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人从我这里出去,我还嘱咐他多加小心。谁料不到一袋烟工夫,人就没了。他在这儿躲雨,有说有笑的,还说将来回北京给我买副花眼镜,买几张北京的画片来这屋里挂,让大家来了好看看我们毛主席住的地方。想不到这样快就再也见不到了!哎!”丁老桂一边说,一边重新装上烟,却没有吸,把烟斗撂在桌上,忧郁地凝视着小窗口的天空,又看看笼里的画眉鸟。
在旁边的丁老桂和苏伯娘抹着眼泪擤着鼻涕,一下子屋子都静了。河边传来杜鹃的悲啼,显得格外凄切。
“你说,雷公打橄榄树那一下,是不是神明来召他回去?”苏伯娘在屋角剪着纸钱,疑惑地问。
“小冯,冯同志,你怎么丢开我走了呀!……天呀……你你没有眼呀!”
“反正很巧,都凑在一块了。”丁老桂漫应着。
第二天一早,廷忠带着极大的悲哀赶来了。一进磨坊,什么人也没看,什么话也没说,忽然跪到棺材旁边,放声大哭起来。
廷忠揩了揩眼泪,站了起来,沉痛地走到丁老桂的床边。“可惜呀!那样好的一个后生!”丁老桂深深叹口气,盯着廷忠发红的眼睛说。
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小冯仍然是一点气也不透,皮肤越来越白了,看看没希望了,丁老桂提议把他抬到磨坊去,好给他商量后事。杜为人尽了最后的努力,看看实在救不过来了,只好同意丁老头的意见,叫大家把尸体抬到磨坊去。金秀和马仔进村去拿他的干净衣服来给换上,有的人去把清匪反霸时没收的何其仁一副名贵的楠木棺材扛了来,给他收殓。叫石匠给准备着石碑。……各人都忙了一夜。
一会儿,杜为人、全昭、金秀、杨眉、丁牧、徐图……都回到磨坊来了,各人手上都拿着一样东西给死者作祭奠。有人拿野花编了花环,有人写了挽联,有人用高粱秆扎成了相架,装上死者的照片。俞任远和张文代表土改团来追悼。张文扛着用金英、杜鹃和其他不知名的花朵编起来的大花环。手上还拿着一些别个同学给死者写的挽联什么的。
“不用。”杜为人不睬他,仍旧继续做着他的动作。
杜为人对廷忠、俞任远和张文说,他们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打算就在磨坊设置灵堂。把他的照片挂到墙上,布置好以后,老乡们要瞻仰祭奠的,就让他们来这里。到下午四五点钟把他送上山去。廷忠听了很赞成,还说过后就将他的遗像挂在磨坊这里,好让全乡的人来回都能见到他,纪念着他。最后,他像想讲什么,可又不好意思讲似的,犹豫了一下,又把话煞住了。
“怎么的呀!老冯吗?糟糕!”梁正慢吞吞地来了,却装得好像是挺焦急挺伤心的样子,一边说一边蹲下来,“杜队长,让我来,你去换件衣服吧!”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就说嘛!”杜为人和善地望着他。
“木棉树下是个漩涡,人到了那里——”丁老桂这才说话,将上衣脱下把水拧干,抹了抹湿漉漉的头发。
“刚才我们三个说,是不是请道公来给他超度。我叫福生扛幡都行呀!”他望了望苏伯娘,又望了望丁老桂然后说。
小孩眼睛呆呆地瞅着,好像打破了碗,正等待挨骂的一样,不敢说话。
杜为人默默地同俞任远、张文互相看了一眼,意思是说:“这个农民可是个老实人呀!”
“小孩子知道什么,别说他了。”杜为人劝解说。
“老韦,你还信这个呀?”杜为人淡淡一笑。
“是呀!都是——”
“信不信就是为的尽我们一份诚心。”廷忠说。
“哎!你就是野种,你爸爸害我们操心,分不了田,你又来捣乱……”
“老杜,你不要说不信,人死了不念个经叫他得到超度,不是让他魂灵受苦吗?”苏伯娘说,停止她手上的动作,直望着对方。
“是你叫我们过的嘛!”亚升怯惧地扭绞着衣角。
“妈,现在不兴这个啦,鬼神这个东西,你不睬它,它也就不来找你啦。”全昭说。
“是亚升!”
“有没有鬼可不知道,”丁老桂说,“水这个东西倒是不能玩。那年我在龙州给人拉大锯解棺木。城里正开什么运动会,比赛游过龙州那条河面。有个学生,也有小冯那样年纪吧,他原来是游过来了,得了个头名,大家都为他拍巴掌。他自己也高兴得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了。当中有个人就用话激他,说是有本事的再游过去一趟给大家看,他果然又跳进水去了。游到河中间时候,头慢慢抬不起来了,当时救护的船已经没有了,等到大家去把他捞起来,已经没法救了。他就是力气用得太过了,腿抽筋,你说这是命不是?”
“是哪一个小孩呀?”有人向小孩们发问。
听了丁老桂这样一说,有人正要说什么,则丰、苏嫂、银英和马仔一帮人进来,把他的话打断了,杜为人把刚才决定的祭奠办法告诉进来的人。
金秀也俯下身来听了听,禁不住地抹着眼泪。大家也都深深叹着气。
“则丰,我们找几个人带着工具,给他找个下葬地方去吧!”廷忠说。
大家照着杜为人的做法,轮流给小冯做人工呼吸。
则丰的意见,这件事由他同别人去就行了,叫廷忠在这里料理。
小冯的脸色纸一样的白,鼻孔已经没有气了。
“不,我要亲自给他找个地方。”廷忠说,“走吧,这里有苏嫂她们就行了。”
“还有希望,快做人工呼吸!”杜为人沉着而敏捷地把小冯上衣解开,跑到他前面,按压他的腹部。
“把他送到苏民旁边去吧!”苏伯娘望着走出门去的廷忠和则丰喊,擤了一把鼻涕,眼睛淌着泪水。
随即两三个人迅速地把小冯弄到河岸上。
苏嫂说是要做点饭给大家吃,招呼银英,马仔一块走。一会伯娘剪好纸钱也走了,剩下工作队几个人,给屋子收拾了一番,然后把挽联都贴上。
“完了!”马仔作了一声绝叫。
大家把要做的事情都布置停妥以后,才对这些挽联一张一张地看起来。
大家一阵喜悦,往他那边游去。金秀抹了抹眼睛,直望着水面的浊浪。
“喏,这是全昭写的。”杨眉指着用白色有光纸写的那一张。
“来人呀!在这里了!”丁老桂在离大家十多二十公尺的地方冒起头来喊。
大家都凑来看:
马仔把孩子交给了金秀,自己也下水去了。
江水滔滔,一去不回怜君逝!
“再找!快!才一会工夫嘛,还有希望。”杜为人浮上水面招呼大家,自己又潜下水去。
匆匆花草,三春先谢增人愁!
“糟了!”丁老桂从水里冒出头来失望地喊,随即又潜进水去。别人也跟着潜下水去一阵,又上来,下去一阵又上来,都带着失望的眼光望望水面的漩涡。金秀眼泪不由自主地直掉,在岸上哭泣起来。
“唔,不错的。真是多情人说的话。”俞任远说。
杜为人和村里的人都赶到了,一个个地往河里跳。马仔把小孩一个一个往这边带过来。
“想不到你还挺会作诗呢!只是太感伤了。”
丁老桂在河中转了个弯,游到木棉深潭那里去……
杜为人惊异地打量全昭,好像是重新认识似的。
“老冯不行了,在木棉树下边,往那边游去!快!”
“这恐怕是思想没有改造过来,才保留那种情感吧。”全昭抱歉而又诚实地对杜为人低声说。
这时,丁老桂迎面赶来,金秀没有顾得跟他讲,直往村里跑。老头直奔到河边,立即纵身跳下水去,马仔已举起孩子的头往河那边岸上移动,回头见到小冯挣扎,焦急地喊:
原来全昭的祖父是清末最后一次科举的头名秀才,后来参加过同盟会,晚年好藏书、画,爱喝酒赋诗;父亲是中学校的文史教员。从小受书香的熏陶,对文学发生爱好。但当她考虑选择终生职业的时候,却决定读医科,认为做个大夫为大众直接做点有益的事业。文学,只能当作业余的爱好。
“救命呵,淹死人了!”
“看看杜队长的吧,写得不错。”徐图高声说。
这边岸上,金秀挑着水桶出来,听见叫声,又见到河里的人头和波浪搏斗。一看河边上的衣服,脸色霎时变青了,立即丢下水桶拼命往村里边跑,边呼号:
杨眉凑过去,朗诵起来:
“快救命呵!”
死了——而活在人们的记忆里,
“救命呵!”
并不可悲;
岸上的几个小孩直跺脚,齐声号叫:
可悲的是:
“老冯,你怎么啦?”马仔惊慌地呼喊。
活着
小冯被一个漩涡冲到木棉树下的地方,头发一沉一浮的……
而在人们的心中,
小篮子已经离开人头,自己漂走了。人头在水涡里冒上来又沉下,马仔排开了激浪,迅速抢过去……
却被遗忘。
“老冯沉着,看那小篮子!”马仔见小冯被急流堵住,不能冲到小篮子那地方,大声喊叫。
“杜队长,说得好。”俞任远说,“‘留皮才识豹,啼血却怜鹃’,人生一世,应该留下点痕迹才不负国家社会呵!”
马仔跟着跃身跳下水去了!
“杜队长这副挽联,看来好像是轻轻两句话,其实,分量很重。”徐图若有所思地低声自语。
小冯立时把裤子和树叶一掷,跳进水里,用尽平生气力往河的中流游去!
“昨晚请你给拟一个墓铭,写出来了吧?”杜为人并未注意他们的议论,只向丁牧问。
“快!快!糟了!”有的小孩马上又退回那边岸上,拼命呼喊。
丁牧从口袋拿出一本活页簿来打开,取下一张来说:“写了两句,没有写好,看看行不行。”
“救命呵!”
全昭一下接了过来,说:“我念一下,大家听听吧。”
“救命呵!”
在这里埋葬着的,
但是马仔这话才一落音,只听得“哎呀”一声的叫嚷,小冯回头一看,一个小孩的小篮子歪倒了!其他几个小孩都在齐声惊呼:
是一个为着救护别人,
“你替他们担心,真是‘雨过送蓑衣’,用不上。他们成天在水里玩,野鸭还赛不过他们呢。”马仔说。
而牺牲了自己的青年:
“这帮小鬼好勇敢呵,这地方水深不深?”小冯看了看他们说。
他的名字——冯辛伯,
他们过了河这边,沿着河岸往岭尾走。走不远就到另一处渡河的口子。对岸有几个十一二岁的小孩从山上采草莓回来。他们个个脱得精光,把衣服放到小篮子里,然后把篮子顶在头上,蹚过河来。
和他的崇高的品德一样,
“老爷爷,你请放心!”小冯说,跟着马仔走了。
将给人们纪念难忘!
小冯和马仔两人离开磨坊,把长裤脱了,只穿条裤衩,准备涉水过河去。丁老桂嘱咐说:“多加小心呵,刚才那么大水,把石头都冲走了,河床有变动。走一步探一步才行,可不敢同水逗啊!”
1952年4月5日
约摸两个钟头过去了。雨已停止,河水退了不少,水势慢慢平静了下来。天空露出太阳,在东边出现一道鲜明而美丽的长虹,大地是一片清新的欣欣向荣的气象。田里都注满了水,庄稼有的倒伏了,瓜棚有的倾斜了,树叶涂着一层泥沙,有的草根挂在树枝上。鸭群在注满了水的鱼塘里嬉戏,鼓着翅膀呷呷地叫。被阻的人们又在田里和道上出现了。
“写得挺好。”杜为人说。
一声霹雳过后,不久,风停了,接着就是紧下了一阵瓢泼的密雨,随后雷声走远了,雨慢慢地收敛,变小变稀了。小河却顿时喧嚷起来:山洪从上游奔流而下,混浊的黄浪卷着草根、树枝、沙石,犹如一群突奔、咆哮着的猛兽。原来窄小的河滩猛然成了一片宽阔的汪洋,声势越来越猛烈。人们和牲口都暂时被阻在对岸了,燕子们掠过水面,欢乐地在细雨中飞翔。
“我这是只能说实在的话。”丁牧说。
“下大雨的时候,雷公就爱在大树上试它的斧头,森林最易起火,我在树林里解了一辈子的木板,这种事情看得多了。”丁老桂走到门口看了看。
丁老桂含着烟斗在旁边听来听去,似懂不懂的,最后说:
外面的大风大雨正在摇撼着大地。树木、芦苇、庄稼,都在风雨里摇摆、战栗,麻雀躲到屋檐下唧喳叫唤,天空一道闪电过后,一声霹雳,立时在附近打下来,仿佛要把天地劈开来似的。随即前面不远的一棵高大的橄榄树被雷殛了,巨大的树枝倒挂下来,半边的树身露出一大块裂口。
“你们都说他这个那个的。我看他确实是我们农民的好弟兄,是不是?”老头正说的时候,门口突然拥进十来个小学生,他们拿着鲜花,拿着刚采下的红宝石似的草莓、两只金色的柚子和蜡烛什么的,一样一样地摆到灵台上。后面跟来两三个教员,把磨坊挤得满满的。
磨坊的丁老桂迎着他们进屋说,昨晚他看就是要下雨。蚂蚁纷纷搬家,好几条蚯蚓爬出地面来,门口的石头潮潮的,盐罐也出水了。“你们后生人就贪轻巧,出门不愿带个雨帽。”老头一边嘟哝着,一边吸着竹筒烟袋说。
全昭和杨眉要走了,杜为人叫她们拿丁牧写的墓铭去给石匠;另外,要她们去把小冯的东西收拾好,给他家带回去。丁牧要亲自去交代石匠,也跟着他们走了。
马仔和小冯连走带跑地向磨坊奔去。大雨的前锋已经到了,地面上噼噼啪啪地落下好大的雨点,像一面筛眼似的。一眨眼工夫,雨猛然在头上倾泼,两人拿着枫叶遮着头直奔磨坊来。
在老师的指导下,学生们在灵前进行了俯首默哀等后就回去了。老师留了下来,同俞任远他们说话。表示没有把学生管教好,才害得冯同志牺牲,感到非常抱歉。老师里头有个梁上燕,他开头发现张文也在这里,显得很尴尬,后来见杜为人和张文对他们都很客气,才敢怀着内疚的心情和张文拉了拉手说:“过去太对不起了,一时糊涂……”
太阳忽然被云彩遮住了。远远的天边轰隆隆地响着雷声,云头从东边涌上来。“快,雨要来了。”马仔说着,加快了动作。果然,南面的山峰已经被雨雾笼罩了,就像从天空挂下一匹灰白的帐幕似的,鸟雀都往树林飞来。
“知过不为过,以后好好为人民服务吧。”张文说。
一会马仔从树上蹦下来,揩了揩汗水,马上同小冯一起收拾着嫩叶的树枝。
杜为人听他们正说着话,也凑上来认真地盯着梁上燕的眼睛问:
“嚯,你倒是像个老行家,可不简单了。”
“你们两人谈什么,讲和啦?”
“不,不要。这玩意旁人是帮不了的。我们土话说:‘低头就见茅草,霎眼就成情人。’什么话,嘴巴不好说的,眼睛都能说得出来。”
“杜队长,都是我错了,老张,唔,张队长是——”
“我告诉杨眉,帮你通通气好不好?”
“你现在——”
“好也没法呀。剃头的担子,一头冷,一头热。”
杜为人严肃地正要问问他什么,他却马上接过来说:“我们学校教师现在都配合搞宣传。”
“算了,说你自己的吧。银英不是挺好吗?”
杜为人问:“你个人怎样?你同梁正是一家的吧?”
“你也没有求她呀。”
“不,他是他的。我家同他不在服内了。他这个人,就是旱天雷。唔,不了解他。”梁上燕说话吞吞吐吐。
“你不求人家嘛!”
别的几个老师跟俞任远说完话,转过来同梁上燕一起,又跟杜为人说了说,就走了。
“我才不胡扯呢,前天她不是给你补衬衣领子吗?我的衣服也破了,她为什么不给补?”
随后,苏绍昌领着几个老乡也拿了一对蜡烛、纸钱来烧,在灵前作了揖,然后同俞任远、杜为人说了说话,表示很对不起,平时没有把河道危险的地方给工作队同志介绍,本来大家翻身是好事情,结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故,真是太抱歉了。
“你别胡扯!”小冯不觉脸发红。
杜为人说:“危险的河道容易调査,只怕危险的敌人不好认识。大伙想办法快点把地主阶级推倒,大家快翻身就好。”
“我看她对你倒是一团火似的。”
“那是的,现在,我们正在搞划阶级呢,把阶级定了,谁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大家都放心了!”
“没见得怎样。”小冯不知对方是什么意思,含糊地答道。
“你现在放心了吧?”张文问。
“喂,老冯,你看金秀怎样?”马仔唱完了山歌,突然问。
“我反正是个中间,怎么也够不上地主!”
马仔说完,就像小松鼠般敏捷地爬上一株高大的枫树去了。他在树上一边笃笃地砍着树,一边吹口哨叫风,唱山歌。树林里很静,斑鸠不时叫唤几声。
“中间总是要往一边倒呀!你到底拿什么主意嘛。”
“老鹰叫雨了,可能今天就要下。我们砍他两捆枫叶就回吧。要真的下起雨来,我们可要扯着耳朵当雨帽了。”
“当然是往人多方面靠啰。”苏绍昌说,疑惑地望着杜为人,担心说错了话似的。
天空阴沉沉地铺着云层,太阳时隐时现。山鹰在翱翔、鸣叫。
“你是苏伯娘一个祠堂的吧?”杜为人问。
“我们有句俗话:‘翻风不怕冷,单怕日头猛。’这两天热得好闷人,准会要下大雨了。”马仔看了看天说。
“是。”
“你们这地方真怪,春天还没过去,夏天就来了。”小冯一边揩汗,一边在喘气。
“那,你苏家早就出个革命同志哩!”
马仔和小冯抽空上山去摘枫叶,准备后天早晨蒸糯米饭。将近十天来没有下雨,地面发干,玉米的叶子都卷了,今天天气特别闷热。一早起来,树梢、水面都是定定的,没见丝纹波动。在太阳光下,不干活,汗珠子也会悄悄地在鼻尖、额前出现。
“哎,他人死得太早了。同小冯似的,可惜呀!”
后天就是寒食节了,这地方的风俗,扫墓是在三月三举行的。扫墓那天,家家户户多少也蒸点糯米饭,带些元宝、蜡烛和白纱纸剪成的纸钱去上坟,有钱的人家带着煮好的鸡鸭,和整只猪头等三牲去祭奠;没有钱的就只买一斤半斤肉,或者拿切成方块的冬瓜象征猪肉做祭品,也算过了一个节日了。糯米饭用枫叶染成紫蓝和黄姜染成黄的掺杂在一起,捏成彩色的宝塔式的饭团。
晌午,苏嫂和银英把饭送来磨坊,廷忠他们也回来了,一起把饭吃完。又去组织些年轻力壮的来,把杠子、绳索一切准备停当,到下午四点半钟,就把灵榇送上山。
村里的人,白天忙着农田的活路,夜晚紧张地开会、划阶级、没收地主财产;有的人还要抓紧清除残余土匪和进一步挖掘武器的工作。
杜为人和俞任远他们本来是不主张扛幡的,到要起灵时,苏嫂把福生抱来了,亚升的母亲也给儿子包块白布头巾,腰上扎条白布带跑来送灵榇上山。灵榇被抬走时,大家都被一股沉痛的心情压着,有人不断地揩着眼泪,金秀扶着银英泣不成声。木棉树上一只乌鸦叫了两声飞了,杜鹃在什么灌木丛里啼哭。
季节催人,转眼就要到清明了,白色的桐花铺满了一地,瓜田里开着星星点点的金花,草莓不声不响地在绿色的刺藤上呈现着它红宝石似的娇态,玉米一天比一天长高了,花生和甘蔗也长出了新叶,田野里披上嫩绿的春装。布谷鸟日夜催人,是农事正忙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