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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章

“你这鬼丫头!”苏嫂不好意思地瞟了杨眉一眼。

“把你也变年轻了!”杨眉逗趣地说。

“苏嫂,”全昭赶快把话拦着她,看着苏嫂修得整齐洁净的眉毛说,“我们正要问你,你真的就不想找个人做伴吗?”

“那是你们来了,把我也——”

“亚昭,你真是好心的姑娘。你管这些事干吗?”

“你怎么就能行呀,你也还不老嘛。”杨眉又冒冒失失地说,“我看你近来年轻多了,脸上总是笑眯眯的。”

大家都不好说什么,沉默了下来。屋外的青蛙和昆虫还不停地叫唤,夜已很深。

“那不行。说是说,正经是办不到。那么年纪轻轻的,别打这个主意。”

“明天又要上坟去了。一个人好去,要是听你们的话,有了旁人就不好去了!”苏嫂眼里含着感伤,苦恼地说。

“我不要,一个人爱干啥就干啥多自在。”杨眉不假思索地说。

“你这都是封建感情!”杨眉叮当地又冒了一句。

“哎,这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你们搞完工作回北京,快找个对象吧。”

全昭瞪了她一眼,马上给解释说:

全昭怕杨眉心直口快地说些不恰当的话,赶紧抢着说:“没有什么,大家同志在一起工作,一旦分开了,总是舍不得的。”

“苏民同志是革命烈士,真有灵魂的话,他知道你现在这样子过,他准是不赞成,你说不是吗?”

“我听你们说,金秀对他怎样啦?”苏嫂在床边坐下来问。

“哎,那么多年都过了。——”

全昭带着沉痛的心情看了看苏嫂,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好。杨眉说:“我们正看小冯的日记呢。”

“那是没有解放嘛!”全昭和杨眉齐声说。

“你们还谈什么呀!”苏嫂悄悄地走到她两人跟前问。

“你们没有睡呀!尽说什么,成天总是讲不完。”房里传出伯娘嘟嘟哝哝的混浊的声音。

“他正矛盾着呢,可平时蛮能克制,一点也看不出来。”杨眉想了一会说。以询问的眼光看全昭,看她同不同意自己的说法。

杨眉看看表,已经一点二十分了,大家悄悄走散,准备睡了。

“本来人家的日记就是写给自己看的嘛。你也太笨,你把它和两封信联系起来看,不就明白了吗?”

清早,全昭和杨眉才起床,金秀就跑来了,大家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都紧张地盯着她,特别是杨眉从上到下特别留心端量着人家,仿佛是头一回见到的一样。她没有什么改变,只是近来太阳晒得更加黑了一点,但也更加坚实了。头发原来是梳的两根辫子,因为天天梳费工夫,和杨眉一起把它剪了,这样,人反而显得活泼一些,眼里虽然留下一点伤感,但被坚毅的理智的光芒盖住了。

“这写的什么呀!简直像叫人看不懂的歪诗。”杨眉说,把本子合上了。

“杨眉干吗这样看人?”金秀问。随着,沉着而镇定地把手枪往桌上放下,将口袋里的小本子掏了出来,准备要同全昭商量什么事。杨眉告诉她苏嫂她们马上要上坟扫墓去了,问她们两人去不去。

既然一个北京的大学生可以到农村来,为什么一个工人和农民不可以到北京去?如果说,我被大家看成了工农群众的朋友,她为什么就不能成为知识分子的伙伴呢?

金秀和全昭互相看了看,意思说:“你说去不去?”

今天是三月最后的一天了,明天就是四月的开头。一个唯物主义者,应该相信事物是发展着的。

“金秀,你去不去呀?”杨眉意味深长地瞟着她的眼睛。

3月31日,晴。(在岭尾村)

“不去了吧,昨天才——一去又是半天。有些事要马上商量。”金秀倒是老练而平静。

在这,我看到另一个天地,一个坚定有力的脚步,我前面的道路出现了,一个单纯而真挚的手,在叩着我心灵的窗扉!这位既亲近又疏远的尊贵的宾客呵!叫我怎样接待呢???——

“不去就不去吧。”全昭说,“我们找丁牧同志和徐教授来一起谈。廷忠和则丰他们去扫墓,就先别找他们了。”

在北京,最后一场雪也许还没有过去,在这,却是万紫千红、春光明媚了。

说着,金秀出门去先找他们两位去了。全昭和杨眉吃了早饭才到廷忠的屋子来,听金秀的报告。

3月18日,晴。(在岭尾村)

事情是这样,昨天晚上,李金秀没有回岭尾村,在农会住下了。花心萝卜来找杜为人,没有见到,他就向她坦白了。

朴素、单纯、坚定是她的标志,不像个女子。同她合作能不能搞好?很难算这个卦。……

他临解放时输了八十多块银洋,人家要拆他的老屋拿砖瓦顶账。他没法,只好帮梁正跑腿拿烟土和子弹去卖,把赌债还了。就这样辫子却给梁正牵着了。梁正有什么事用到他,他都得去跟着干,不管黑天白日,上山下地的。特别是解放以后,清匪反霸期间,解放军要肃清残匪,号召各人坦白交代,与土匪分家。当时他想向人民政府坦白他解放前卖子弹枪支的事(因为同他买子弹枪支的那些人后来都上山当了土匪),梁正却吓唬他,说是坦白了就有了口供,不得了;不讲嘛,也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知道,不怕。他果然听了梁正的话。

同在一起工作的是一位女同志。解放前她名义上是个小商人家的养女,实际上是个丫头,尝够了人生的辛酸。解放后逃了出来,在一个车缝厂做女工,后来参加了工作队。上过四年小学,人倒是挺聪明,现在报纸也能看懂了。

后来,梁正用他的这点把柄,进一步威胁他,要他做这做那,他也认为,自己手上沾了屎,总是臭的了,一不做二不休,硬着头皮顶吧。而且梁正时常对他造谣欺骗,说什么蒋介石国民党不久就要反攻大陆了,只要蒋介石一回来,又是他们的世界了等等。开头他是相信的,往后一天一天地感觉不是味道,好像从前救济总署发的口香糖,越嚼越淡。这次土改运动,比清匪反霸深入了,老乡们慢慢地都能辨别出谁是真心为老百姓办事,谁是把人民当牛当马。他想,如果还是走那条黑路,不知哪天总归是要倒霉。特别是那天杜队长找他谈过话,给了他好大的启发,这次划阶级,大家又把他划为贫农。他觉得共产党办事公道,得人心,这个江山一定能保得住。想来想去,终于硬着头皮来坦白了。但是,他要求给他保守秘密,以后梁正叫他做什么,他一定来报告。

到这新的环境来已经三天了。

金秀讲到这地方,杨眉不耐烦地插进来问:

2月28日,雨后转晴。(在岭尾村)

“那,他到底是干了些什么呀?”

比起他们来,我们才只是苗圃中的树秧,有什么值得骄傲呢?今晚上,全昭和杨眉对我提出批评,觉得她们能及时给我提醒,这种同志式的帮助是可贵的。……

金秀继续说,花心萝卜交代:他就是听梁正一个人的指使干的,梁正叫他上山找过那几个土匪,给他们送打火机,有一回还送子弹和罐头;另外,平日就散播谣言,在村里贴反动标语什么的。那天骗大家去请愿,也是梁正叫他去活动的,回来他还给钱买条狗来宰了,他们几个人喝了一顿。

廷忠这个受过折磨的农民,一如经过风霜的松柏,它是比较坚实的木材,应该成为农村中建起社会主义大厦的支柱。

“那,梁正又是谁指使的呢?”全昭问。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位勤劳、淳朴,而克己、善良的农民了。这些日子来,同他一块生活劳动,使我体会到另一方面的人生,见到人民的智慧和力量。与其说,我来启发他的政治觉悟,毋宁说,他给我极大的实际的宝贵的教育。

“对啰!”大家齐声说。

2月25日,晴。(在长岭村韦廷忠家)

“我也这样问过他,他说他不知道。”

下面就是她们翻到的地方:

“这里头还有鬼!”丁牧说。

两人都趴在灯下翻开来看。日记本有的叠了角,有的夹有彩色的翎毛、树叶、花瓣或书签。翻到哪里她们就看哪里。

金秀说:“不过他说,可能是覃俊三在后头牵的线,有一次梁正喝醉酒讲过,他跟覃俊三的丫头如何如何。”

“我找小冯的日记,看他有什么反映。”杨眉一边说着,一边翻到了一本“1952年生活日记”。

“花心萝卜就是覃俊三的堂侄,梁正跟覃俊三有没有勾结他还不知道?”全昭问。

“找什么,你这鬼东西。”

“我也这样问过他,他说他不知道。”金秀说,“他说他自己有时也到覃俊三家去通风报信,就是没见梁正在场。”

杨眉过来把全昭已经放好的笔记本翻了翻。

“这里头还有鬼!”丁牧又说了一句。

“算了吧,以后别说这个。”全昭又回头去做她的事情。

“这些事,他敢不敢把它写出来?”全昭问。

“是俞教授说你的嘛。”

“他不认得字。”金秀说,“不过,他说如果我们把梁正抓了,他就不怕了,随时都可以作证。”

“我什么多情?你别糟蹋人吧。”

各人听到这里,觉得花心萝卜是墙上草,见我们这边风大,就倒过来了,可能是真的。不过,他一定还有事情保留着,没有全端出来;不管怎样,总算又突破了一个口子。

“想不到她工作起来那样泼辣坚强,感情上却那样缠绵。比你还多情哪!”

大家正高兴的时候,廷忠抱着福生回来了,苏嫂帮他挑回上坟的东西,也同时进的门。廷忠把福生放下,将草帽摘了,额角上有一道帽圈的印子。脸上还淌着汗,用草帽往怀里扇风。

杨眉念到这里,停了下来,凝视灯光,遐想。一会,望了望全昭说:

“前天一场雨,今天太阳一晒,庄稼可好了。”廷忠说。

听说你们五一前要回京了,你不能不走吗?大家多欢迎你呢。要有一天,我能上北京,见到你,多好呵。只怕那时候,你都记不得人了。……

“锅里有米汤,你喝吧!”丁牧对他说,然后又对着苏嫂,“你也喝吧。”

小冯:

苏嫂从篮子里把廷忠的东西取出来帮他放进另一只篮子,拿到屋檐的墙上挂起来了,然后在另一只篮子拿出好些草莓来请大家尝尝。大家一边吃,一边谈话,全昭把刚才金秀汇报的事简单地向廷忠和苏嫂说了。他们两人几乎是齐声说道:

“你听听,还有哪!”杨眉说,又念:

“花心萝卜到底还有良心,太好了。唔,我们也有好事情呢。”

“别那么大声,伯娘要睡觉。”全昭说,还是继续整理着东西。

大家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好事情,互相看了看。全昭和杨眉特别交换了眼色,笑了笑,以为是他要向大家讲他同苏嫂两人的事。哪知是,刚才在山上,赵光甫的老婆带着亚升特地过来给小冯的坟烧了香,然后同廷忠和苏嫂讲,赵光甫听到工作队同志为了救他的儿子牺牲了,觉得对不起大家,不管怎样,自己是决心下来了。另外,有的人也要下来。廷忠说,看样子,旁的人是叫他先下来试试看。

你不嫌气(弃)我吗?你太好了,以后你多帮助我吧。我文化太少,总是有话说不出来。……

“这件事情怎么办?他今晚要等回信。”廷忠说完话,向全昭问道。

冯同志:

全昭想了想说:“就这样吧,这两个情况都很重要,杜队长不知今天回不回,干脆去团部找他汇报去。”

晚上,全昭和杨眉参加廷忠他们研究群众对第一榜公布的阶级成分所反映的意见,同时,讨论公布第二榜的问题。开完会回来,杨眉因为银英到婆家过节去了,她一个人不敢回去睡,说是一闭眼睛就看到小冯的死样,很害怕。要跟全昭一块孖铺。两人不知怎么回事,兴奋得不想睡,就利用这个时间,清理冯辛伯的遗物。杨眉给收拾衣服,全昭负责整理书籍和书信。当她们快清理完了的时候,全昭在一大叠来信当中,发现有两三封没有邮票,也没有写什么地址,只有收信人的名字,字体写得歪歪扭扭。“谁写的呢?”全昭看了再看,想不起是谁的笔迹。好奇心促使她把信瓤抽出来看了看,一时呆住了。杨眉见她忽然变成这样,问她怎么回事,全昭默默地把信交给她,低声说:“你看吧!”杨眉接过信,凑到灯旁去,还把灯芯捻高些,不觉轻轻地念出声音来:

“我同意,不然,我们真的是拿不稳。”金秀说。

“大伙一块商量吧。”全昭看看廷忠,鼓了鼓他的勇气。

接着,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都说找两个人去一趟,快去快回。哪两个人去呢?各人又商量了一阵,认为让金秀、全昭两人去走一趟。全昭的意见让廷忠或苏嫂也去一个,因为赵光甫老婆怎么说的,有他们去,讲得清楚些。

“我们还是不行呵。”廷忠惶惑地望着全昭,意思是说:“你看行吗?”

廷忠觉得很为难,推给苏嫂,苏嫂又说要跟亚珍谈话,最后还是廷忠去了。

杜为人看了看全昭,然后说:“有事情你们几个人商量着办,大胆点干,别怕。将来我们走了,还不是你们干吗?”

“又不是大姑娘出嫁,怕什么?”丁牧鼓了鼓气。

“那,要有什么事情找谁商量?”廷忠听了插上来问。

“到公家地方去,我就有点不惯。”廷忠说。

全昭说她过去一直是好好的,说不清这两天是什么事情引起她那样。杜为人嘱咐全昭跟她聊聊。他马上要同俞任远一块去土改团向党委汇报和请示山上几个土匪的问题,明天才能回来。

“一回生二回熟,慢慢就惯了。”徐图也鼓励了一番。

全昭见廷忠同杜为人说着话,也凑上来插嘴。杜为人回头见老乡们都跟上来了,便说:“回头再说吧。”接着问:“金秀怎么回事,情绪特别沉似的?”

他们三人终于走了,在家的人就准备下一场斗争。照杜队长的意见,把第二榜的阶级成分马上公布出去,使大多数贫雇农有了底,进一步孤立富农,打垮地主。苏嫂赶紧找亚珍谈。撑她的腰,打消她的顾虑。

“赵光甫一定是在附近不远。”廷忠又补充说,“听说他老婆几天来都呕吐,尽找酸东西吃,一定是怀了孩子。”

“她这两天想开了,说是要认亚婆做干妈,就在我们家不走了!”苏嫂说。

送殡回来的路上,廷忠告诉杜为人,赵光甫的老婆为着小冯救她的孩子很受感动,她答应等过了三月三,赵光甫回不回来的问题就有回话。廷忠说,这一定是等赵光甫回家过节,他两口子商量好再答复我们。要不要叫民兵明天晚上去把他逮起来?杜为人认为他既然还敢回家来,说明他舍不得老婆孩子,那,终归要出来的。等他信得过我们,愿回来了,他什么都肯讲了。如果硬要抓他来,什么话也不肯吐露,反而不妙。杜为人告诉廷忠吩咐全昭、杨眉和苏嫂今晚和明晚都不要去找她,让他两口子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