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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章

“后来,我接触了党的组织,做了点工作,在文艺思想上从艺术之宫走到街头来了;在人生观上,从个人主义的王国一步一步往集体主义靠拢。谁知道,这样一来,她开始嫌我哲学气味太浓,叫她受不了。最后,她碰上一个她自己说的像渥伦斯基渥伦斯基:《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人物,卡列尼娜的情人。那样风流潇洒的公子,两人一见倾心,终于结了婚。我的文章就这样没有再写下去,成了废品,扔进字纸篓去了。”

“杜队长,你可是挺幽默呢,你老老实实把它都讲完得了。”

“她是学什么的?”

“后来就是现在这个样嘛,没有可写去的信,也没有可接来的书。哈哈!”

“声乐。女高音独唱,音色很美。”

“后来呢?”

“以后呢?”

“谁知一条灯芯和两句话引出麻烦来了,以后就宁静不下来了。”杜为人说,“这就是文章的开头。没有开好。也是那个时期我小资产阶级玩的花招。”

“以后,我们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解放后我回到桂林听人说,她最终被那位骑士甩掉了,境遇很不好。如果她不走那样的道路,也坚决地走进革命的行列,今天可能是个出色的歌唱家。”

但愿你有油点着它!

“你自己呢?难道你——”

把灯芯给你,

“我自己没有什么了,就这个样嘛。参加革命以后,原来那些旧社会带来的个人自由散漫生活被紧张的革命斗争慢慢地代替了。当然,当时受了那一点精神上的挫折也曾感到痛苦,可是,并没有颓唐。因为那时我已找到了党,有了党的组织就觉得有了依靠。因而曾经立了个志愿,说是失掉这点东西一定要到社会主义的灯光下再寻找。”

杜为人凝视着对方,对方和他的目光碰着。那双眼睛像在恳求:“你说嘛!”杜为人终于尽最大的努力说了,那是他在国防艺术社相识的对象。当初,他对她并没有特别印象,后来下乡宣传,两人常在一起,觉得她虽然有不少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却有着可爱的谈吐。至于他自己有哪些地方使对方感兴趣,可就不知道了。总之,两人自然地特别亲近起来。一回,两人分开工作,她下到村子里,他留在镇上。她来信说,她有个煤油灯没有捻子,叫给她买条灯芯。他给她买了寄去,还附上这样一张字条:

全昭没有作声。会场上传来一阵“八音”的音乐。

“那,总是有个开头啰?人家说,写文章的第一句话,跟唱歌定音调的一样,关系着全局。看看你是怎么写的吧?”

“正是因为这样,有的男同志说我是矫情;女同志则说我在这个问题上,是一个想从泥土中寻找金子的人,理想太高,脱离实际。”

“我那场考试算是交了白卷,没有什么好说的。”

“这是他们说的嘛,你自己看呢?”

“那,请谈谈你的‘写作经验’吧!”全昭回过头盯着对方的眼睛。

“我自己觉得,倒不是一定要从泥土中去找金子,重要的是互相了解。与其找到外面闪亮的鎏金,还不如老老实实地拣起泥土,它到底可以做砖瓦或陶瓷。”

“爱情是个老题目,文章则各有各的做法,特别是它的开头和结尾,都没有一个是相同的。”

杜为人讲到这,没有再说下去了,全昭也不作声。田里的青蛙如同小孩乱擂着鼓一样地欢唱。

天空飘浮着白色的云彩,慢慢地把缺着一小块的月亮盖住了。杜为人把视线收回来,看到全昭也在沉思,不禁有所感地喃喃说:

“你听,有几个声音在叫?”全昭突然问。

“我的故事很短。”杜为人看了看天空,沉在遥远的回忆中。

“先别去管青蛙吧,我已经讲了一大篇,该你说你的了。”

“你不能说说你的故事吗?前回你答应要告诉人家的。”

“我,”全昭看了看杜为人的脸,“还没有想好第一句怎么开头呢。”说完,带着笑,俏皮地盯了对方一眼。

“是呀,事情总是两方面的。”

“在这个问题上,女同志未免过于敏感了。”杜为人淡淡地说。

“你没有给人写去,哪里会有人写来呢?”全昭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忽然,杨眉跑了来,说是银英要拉她上台去唱歌,她一个人上不去,一定要全昭一块上去唱一唱。

杜为人笑了笑,说:“因为从来没有接到过信,所以也就没有复信可写。”

“去吧,不管唱好唱不好,也表示我们工作队和大家一块庆祝同乐嘛!”

“我看你从来也没有写过信似的。”全昭终于把她近来想要向他打听的事情试探地提出来。

“对,对,上去唱一唱吧!”杜为人说。

“人的感情总是不那样简单!”杜为人不觉感慨起来。

“唱什么呀?”

全昭这才把那天晚上看小冯的日记的时候,苏嫂所流露的情绪告诉了杜为人。

“唱《东方红》怎样?要不,唱《铁树开花》。”

“那,现在可以如愿以偿了!”

“好吧!”全昭说一声,马上同杨眉往会场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热切地瞟了杜为人一眼,说道:“你也准备去唱一支呵。”

“听则丰说,廷忠和苏嫂他们两人小时候就有感情来的,后来叫地主给打散了。”全昭最后补充说。

杜为人对她笑了笑,看着她的背影在人群里消失了,才移了移脚步。“你听,有几个声音叫?”全昭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着。田里的青蛙仍然在大合唱。一会,“东方红,太阳升”的歌声在夜空飘荡开来。……

全昭瞟了对方一眼,然后把廷忠的山歌的意思说了说。

“也是差不多的音色呵!”杜为人想起已被遗忘的熟悉的声音来了。

“我就怕出洋相。”杜为人说,沉思一会,“赵老头唱的那歌词倒不错,当时大革命给老头的印象很深呵。廷忠唱了什么?”

“历史是不会循环的,生活也不会再重复它的脚印!”他一边想,一边往农会走回来。

“你那样怕呀?”

他担心徐图和丁牧给准备做总结用的材料,赶回来看他们弄好了没有。当他走到油榨房旁边的鱼塘附近,看见廷忠跟苏嫂两人在前面,一前一后地走着,轻轻地说着话。他立即把脚步放慢,悄悄跟在他们后面。

“是吗?我都没有听他唱了什么。”杜为人说。

“你怎么还能记住那两句东西呀?”苏嫂问。

“廷忠唱的那两句山歌挺美,想不到他有这一下。”全昭先说了话。

“难道你就忘了‘烧火不叫火花飞’那几句了吗?”廷忠反问一句。

全昭跟着他走到会场外边来。这时,下弦月已经出来了。天空的云彩已经消散,月光很清澈。地上铺着一片银色的光辉,田里的青蛙和各种各样的鸣虫,合奏一支热闹的夜曲。他们两人走到坟堆的旁边,就在墓碑上坐了下来。

两人又没有话说了。塘边不知是一只青蛙还是蛤蟆,扑通一声跳进水里,风轻轻抚摸着竹梢,发出飒飒的声音,附近谁家屋檐下的蛤蚧嗝咯嗝咯地鸣叫。

“我走了。”杜为人轻轻对全昭说。像漏网之鱼似的,怕谁要抓他,转过身就走了。

“什么样的虫子总是要蛀什么样的菜根的,豺狼要吃肉,果子狸就是要吃山蕉,变不了。”廷忠说。

“不行,他没唱完!”有人大声嚷嚷。

“老丁还在你家吧?”苏嫂问,把声音放得特别低。

人们还没有听完他的尾音,他已经溜下台来了。

“他搬回队部去了。”

尝不到那口蜜露,死不了那个痴心!……

“我去,”苏嫂回头瞟了廷忠一眼,廷忠一时有点惶惑,苏嫂马上接着说,“福生的衣服要洗了,我去拿一件衣服给他。”

花未曾开蜜蜂就来了;

杜为人轻轻地拐过弯,向农会的小道走了。

廷忠看看下不来台,终于唱了:

农会里很热闹,杜为人以为有哪些人在里面谈话,他推门进去,见就是丁牧和徐图两人兴奋地高谈阔论。

声音静了一下。

“材料搞起来了吧?”杜为人问。

“嘘!嘘!”

“搞好了。”丁牧和徐图齐声说。说罢徐图把桌上一个卷宗送到杜为人面前。

“对啰!”

“你们没有出去看看,谈什么,那么热闹?”杜为人接过卷宗问。

“旧的也行呀!唱吧!”有人高声嚷。

“我们又读了毛主席这篇著作,”徐图拿起《人民日报》给杜为人,上面是才发表的《矛盾论》,“这著作太伟大了。把问题分析得那样精辟透彻!杜队长,你在延安亲自听过这个报告吧?”

杜为人怕自己也要被拉上台去唱,没有心绪搭腔。

杜为人说,他是抗战后期才到的延安。一九四二年毛主席的《改造我们的学习》倒是亲自听到了。

“要他唱歌才真是拿鸭子上架呢!”全昭对杜为人说。

“反正你们是马列主义思想武装起来的,难怪他对处理任何复杂问题都是迎刃而解。我们学校的党委书记也是一样,他分析一个问题,处理一件事情,总是叫你不得不服他。”

“我也没唱过新歌。”廷忠到台上很难为情地望望大家说。

“我看黄怀白那样的就不一定服吧?”

终于,被两个小伙子拉拉扯扯地,弄到台上去了。

“那,”徐图抬起头来笑了笑,“那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我不会,我从来也没开过腔。”廷忠忸怩得像大姑娘要上轿,哭笑不得。

“我从桂林到重庆时,本来也是要去延安的,皖南事变一来,国民党对延安封锁更严,去不成了!”丁牧表示遗憾,同时也表白了自己一番。

廷忠赶紧要躲开,谁知有人在旁边立即抓住了他,非要他上去唱一支不可。

“我说,老丁,你这回,诗的灵感该来了吧?”徐图表现挺活跃。

“请新乡长上台唱歌!”接着有人喊了一声。

“我正酝酿,想写一写,题目就是叫‘春天’。”丁牧认真地说。

“好!”有人狂热地鼓掌。

“好呀!我们等待读你的大作!”杜为人放下卷宗插上来说。

全世界工农们,联合起来呵!

“你应该今晚上就写一首,拿到会上去朗诵好了!”

劳动的结果。

“诗也是同荔枝一样,不到熟的时候,硬摘下来是吃不得的。”丁牧说。

谁的功,谁的力?

第二天,全昭惊疑不定地跑来对杜为人说,苏嫂昨晚没有回去睡,伯娘问她,她支吾过去了。

玲珑的楼阁;

“到底廷忠他们同你正式提过了没有?”全昭问。

美的衣,鲜的食,

“提是提过,我答应了他们。不过,没有说是哪一天。”

灿烂的山河;

“昨晚我看见他们一块离开会场,往回走,夜里没见她回,就猜:准是有八九成到他家去了。”全昭松了口气。

青的山,绿的田,

杜为人默默地看全昭,同她的眼光碰在一起,意思是:“这事情怎么办?”

跟着,不知是哪个小伙子的主意,第一个被拉上台去的是赵老头。别人为他担心,他自己可一点也不着慌。到了台上,他敲敲烟斗,咳嗽两声,说自己年岁大了,新歌没学会,二十五年前唱过的一支歌子倒是还记得。问大家要不要听,全场噼噼啪啪地鼓掌,有的还高声叫喊,表示欢迎。赵老头天真地用沙哑的声音唱起来。歌词是这样的:

“旁的都没有什么问题,就是老伯娘有点疙瘩。”全昭稍为踌躇起来。

忽然,有个愣小子跳到台上大声叫唤,提议要新选出来的干部每人上台唱支山歌,问大家赞不赞成,全场马上掀起一片叫好和掌声。

“你去做做工作!”杜为人说,“我今天要赶写总结,你帮我给他们恭喜。”

庆祝会空前热闹。小学校的师生们编了一个话剧叫“土地还家”;青年们有的组织了醒狮队,有的跳着铜鼓舞;妇女们表演山歌联唱;有的老头和青年一块合奏着“八音”……

“我看看去。”全昭轻快地走了。

就在这暮春的夜晚,长岭乡开了一个庆祝胜利的大会。正当天黑下来的时候,全乡男女老少都来了,各人提着小风灯,拿着火把,带着电筒,在青色的星空把通往长岭村来的几条小道点成几条火龙。山歌声这里唱那里和的,在旷野里显得更为高亢。

走到门外头,全昭见廷忠担着水桶出来,全昭眼明嘴快地喊:“廷忠同志,恭喜你,杜队长也叫我代他给你们恭喜。”廷忠的脸一下子全都羞红了。全昭不等他说什么,就直奔他的屋里去。

蝉声在浓荫里歌唱,报告着春意正浓、初夏快来的消息。

“亚昭,”苏嫂反而先叫了她,“你看多不好意思——”

这半个月,大地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改换了新装:村边和屋房边的枇杷树,在阔大而浓绿的叶子下,伸出了迷人的金色的果实;丰硕的荔枝一串一串地挂满了枝头;木棉的棉桃开始吐着飞絮,随着春风把它的籽送到别的地方;玉米已开始结穗了;瓜田的南瓜、冬瓜和西瓜,那带着毛茸茸的“婴孩”,已经裸露在藤蔓旁边,等待着给它铺着“产褥”;扁豆蔓儿争先恐后地攀到棚架上,接受雨露和阳光……

“得了吧!我看了你两人一块出来的。杜队长叫我来给你们道个喜!”

就这样,半个月过去了。

“老杜也知道啦?妈妈怎样,问了没有?”苏嫂担心地问。

党和青年团的组织,也是在这半个月中扩大了队伍,接纳了新的成员。廷忠、苏嫂和则丰成了光荣的预备党员,银英和马仔都是青年团组织的新分子了。

“我就为这来跟你商量呢,她一早就问了,我支吾两句,说是老杜叫她去岭尾查一件事情。她也没有说什么。”

在改选乡干部的那天,每人拿着玉米,认为哪一个候选人合适,就把它投入候选人背后的小碗里。结果,廷忠背后的小碗和苏嫂一样,得的玉米最多,其次才是则丰、银英、马仔、赵三伯和丁老桂他们。最后区上批下来:廷忠当乡长兼农会主席,则丰是副乡长,苏嫂是副主席。另外,他们又互相推举银英掌握妇女工作,马仔担负民兵队和青年队的责任,丁桂管理财粮,赵三伯和苏绍昌负责民政和福利。

“这事情多不好,伤了老人家的心就不好啦。”苏嫂懊悔地叹息着。

“廷忠就是那样一个老实人,他这种人品给自己人办事倒是难得了。”人们这样议论着。

“这样吧,你暂在这里,让我回去慢慢开导开导她。我看她挺喜欢你的,不会怎样;以后两家合在一起过好了。要不,你就两边跑吧。”全昭说。

杜为人这才发现他有这样固执的脾气。只好答应他去同苏嫂他们商量决定。最后,大家也就没有勉强他。这样一来,分配时候那些斤斤计较的人,也就不好意思多说了。

“你这个小姑娘可是挺会来呢!”苏嫂感激地注视着全昭的眼睛。

“反正给我也不要,我一定要同大家讲讲。”廷忠说。

全昭回来吃饭时,拐弯抹角地讲了半天,然后,先不敢说苏嫂已经和廷忠怎么样的了,只是说她有这个意思,别个也赞成。她也认为都在一个村子里,两人又都是干部了,早晚在一起方便一些,两家合在一起过,如果廷忠不愿过来,苏嫂就两边跑。

“等大家看完第一榜反应怎样再说,好不好?”杜为人回答了他。

“苏嫂的人品怎样,那么多年还摸不到吗,她不会丢掉你老人家不管的。”全昭最后说道。

分配的预分第一榜公布出来的时候,廷忠跑来找杜队长重新表白他的态度。说是大家照顾他多年的穷苦,而且又是他家原来的东西,把覃俊三的砖屋和他原来被夺去的三亩水田分配给他。他认为没有那几亩田,那么些年都熬过来了,现在只要分得别的田也就成了,不一定要自己原来的田;同时,觉得自己人丁不多,又不愿离开自己出生的祖屋,也不愿搬去覃俊三那间屋子。他觉得则丰家人口多,让他搬进去比较合适,如果那几亩田同则丰的田连在一起,干活方便,分给他好了。

伯娘听全昭这样一说,开始愣了半天,揩了揩眼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玉英对我和她的小孩是没有说的啰!本来是,塘里没水就养不了鱼。她守了那么多年已经难为她了!廷忠是个老实人,倒是好了。我就盼亚新回来,也找个人给他成个家,死也闭眼了。”

这半个月时间过得太快了。在这里,人们将黑夜弥补着白天,白天接连着黑夜。划阶级定成分完了,接着是没收分配,跟着就是选举新的农会和乡政府的负责人。同时,建立了党在农村的组织。

晚上,苏嫂回到家来,扑到伯娘怀里哭了,伯娘也泪痕满面的,尽抹着鼻涕。亚珍抱着福生在旁边也暗自掉泪。

人们的精神生活呈现着苏生的景象:恐惧、卑怯、忍辱和忧郁的云雾在人们的脸上消失了,听天由命的观点在这里开始瓦解,劳动的概念也减轻了它的重量,人们忽然有那样多的话要说呵,大家都变得特别勤快。

“好了!我不会怪你!廷忠也挺好,你算没找错。”过了好一会,伯娘说,摸摸苏嫂的头发。

这半个月,长岭乡好像越过了千百年的时光。

“妈,我不走,我还在这里陪着你过。”

经过对何其多的斗争,人们见到了封建地主与蒋介石特务和美国帝国主义三方面勾结连环,拧成一条锁链,长期套在农民脖子上的活生生的事实;经过对何其多的斗争,人们更加相信了自己有力量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有勇气把敌人加给自己的枷锁挣开;有信心把美好的生活实现。

苏嫂说完,用衣袖抹了抹眼泪,随即接过福生来,叫亚珍把灯点起来,端洗脸水给亚婆。

这半个月,长岭乡卷起了一股革命的旋风。

伯娘说:“我洗过了,你吃了饭没有?今晚亚昭和亚珍煮了四季豆,还给你留着呢。”

自从那天晚上逮捕了何其多、梁正以后,半个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