喊。

“米兰达是谁?”

他还记得一个大大的房间,非常暗。房间里放着大大的木头工具,上面绑着绳子,一大群妇女围站在那儿。琳达说她们在织毯子。琳达去帮助那些女人的时候,让他与其他小孩坐在角落里。他和那些小男孩玩了很长一段时间。突然,人们大声吵起来,一个女人一把推开琳达,琳达哭着向门口走去。他跟在后面跑过去。他问琳达她们为什么生气。琳达说:“我把东西弄坏了。”接着她也开始生气了。“我怎么知道如何编织这种混账毯子?”她说,“可恶的野蛮人。”他于是问她什么是野蛮人。当他们回到屋子时,波普站在门口,他们一起进屋。波普有个大葫芦,里面装着水一样的东西,只是那不是水,是一种味道难闻,喝起来烧嘴巴、让人咳嗽的东西。琳达喝了一点儿,波普也喝了一点儿,后来琳达就哈哈大笑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变大了。再后来,琳达和波普就走进另一间屋子里去了。波普离开以后,他走进屋子。琳达躺在床上,睡得很熟,叫都叫不醒。

但是年轻人明显没有听到伯纳德的问话。“哦,神奇啊!”他念道,他的眼睛发亮,红彤彤的脸颊散发着光芒,“这里有多少好看的人!人类是多么美丽!”突然,他脸上的红晕加深了。他想起了列宁娜,一个穿着深绿色黏胶衣裳微笑的仁慈天使,青春时光和皮肤营养霜让她容光焕发,丰腴美丽。他的声音有点儿颤抖。“啊,美丽的新世界……”他口中念道。突然他停下来,脸上失去了血色,像纸一样苍白。“你和她结婚了吗?”他问。

有人大声说话,他惊醒过来。一个男人正和琳达说着什么,琳达在哈哈大笑。她把毯子拉到下巴,那个男人又把毯子拉下来。他的头发就像两根粗绳子,手臂上戴着一个漂亮的银臂镯,上面镶了蓝色的宝石。约翰喜欢他的臂镯,但是他感到害怕,把脸藏在琳达怀里。琳达把手放在他身上,他觉得自己安全了。有些话,他听不明白,琳达对那个男人说,“约翰在这儿,不行。”那个男人看看他,然后再看看琳达,柔声说了几句。琳达说:“不行。”但是那个男人弯下腰对着他,他的脸很大,很可怕,绳子似的黑辫子搭在毯子上。“不行。”琳达再次说道。他觉得琳达的手把自己搂得更紧了。“不,不!”但是那个男人抓住他一只手臂,抓得他生疼,他尖叫起来。那个男人伸出另一只手把他拉起来。琳达搂着他还在说,“不,不。”那个男人发怒了,急促地说了几句,琳达的手突然松了。“琳达,琳达。”他边叫,边踢,边挣扎。那个男人拎着他,打开门,把他放在另一个房间中央的地上,然后走出去,把门关上。他站起来跑到门口,踮起脚跟正好够到大大的木门闩。他抬起门闩一推,但是门开不了。“琳达。”他大喊,琳达没有回答。

“我什么?”

天气很热,他们吃了不少玉米饼和甜玉米。琳达说:“过来躺下,宝贝。”他们一起躺在一张大床上。“唱歌吧。”于是琳达开始唱歌,“小小链球菌,来到班伯里,看见T字架”,还有“再见宝贝班廷,不久你就需要换瓶。”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结婚。你知道——永不分离。他们用印第安语说就是‘永不分离’,不能分开。”

“只要我能够记得。”约翰皱起眉头,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福帝,没有!”伯纳德忍不住哈哈大笑。

“从一开始说起,只要你能够记得。”

约翰也笑了起来,但是他笑的原因不一样,他只是因为开心而笑。

“但是有什么可说呢?”

“啊,美丽的新世界,”他再次念道,“啊,美丽的新世界,有这么出色的人物!让我们立即启程吧。”

“这个,”伯纳德指着村庄,“那个。”村外的小屋,“所有一切,你们的生活。”

“有的时候,你说话的方式真是独特。”伯纳德惊奇地盯着年轻人,“不管怎么说,你不应该等亲自看到新世界再说吗?”

“解释什么?”

1.本书中所有莎士比亚著作中的引言皆引用朱生豪先生的翻译,少数几处略有改动。

“我很难明白,”伯纳德说道,“也很难想象这样的情况。我们似乎生活在不同的星球上,不同的世纪里。母亲,还有这些尘土、诸神、老人和疾病……”他摇摇头,“简直难以置信。如果你不解释一下的话,我绝对无法理解。”

2.朱生豪译著中将此句译为“新奇的世界”,译者为与小说题目相符,特改译为“美丽的新世界”。

屋子外面,尘土满地,垃圾横行(现在有四条狗在那儿),伯纳德和约翰慢慢地走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