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没有谁说话,磨坊的丁老桂想了想,敲敲烟袋,然后,伸着脖子高声喊:
汽油灯的气不够了,一个小学教师同一个民兵过来给它打了打气,光线又明亮起来,一些不知名的昆虫在灯罩周围飞扑。
“我老头是本着良心说话——”
杜为人把话说完,望了望大家。各人你瞧我我瞧你,不胜惊异,叽叽喳喳的耳语又充满了会场。梁正抱着脑袋不敢看人。花心萝卜想讲个什么又收回去了。徐图和丁牧也怀着激动的心情等待事态的发展。有时,看看杜为人的神情,觉得他有一股力量,操纵着周围的生活。
“好呀,你站起来说。”有人以为是他要坦白,用命令的口气对他叫。
杜为人停止了说话,直瞅会场的人,让大家又静下来之后,才接着说:“就在这个长岭乡!现在,还允许坦白,谁知道的,跟他们有过瓜葛的,自己说出来就能得到宽大。”
“我可不是给自己坦白!自己还没那份能耐。我只说我们岭尾那位何老爷,他几十年来在外头做官,从来没回村一次。这回嘛,快解放了,他倒反跑回来了。像他这样的人,按理应该知道解放军来了就要分田地,打地主的啰,凡是大点的地主谁不是往城里躲?有的还跑香港、澳门什么的,可他老爷就出奇,倒反往村里跑,还搬来一船的箱笼。听人说,好几个人搬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码头上还有不少的箱子没搬完呢。大家想想看,是怎么回事。清匪反霸那时辰,都说他是开明士绅,让他混过去了。跟覃俊三的一样,都说他是抗战地主,留了他,什么也没动。现在,大家不是看到了?——”
一声霹雳,震撼了整个会场!会场立即骚动起来,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猜疑、惊讶、询问的声音此起彼伏。
“你说话干脆一点得了!”有人喊了一声。
“我们是为了给梁正有个承认错误的机会,所以才让他在大家面前把事情交代出来,好宽大他。可是,他到现在还装糊涂,以为我们都是可欺的。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杜为人看着梁正严厉地说,“你们下的赌注全输了!山上那几个土匪不是什么‘上峰’,而是‘上峰’的爪牙!他们的‘上峰’,并不太远,就在这里,就在我们身边。”
“让他讲完。”杜为人马上说,“以后谁说话都让人家说完,不要打断话。老桂爷爷,你说吧!”
杜为人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十点五十分。他有所等待似地沉思了一会,然后,站到刚才他讲话的地方,环顾着会场。会场是喧闹着的,都为这个案件惊动了。几个小学教师在交头接耳地议论。梁上燕好像是有所悔悟似的跟他的几个同事议论什么,大家见到杜为人站到前面来的时候,声音才一下子静下来。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这位队长,觉得特别亲切。等声音完全静下来之后,他才用坚定不移的语调说了:
“我没有了,让大家说吧!”
“就是覃俊三叫干的。”梁正不敢大声说,随即坐了下来。
“我看丁老桂讲得有道理。梁正老跟姓何的杀狗喝酒,要他坦白讲讲。”有人马上接着嚷。
“你怎么不说呀?”杜为人严厉地质问。
“何其多同覃俊三是两家亲戚,一定有勾结!”
“你别装蒜,什么山上的土匪。见你的鬼。”有人高声怒斥。
“要梁正讲!”
“我没收到信,不知道。‘上峰’就是山上的几个土匪嘛。”梁正支吾地说。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叫唤,会场一时静不下来。
“不对,他信上不是叫你去问‘上峰’吗?‘上峰’在哪儿?”看磨坊的丁老桂说了。
“梁正,有没有话要说的?”杜为人又问。
“就是覃俊三叫我干的。他给我钱花,我见银眼黑,就干了。”他说到这里停住了,记不得坐下来似的,直挺挺地站着。
梁正摇摇头。一个解放军的同志进来同杜为人耳语。“把他带进来!”杜为人说。
梁正站起来,转了转身,也不敢再看大家,半吞半吐地说:
猛然,门口进来两个气势昂扬的解放军公安部队同志,随后是一个已经戴上手铐、垂头丧气的何其多,再后面是三四个解放军跟着。杜为人对解放军战士示意,叫他们监视着梁正。
“你再讲一讲吧。不要都叫旁人讲完,自己就没说的了。”杜为人带着警告的口吻对梁正说。
会场的板凳在响动,人们都站起来伸着脖子看。杜为人叫解放军同志把人带上讲坛去让大家看。人上了台上,大家又坐下来,都屏住气静听。空气像一下子冻结了似的。
会场为这个受难者松了一口气,同时对梁正也增长着无比的憎恨。接着,全昭把覃俊三给梁正的信给大家念了一遍,念完又作了一番解释。全昭的声音刚停下,大家就抑止不住了,纷纷要梁正自己讲一讲。
“问他有什么话要说的。”杜为人对马仔说。
“她这一下倒是走运了。”
“真没想到呀!”杨眉伏在全昭的肩上耳语,感到又紧张又痛快。
“噢!地主真是没阴功呵!”
何其多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他装得老练、从容,极力掩饰他内心的慌乱。马仔问他话,他爱理不理的,沉吟了一会,才拿混浊的语气说道:
“没良心的覃俊三,他让梁正这个麻风把我害了。我怕见他。地主婆叫我送信,我不敢去。我不想活了,遇到廷忠叔叔才把我救了……”
“兄弟在外做事几十年,一向是廉洁奉公,解放回乡来乃系告老归田,无非想在晚年稍尽绵薄之力,造福桑梓,早晚得与乡亲父老共话桑麻之乐趣。解放事业,只要用得到兄弟之地方,无不尽力以赴。清匪反霸时期,兄弟曾经尽过微力,事实俱在,同志们可以明察。”讲到这里,他把话煞住了。
会场终于静下来了,亚珍嘴唇颤动了半天,用着最大的力气,终于喃喃地说:
“完了?”马仔问。
亚珍死也不肯上讲坛。苏嫂也没有勉强她,只让她站到前面稍为当中的地方。无数的眼睛全盯着她,坐在后排的人伸直脖子,站起来看,使她更不敢抬起眼皮来,两只手搓揉着衣角。“别怕,你把话都说出来就完了。”苏嫂在她耳边说。
他不屑于回答似的,不作声。
会上又是一阵骚动。有的对她的过去表示怜悯,有的为她现在得救表示欣庆,有的疑惑,有的惊讶。梁正却把头低下来了,不敢抬头望一望。
杜为人马上站起来,叫马仔把他带下去,让他站在右边的角落里。之后,杜为人走上讲坛去了。大家都紧张地期待他的话。
“是呀!不是说在河边什么地方跳水死了吗?”
“刚才老桂爷爷猜对了!”杜为人开始他的说话。
“这不是覃俊三家的亚珍吗?”
大家都用尊敬的眼光回头去找丁老桂。
杜为人同廷忠耳语,廷忠走出去了。不一会儿,苏嫂陪着亚珍进来。亚珍和原先大家看到的完全两样了:这些天来,全昭把她打扮得挺齐整,两根小辫子剪掉了,现在是短短的头发,好些日子不晒太阳,脸色白了一些,也胖了些,眼睛闪着光。身上穿一件全昭为她在圩场裁剪的青士林布衣服。
“这个人,”杜为人将眼睛转向右边站着的何其多,“他就是覃俊三的‘上峰’。他自己的‘上峰’就是蒋介石和美国帝国主义。这里的教堂就是他们的狐狸窝!”杜为人讲到这里,低声对解放军同志说:“把东西拿上来。”
“我……”梁正欲言又止。
解放军同志把电台、手枪、弹药、文件和反动传单拿了进来,放到讲坛的桌上。
“你有话要说吗?”杜为人向梁正问。
“这些玩意就是他们同美帝蒋介石通风报信的电台,就是谋杀我们干部的武器,就是欺骗老百姓的反动宣传品。何其多这个人,在外边几十年不是像他说的那样,什么廉洁奉公,而是专做谋杀革命干部的特务;他回来不是要做什么造福家乡,而是回来躲藏隐蔽,组织土匪武装暴乱。梁正是他们的先锋,他把我们骗了,现在我正式宣布:逮捕他依法归案。”
梁正满脸通红,眼睛转了转,看看杜为人是什么态度。杜为人不动声色,依然那样沉着而严厉。
解放军战士马上走上前去,用手铐把梁正的手铐上了。
“要梁正交代,谁叫他去通匪的?”
“他们搞的罪恶很多,大家可以继续控告!”
花心萝卜刚一说完,会上又是一片抑止不住的声音掀起来。有人就喊:
杜为人讲到这里,站到一边看了看大家,人们都沸腾起来了!
“苏主任放心好了,我也没说你知道。我好汉做事好汉当,不会赖别人。梁正叫我去做,我就说他叫我去做。可是,谁叫他做的呢?我不能替他讲,反正他自己明白,叫他讲吧。”
“打他!”谁大声喊起来。
“那,我可不知道你是去干坏事的。”苏绍昌惶惑地赶紧声明。
“打!该死的!”随即有人附和。
“我真是去了,大家不要惊慌。我去了好几趟。苏主任不是还记得吗,苏嫂的牛跌到羊谷去的第二天,你去给老丈人迁坟,我们还同了一截路呢。”
激怒的情绪弥漫了整个屋子,有激动地淌了泪的,有一时泄了恨的,有顿然觉悟过来的,有惊叹解放军的功劳的。
“哟!”好些声音一齐惊叫起来。
廷忠走过来颤着声音,要跟杜为人讲话。杜为人叫他上讲坛来。他对杜为人说:“我看,要开个大会,叫全乡的人都来看看这些坏家伙。”
“我干了什么?我帮了梁大炮去勾通山上的土匪!——”
“好,你现在就跟大家说说。”杜为人支持着他。
“你说你干了什么坏事得了,别跟教不好的牛似的,老拐弯,拉不正犁耙。”
廷忠这下可忘记在什么地方说话了,很自然地走近桌边去,向着大家,用激愤的语气高声说:
“现在,我一天一天看共产党、人民政府才真是同我们穷人老百姓一道的。我心想,不为我自己,单为了几个孩子,我也不能再干下去了。”
“各位父老兄弟,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们被人骗,被人欺,被人害得太甚了,我们要把这些坏蛋让全村的人都知道,让全乡的人都知道。让大家都来看看,都来听听。他们可是把我们害得太狠了。开大会斗他,赞成不赞成?”
花心萝卜丢掉烟头,咽了一下口水,又说:
“赞成。”全场齐声吼叫。
“嘘,别嘈嘈!”
“我说,要干就趁热打铁,明天就开大会。”则丰大声喊。
“嗨,他做了坏事倒是有道理呢。”还有人私下里讲话。
“明天就明天,我的田也不插了。”
“我,大家都看不顺眼!”花心萝卜咳了两声说了,“但是,也不是我自己愿意的。人家好比药鹧鸪一样,给我一点甜头,我自己嘴馋,有什么办法。只好进人家圈套!——”
无数声音汇成一片,分不清谁说了什么了。
人们低声地咒骂。
“我主张明天午晌开大会,斗争这些反革命分子,同时公布第三榜阶级成分。大家说行不行?”廷忠望着激动的人群说。
“看他这个鬼样子真够受!”
“赞成,赞成!”又是一片欢呼。
“别装他妈的洋蒜!”
“我也同意廷忠的意见,”杜为人站起来和大家说,“现在散会,请各小组长回去通知各户,明天务必按时到会。”
赵佩珍讲完下来的时候,杜为人马上对旁边的则丰说:“去叫花心萝卜来。”梁正听到后眼皮跳了一下。花心萝卜一进来,自己就上讲坛,还舍不得把快烧到手指的烟头丢掉,吸了吸,又干咳了两声。
“廷忠可不简单哩!”徐图有了新发现似的,跟丁牧说。
“我没那个记性,你记得,你说吧。”梁正抽着烟,满不在乎的样子。
“事物都在不断地发展和运动的。”丁牧说。
“梁正,你是不是这样跟我说的呀?”赵佩珍朝着梁正问。
散完会出来,赵三伯跟着杜为人一块回到农会。杜为人看看手表,已经一点过五分了,赵老头却一点也不意识到夜已很深,看他挺精神,从从容容地坐到杜为人的床边,重新装上烟丝凑近灯火点燃,悠闲而舒坦地吸着。杜为人觉得他有什么话要讲的样子,默默地观察着,等他开口。他吸完了一袋烟,敲了敲烟灰,然后望了望杜为人,说:
马仔立即敏捷地背上枪走出门去。会场里人声嚣动起来。一眨眼工夫,赵佩珍被全昭、金秀送进来了。杜为人叫她站到讲坛上去讲。她头发蓬乱,脸色憔悴多了,忽然老了十年似的,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婆了。她说,自己名分上干的坏事,前回大会上各人都顶出来了。现在,她只是说梁正的反动阴谋。她说,她造的谣和说的工作队这样那样的坏话,都是梁正教给她的。梁正对她说过,现在共产党叫人不信仙姑巫婆不要紧,等国民党一回来,又是我们的世界了。
“我们长岭乡这一趟,可是跟田经过三犁三耙一样,把那些坏杂种都给拔了,我看再也长不起来了的。这些反革命,好比掉下井里的石头,你说还能翻起身来吗?”
杜为人瞪了他一眼,说:“你暂时不愿说,就下来吧,坐在这地方。马仔,叫赵佩珍进来说话。”
“你老人家看呢?”杜为人反问他。
“那,我没有。杜队长,我……别的没有说的。”梁正望着杜为人哀求。
“看倒是比你们后生多看过一两回了,见识不一定比你们高。从这一回看,来头可是跟从前不一样。”
“你赶快交代你挂羊头卖狗肉的邋遢事情吧。”马仔说。
“这怎么说呀?”杜为人未免诧异起来,觉得赵老头话中有话。
杜为人不动声色,依然那样沉着而严厉。
“你等着,我回头拿件东西给你!”赵老头敲敲烟灰就走了。
马仔突然吼了一声,把大家都吓了一跳。梁正也把话咽住了。用哀求和询问的目光看了看杜为人。
杜为人更觉疑惑,望着赵三伯走出去的背影想:“老头到底怎么回事呢?难道——”
“不要你说这一套!”
“杜队长,你还没睡呀?”马仔进了来,把手上拿的两筒罐头往桌上一搁,然后将卡宾枪从肩上放下来,揩了揩汗。
“我梁某缺点毛病是很多的,杜队长刚才同我讲了,叫我想想有什么对不起大家的事情。自己想了想,对不起人的事怎么没有呢?比如说,脾气躁,动不动就骂人,军阀作风。这都是要不得的,伤和气,另外还爱喝酒吃狗肉,这都是旧军队学来的腐败东西——”
杜为人拿眼睛问他:“怎么回事?”
讲坛上,梁正讲话了,大家都集中注意力认真听。
“你看这两罐东西,不是跟杨眉同亚升拿来的铁罐一样吗?”
谁又嘘了一声。
“哪里拿来的?”杜为人拿过罐头看了看问。
“去你的吧,别在这里嚷!”银英说,看也不看他。
马仔说是从教堂的地下室起出来的,同弹药在一起,在一个铁皮箱子里装着。
会场中,马仔最活跃,他背支杜为人给他带着的卡宾枪,来回走动,“这下可有好戏看了!”忙了一阵以后,他凑在银英旁边坐下,悄悄地说。
“刚才应该把它同亚升的那两个铁罐一起拿到会上去,让大家都见识见识。明天开大会记得拿去。”
这一宣布,原来农会的几个干部都有点紧张,觉得很突然,没有准备。苏绍昌马上过来问怎么个讲法。杜为人说,今晚梁正一个人先带个头,不会轮到他,叫他安心听好了。苏绍昌才平静了一些,回到座位又叽叽喳喳地告诉了别的人,谁嘘了两声,会场才平静下来,注视着讲坛上的梁正。他脸色灰暗,眼光泄露着恐惧。腮帮上那颗长毛的红痣,像田里割剩的草,叫人看了很不顺眼。
正说着的时候,赵老头回来了,他拿来一包用块褪了色的破旧土布包着的东西,还用麻皮捆得像只小粽子一样。
会场来了二三十人,稀稀拉拉地坐着,杜为人请大家坐到前面来,大家才挪动了一下,刚好占满了半个教室。杜为人叫学校的几个教员也来听,他们也都到了。看磨坊的丁老桂也坐在后面一排,杜为人请他坐到头前来,他不肯,只是移动了一下,往前两排的空位子坐下了。杜为人又叫廷忠他们几个坐在讲坛左面的桌子旁边来,好商量事情。会场经过调整以后,杜为人没有上讲坛去,只是站到前排当中的地方宣布开会。他说,今天是工作队召开的会,请大家一起来听听农会几位干部报告这段工作的情况。现在首先由民兵队长梁正起个头,请大家注意听,等他讲完了,大家可以发表意见。
“老杜,这是我保存了二十五年的东西,解放三年了,我还不敢拿出来呢。就是怕你们又走了,那些杂种又来找我这个老头算账。这些日子来,我想了又想,反正我老头也快到时候了,就押这一宝吧。我算豁出来了,把它交出来,也表个心意,你看吧。”
“好吧,开会去吧。”杜为人招呼大家跟马仔到会场来。
杜为人和马仔交换了眼色,都注视着这包东西。
“人都到得差不多了!”马仔进来对杜为人说。
赵老头说完话,把麻皮扯开。麻皮已经过劲,很脆,一扯就断。布包解开来里头还有一层是用一张民国十六年(1927年)的南宁《民国日报》包着,再打开来,才见到是一面红旗!老头把它铺在桌面上,那面旗的中心是用黄缎子剪贴上去的一张犁头,靠旗杆边是用黑缎子剪的字:
“好吧!我想想,有什么就说什么。”他又抽出第二支烟来接着吸起来。
长岭乡农民协会
“当然,不会就信她一个人。我们以为还是你自己讲出来好些,这完全是为了你好,反正做过了的事抹也抹不掉。”
杜为人一下子激动得不知怎样好,用两只手握住赵老头那双多茧的手:
“我自己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对啰,可能赵佩珍胡说什么吧。她,反正大家都知道,嘴巴比戽斗还宽。谁知道她胡说了什么,同志们恐怕也不会信她的。”
“老爷爷,你——”杜为人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还是自己讲讲吧。”
“我原来就是扛过这张旗子的,旗子是我拿自己要缝衣服的钱先垫着,去城里制回来的呢。”赵老头说到这,掏出烟来装上,吸了起来,感到胜利地沉浸在遥远的回忆里。
“那,没有。哪里会有呢?”
杜为人把那张旧报纸看了看,上面就有污蔑共产党煽惑民众图谋不轨等等的反革命言论,和反动国民党省政府宣布解散农民协会的命令。
“要是乡亲们帮你讲出来怎么办?”
赵老头接着讲起他的故事来。他说:“民国十五年快到过年时候了,从县上传下来说是现在广东、湖南的国民革命军要北伐打倒军阀,在后方的民众都要组织起来成立后援会,农民有协会,工人有工会,妇女、青年、小孩都有自己的团体。不识字的,男男女女都上夜校,认字唱歌什么的。那时,上省城读书回来的苏民,就对大伙宣传:以后不准许谁压迫谁了,也不准放债剥削,个个人都平等,老百姓见县官也能平起平坐,当丫头的都解放出来自由了,欠债也不要还,地主的田要平分给农民。经他这一宣传,像我们这些穷人听了,都高兴得不行,一下子就闹起来了。
“解放后的没有。我一来就靠近人民政府和解放军工作队的嘛,乡亲们都看得见。”
“那时,也是天天开会,游行唱歌。把地主老爷吓得也是够受。谁知道,第二年的七月节还是八月节,记不大清楚了,反正是割早稻那时辰,忽然什么都变了。说是:这是共产党造反。县政府的县警,和原先团总的团丁都来了,把农会、工会的带头人,抓的抓,打的打,把刚闹起来的什么会什么团都解散了。有的人挨抓了去坐班房,有的当时就给砍了头。苏民当时回省城躲去了,后来又回家来,才被覃俊三盯梢抓了去的。我当时就想,是很好的事情怎么就是造反呢?反正这些话都是他们财主们说的,因为我们要同他们势不两立,他们能甘心吗?那时我想,这事情一下子有那样多的人赞成,终有一天又闹回来的。再说,这张旗子是我自己花了钱制的,农会还没给我钱,更不愿交出去让那些杂种毁掉,就把它藏起来了。
“就说解放后的吧。”
“当时为了怕他们搜,我就把它绑在屋梁上,一直不去动它,就是前回斗了覃俊三才把它取下来,想交给你们,又寻思这些杂种还没除净,不忙冒这个头吧。今晚看了看,番鬼佬的教堂我们解放军都敢抄他们的家了,这回有九成是赢了,我这才把它交出来给大伙看看。老杜,我们老一辈人也是跟地主土豪干过的,那时我也跟廷忠、则丰他们现在这样的岁数。苏民那个小伙子,人可是好呵,正跟全昭他们这样,成天就是知道为着大家办事。可惜叫覃俊三他们害了,不然,他现在恐怕也是在省里做事了。”
“解放后的没有。解放前,那,那是在军阀军队里头,很难说。”他把眼睛避开了,支支吾吾地说。
“好!你是个老农会会员哪!明天开大会,你老人家上去跟年轻后生讲讲,让大家认识敌人的残酷毒辣,懂得革命道路的艰苦,同时,也看到我们的群众的力量,树立胜利信心,看到光明幸福的前途。”杜为人说。
“你想想,除了这些作风上的问题,还有什么对不起群众的行为没有?”杜为人直盯着他的眼睛。
“你还说明天呢,公鸡已经叫第三遍,天都快亮了。”马仔说。
梁正一边听着,一边吸着烟,眼睛直打转,看看廷忠又看看苏嫂,神情惶惑不安,却极力装作镇静。末了,他表示既然指定要他带头,他就先讲也可以。说是自己缺点是有,脾气暴躁,爱骂人。
“今晚,你要睡也是睡不着呀!”赵老头说。
为了要把工作搞得快一点,希望乡干部们都起个带头作用。前些时候工作队进行了一次小整风,各人都做了检讨,工作就有新的进展。村干部这样做也有好处。今晚就开始,而且要梁正第一个带头检讨。叫他想一想,把自己对不起群众的事都在会上说一说,说了,就算是自己的进步表现。
第四遍鸡声又响了,杜为人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四点四十八分。
杜为人到了学校,看了看周围环境,又看了看准备做会场的教室。教室现在点着一盏汽油灯,照得人耀眼。黑板上还有小孩画的斗争地主的画。课桌歪歪斜斜,墙上贴了些土改标语。他想起了什么,同马仔说了说,马仔就走了。等到人都快到齐的时候,杜为人和廷忠、则丰、苏嫂在教员备课室商量了一下,然后由则丰去把梁正叫了来,见大家都坐下了,杜为人把下面的意思和大家说了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