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团的总结工作进行了一个星期,今天上午结束了。明天,北京来的那一部分人就要回去了,省里来的有一部分人要转到另一个地区去开展第二期土改,郑少华回省里原来的机关去了。杜为人被委派做了团长;区振民和张文都当他的助手。工作队的同志都评了功,表扬奖励了功臣模范。全昭被评为一等功,杨眉被评为工作模范;钱江冷在展览会工作,表现不错,在展览会那边得到口头表扬;冯辛伯,大家一致赞成追认他为特等功。
杜为人一边思索一边说,不觉已经回到农会来了。
每个人经历了一场活生生的阶级斗争,又参加了劳动锻炼,思想面貌都有很大的改变,觉得比在课堂和书本学到的实际多了,有人就说是拿金子也换不来的一次收获。有的人带了这南方特有的瓜果、花卉的种子回去,让它在北方生长;有的搜集到红豆、竹枝,跟老乡们换得的壮锦,当做宝贝似的,准备拿回去做纪念。总之,认为是一生中难忘的一次经历。
“你只看到这一点,不完全对;全昭刚才分析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人的思想是复杂的,不能急。反正还得一个星期左右才走,等他再考虑两天吧。”
夕阳依依不舍地隐进耸入云霄的远山去了,河面上三三两两的渔船让东南风吹着白帆,慢慢驶回港湾。工作队的同志对着最后一次的麻子畲的黄昏特别流连。有的在河滩上徘徊,思索着明天的工作和旅程;有的在村头的榕树下注视着雀鸟的归巢;有的在绿草如茵的草坪观赏着大自然的美妙。
“我就怕他的翅膀给苏嫂黏上了。”杨眉说。
杜为人下午还开了个会,当他吃过饭来到河边洗脸的时候,人们都已经陆续地往回走了。上弦月已经同星星一起出现。
“那,应该轻快地往前飞嘛!”杜为人说。
“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呀?”一个蹲在河边石头上的人回过头来问了他。
全昭说:“有一回他跟丁牧说,从前亚桂对他是一副担子;现在苏嫂对他倒是添了一双翅膀,可以飞翔了。”
杜为人仔细看了看,认出是全昭。顺口说道:
“他同苏嫂两人倒是怎样,过得好吗?”杜为人的气又平和下来了。
“在这些事情上,我往往是个落后分子!你怎么是一个人了呢?”
“他呀,我看准是为了苏嫂——”杨眉插上来说。
“那些鬼东西,都急着回去打‘信不信由你’,不等人家。我索性就在这多待一会。这儿多凉快!”全昭把两只腿伸到水里,让轻柔的水静静地在她脚背流过。
“他恐怕还不是不服从调动,可能是自己没出惯门,怕受拘束——”全昭说。
“你晚上没有会了吧?”停了好一会,全昭才找到这句话来问。
“怎么搞的?他是党员,不服从调动呀?”杜为人感到有点不顺气的样子,把话马上说出来了。
“没有了,今晚我给自己放个假。你有什么事吧?”
杜为人和全昭、杨眉往农会来了。一边走,杜为人一边问全昭关于互助组的酝酿情况;同时问她要抽几个人出去支援别的地区土改,村里究竟有什么反映。全昭说,组织互助组的情况还顺利,都说大家互助好;就是要把廷忠抽出去的事情,大家有点意见,觉得他走了,村里工作怕做不好,他本人思想也不大通。
“没有。”全昭不好意思地说。
“这样吧,你等下也到农会开会。我们要把村里的互助组马上搞起来。眼前有部分中稻还没插下去,要抓紧,你这个介绍信等一下交给廷忠。他是党的小组长。”
杜为人很快就把脸和脚洗了,“走吧!”他向全昭邀请。
这时,苏新把从区委会转给他的党组织的介绍信交给杜为人。杜为人重新从上到下看了看他,高兴地握了握他的手说:
全昭觉得回去没有什么事,一时也睡不了,不大愿走。但是,她却站起来同杜为人并排着走。他们没有往村里来,而在河滩慢慢地走着。朦胧的月光把周围的山岭、河岸和树林,披上一层薄纱,微风把暑热的空气渐渐吹散。疲乏的大地仿佛透了口气,躺在那里休息。
杜为人这样一说,杨眉什么话也不敢说了,脉脉地打量着他,心想:“这个人有时候这样坚定,干脆,严格;有时候也像流水一样活泼,真是奇妙!”
“你到什么地方决定了吗?”全昭问。
“当然,我讲的都是党的话,群众的话,没有什么个人的。工作总是这样的,要离开一个地方,应该把这地方的工作安排好。没有走一天,工作还是干一天,要是明天走,那等到明天走就是了。”
“地区是决定了,具体地点还说不准。”
“这是斯大林的话。”全昭轻轻地说。
“那,人家要给你写信,寄到哪儿?”
“怎么,想休息呀?工作还多着呢,我们是不断革命!时刻都记得走在时间前面,落后就要挨揍,懂吗?”杜为人又严正又轻松地望着杨眉的脸说。
“谁会给一个不知对方地址的人写信呀?要写信的人他自然会知道地址。”
“今晚还要开会呀?”杨眉不以为然地向杜为人问。
“这就难得说了,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就有许多你自己是预想不到的。”
银英嘟着嘴,又瞟了苏新一眼走了。
“一般说是这样的。可是,我以为这应该是例外。”
“怎么回事,这是工作嘛,又不是叫你跟他——算了,不说了,快去吧!”杜为人说。
“杜队长,你可是哲学味道太重了!”
“马仔这鬼家伙,不爱跟他说话!”银英嘟哝着说。
“那有什么办法呢?生活本身就充满哲学嘛。”
吃完了饭,杜为人说,晚上等廷忠到区上回来,就开个干部会,要银英告诉马仔去通知大家。
“反正总是讲不过你。”全昭生气了,马上扭转头往回走。
大家给她这一说都失声笑了。
杜为人这才觉得再开玩笑,弄到不欢而散就不好,一时不再说什么。两人沿着河滩走了好远,已经快到渔船停泊的河湾,前面有几点灯火,风吹着芦苇发出轻轻的私语,夜开始静下来。
“呵,你可是好妈妈呀,就会护自己的孩子。你亚新把我打了个疤疤,”银英指指额角上的小疤,“他不是野小子,倒是我成了野姑娘了!”
“大家都带了一两样东西拿回去做纪念,你得了什么?”杜为人终于用心地想出这句话来问。
“银英你可是个野姑娘!”苏嫂欢喜地责备了一句。
“我一样也没要,想要的又拿不到。”全昭把头低下来,好像是给自己说的一样。
苏新的脸更加红得厉害,把饭团接过来了。
两人的心都悸动着,嘴巴好像不是自己似的,总是口不应心地说不上话来。又继续走了一段,全昭才说:“回吧!”马上转回身,顺便瞅着杜为人。月光朦胧,看不清他的脸色,只是眼睛却燃烧着深沉而热烈的火光。
“呵!那,我来敬一下!”银英迅速地包了个饭团,正经地送到苏新面前说,“敬最可爱的人……”
“我给你一件东西吧,”杜为人好像费了好大的力气,嘴巴有点干燥,透了口气才接下去说,“我有两颗红豆,送给你。将来你一旦决定了终身选择的时候,你就给他一颗吧。”
“人家是志愿军就是最可爱的人嘛!”杨眉抢着说。
全昭沉吟了一阵才说:“这件礼物太珍贵了,我拿什么做报答呢?”说到这,想了一下,才以战栗的声音说,“你不会拒绝它又作为礼物送到你手上吗?”
苏新一下子脸红了。
她把脚步停下,回头来寻找那双燃烧着热情的目光。
“他是‘最可爱的人’呀?”银英惊讶地笑了笑问。
“全昭——”杜为人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对方两只热乎乎的手。
“谢谢你,我会。你倒是应该敬敬我们‘最可爱的人’!”杜为人接过饭团,用眼光告诉银英。
“全——昭——”杨眉气急败坏地呼喊。
银英包好饭团,伸着丰满的胳膊送过杜为人面前来说:“敬杜队长一个!”
“啊,我在这里——”全昭高声地回答之后,才放低声音对杜为人说,“回去吧!”
银英好像是叫什么东西吸住了似的,果然到屋洗了手出来,坐在杨眉旁边,伸手去拿生菜叶,开始包起饭团来,情不自禁地注视着苏新。大家也特别留意他俩的表情。
两人快走到杨眉跟前的时候,杜为人余意未尽地说:
“你还想把亚眉拉走呀?连你也不放回了。你快去洗了手来吃吧!”伯娘说。
“记得有一个作家说过这样一句话:‘友情同健康一样,失掉了以后才觉得它的可贵。’你是未来的大夫,记住这句话吧!”
银英喘着气跑了来找杨眉去吃饭,一进屋,见穿黄军服的青年,他们的眼光正好碰上,好像两块石头碰着,发出了火花,她情不自禁地,心头悸动了一下。大家七嘴八舌地嚷,要她坐下一块吃。她推让了一番。
全昭听了之后,想了想,才说:“正因为我是懂得医药的,对健康一定会特别珍重!”
“你在这里就是自己的家一样,别以为还在地主家似的,什么也不敢摸,不敢吃!吃吧,大家都吃。老杜是本地人会吃了,亚昭、亚眉不会呀?真笨!看!”伯娘包着饭给全昭和杨眉看。
“哎呀,我以为你掉进江里去了呢,快,她们请客,杜队长,你也来吧。”杨眉拉着全昭就要跑。
“叫她出来一块坐着吃,翻身了还不好好吃一顿饭。”苏嫂说,马上要起身去叫,全昭把她拦住,自己去了。一会才把亚珍拉了出来。
全昭走了两步,又回头来热切地盯了杜为人一眼。
“都是在地主家受气惯了!”伯娘说。
杜为人愣住,目送她走远了,才记得举起脚步来静静地往回走。忽然,天上闪过一道流星。
“我在这吃吧!”亚珍在里屋回答。
杜为人回到房里,不觉浮躁起来。晚间睡了一觉,醒过来再合不上眼皮了。
大家都围上桌边去坐了。苏嫂发现没有亚珍。往里屋叫:“亚珍你在里头做什么还不来?”
他想了想这几个月的工作,想了想刚才全昭同他讲的那番话,想了想自己的感情。觉得自己小资产阶级的病根还是没有除净,遇到相当的气候又要发作了。
“噢,这才像一家人呢!来吧,都坐下来吧。”
“要不得,必须克制!”最后,他对自己说。
杜为人跟着苏嫂来了,伯娘高兴地迎上去说:
第二天下晌,五点来钟,杜为人同大家一起,把北京来的工作队送到火车站,看他们都给火车载走了才转回来。当他回到自己床铺,想躺一躺的时候,发现床头搁着一包书。急忙打开来看,原来是全昭借去的《马克思传》、《毛泽东选集》和《新华月报》等。她怕书被弄脏,还用报纸包了封皮。他顺手把书翻了翻,其中一本《我们这里已是早晨》并不是他的,“她怎么把它留下了呢?”杜为人自己问着自己。把书翻开,突然,看到了全昭的一张相片!
现在,苏嫂给客人做了一盘豌豆肉丁,一盘酸菜炒牛肉糜,一盘鸡蛋炒韭菜,一碟花生和一碗凉拌茄子,两边放着两盘用托盘盛着的生菜叶和一大海碗的炒饭,把一张八仙桌摆得满满的。
他反复地看了又看,最后,在相片背面发现留下了这样清秀的笔迹:
一般的是烧了几样菜肴,把白米饭给油和香椿或者别的香菜,一起回锅炒过,再把新鲜的生菜洗干净拿来上桌,饭前各人把手也洗干净,用左手掌托着摊开的生菜叶,先用勺子把饭铺在菜叶上,然后再把菜肴一样一样地搁在饭上,完了把菜叶卷成饭团吃起来。
你把她留在美丽的南方吧!
“菜包饭”是这地方老乡们的一种特别而又普遍的食法。
全昭1952.4.18
苏嫂屋里已经把桌子安好,饭菜都端上来了。
“这就是她的‘文章的开头’吗?小资产阶级感情的恶魔正缠在她身上呢!但愿她在今后的实际斗争中摆脱它。”杜为人一边看照片一边想。
“什么‘葫芦’,快走吧!吃完好开会。”
照片是一个苗条的亭亭玉立的少女,穿一件白底碎花的旗袍,凭依着临海的栏杆,眺望着前面浩瀚的海,海面上漂着张帆的渔船和飞掠而过的海鸥……
“我可是叫你娘俩俘虏啦。”杜为人笑着,把桌上的文件收起。
“老杜,我来了!”
“杜队长去吧!”苏新对杜为人诚恳地说。
忽然,门口进来一个人,叫了一声。杜为人立时坐起来,不觉失声欢呼:
“你不去,我可不高兴了。徐教授和老丁都去则丰的家吃鱼生去了,你还不给我赏个脸呀?亚新又刚巧回来,亚婆说,抬也要把你抬去!”
“呵,老韦,你可来了,欢迎欢迎,把东西放下!”
“不行呀!我得考虑一下,今晚同大家开个会,把工作交代好再走。”
是廷忠背个大铺盖来了!原来是杜为人他们走了以后,他同则丰他们几个人又商量了一番,觉得村里工作现在来了一个苏新,可以顶得上火,廷忠离开一个时期关系不大。廷忠本人也以为到外地工作一段时间,脑子会开通一些,眼界也宽一些,所以他还是来了。
“呵,亚昭没同你讲呀?到我家去吃‘菜包饭’。”
“玉英同志她赞成吧?”杜为人看着他的脸问。
“哪儿去呀?”
“她哪有不赞成,铺盖还是她给收拾的呢。可是,老杜,我到外头可是半个哑巴一样呵,你得多指点才行。”
“去,去!先别谈工作,老杜就是这点不好,一见面就是工作。”
“没有问题。你同我们出去闹他三个月,把本事练好一些,回到村里来,更加好办事,对不对?”
“是呀,要走了!别处的土改还没有铺开,我们赶紧去补充火力!”
“对,对,我就这个主意啰!”
“杜队长明天就走了吗?”苏新这才说了一句。
立时,金秀进来,见到廷忠来了,十分高兴地拉他的手,说了好些亲热的话。然后问杜为人晚上开不开会。
“老杜你这一下倒是会逗乐了。”苏嫂说。
“开。去通知决定到新区去的同志,七点半开会。你现在带廷忠同志去找个地方住下。老韦去吧,回头我们再谈。”杜为人热情地拍着廷忠肩膀说。
“现在可是个威武的人才呢,可别把姑娘的心都给搞乱了。哈哈!”杜为人诙谐地高声笑起来。
“张文同志要回南宁一趟?”金秀望着杜为人说。意思是问:“行吗?”
“他说,解放过来以后身体才好了,在国民党腐败军队的时候,一身都长的疥疮,就跟癞蛤蟆一样。”
“可以,后天赶得回来就行。你呢?也想回吗?”
杜为人一边说,一边看苏嫂的眼睛。她快乐而矜夸地笑了笑。
“不,回去干吗?”金秀摇摇头。“我们走吧!”接着对廷忠说。
“呵,你就是苏新,‘最可爱的人’!”杜为人热情地紧握着对方的手摇了好久,“可是同他父亲的相片一个样,一点也不差呀!”
杜为人看金秀和廷忠走出了院子的背影,脸上不觉泛着欣喜的微笑,自己对自己喃喃道:
“我的儿子回来了,他就是队长老杜。”她给青年人介绍了之后,就站在旁边含笑地看这两个人。
“我都说老韦一定会跟上来的!”
现在,苏嫂领着一个穿军人服装的约摸二十二三岁的青年来到农会。她洋溢着快乐的眼睛对杜为人说道:
1955年3月21日开始写于南宁长春园
工作队明天就要离开村子了。
1959年5月31日写完于桂林榕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