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你多少回,就排不上你的时间表嘛。”杨眉撒娇地盯了对方一眼。
“这情况很重要,你应该早点汇报。”杜为人作了赞许的责备。
“我看这个问题要多下点本钱,早点突破它。我找个工夫亲自同她谈一次。”
“老杜,我看有点苗头了。”区振民高兴地说。
“今天晚上就谈吧。”区振民说。
杨眉说:“我后来找个机会跟她上山割茅,把我们解放军的力量和我们优待俘虏的政策都讲了,希望她动员丈夫回来。当时她推托说不知他跑到哪儿去了,找不到。过几天她又问银英,工作同志的话实不实在,杜队长是不是也是这样说过。”
“今晚还得赶写这次斗争大会的报告,省委贺书记来电话催,指定要我亲自写。你先找她谈怎样?”
杜为人问:“你们怎么答复她啦?”
“试试吧,她恐怕是要听你的话才放心的。”
“我看也是有这一点。”杨眉说,“有一回银英去找她,回来对我说,她问:工作队到底住多久,国民党真是回不来了吗?后来又问,山上那些人要是回来,人民政府会不会饶过他们?”
杨眉又谈了谈其他一些零碎事情,就从队部走到村头来。
“这些人主要是变天思想没有解决。”区振民说。
现在是春光明媚,鸟语花香。村头像在一块娇绿的地毡上,织着花色缤纷的图案。梨花谢落了,树上披上细嫩的绿叶,桃树也在绿叶中结了小小的发青的果子,芭蕉换着新嫩的阔大的叶子,竹丛挺起没有脱箨的竹笋;野地里铺着银色的金英、粉红的杜鹃花,鹰爪兰散发着浓烈的香气,蜜蜂在花丛中嗡嗡喧闹,鹧鸪远远地传来求偶的呼唤,斑鸠在森密的橄榄树上不时唱着咕咕的悠长而安逸的调子,画眉躲在龙眼或荔枝树上尽情地唱它的快乐的曲子。一场春雨过后,田垌里注满了水,新插下的秧苗,给田里添了新的生命,有节奏的水声从小溪流过……
“先不点她这个好一点。你这一点,她就要往回缩了。”杜为人说。
“春天的乡村真是美呀!”杨眉一边走一边想。
杨眉一边扭着手绢,一边接着说:“我问过她,那个罐头哪里拿来的?开头她很尴尬,支吾了半天才说是日本投降那年,救济总署发的。”
“杨眉,你来一下!”
“好长时间没有音信,可见原来是有音信的了。好长没有音信恐怕是不确实的。好吧,你说吧。”杜为人又对杨眉说。
杨眉抬起头一看,见全昭手上拿着信摇晃,正在向她走来。在她旁边还有小冯。杨眉看到信,急忙跑到他们跟前。全昭却把手往后一缩,意味深长地瞅着她的眼睛,叫杨眉怪不好意思地红了半个脸。
杨眉有点不好意思,脸上泛红,尽扭着手上的小手绢。
“你看,”全昭把信当着杨眉的脸晃了晃,说,“不请客不给。”
“看,我们同志工作热情很高,就是不够细心,只满足于估计、大概不行啊。”
“不请客也行,那就把它公开,全昭把它朗诵!”小冯把自己的信看完了以后,也凑过来说。
“没有问她这个。”
“拿来给人家吧。”杨眉几乎要哭的样子。
“到底多长时间了?”杜为人问。
“哎哟,你这个急性鬼。”全昭说,往脸上划了两下,撅着嘴,羞了对方,然后把信给了她了。
杨眉说,她同银英两人找过赵光甫他老婆两趟,对方说话总是半吞半吐的,说是好长时间没有听到丈夫音信了。
杨眉急切地把信接过来,先把从朝鲜来的那一封用心把它拆了。全昭留心瞅着她的眼睛。见她的眼睛逐渐流露着淡淡的失望,从失望又慢慢变成气恼,最后赌气地把信纸卷了卷塞回了信封。
“怎么啦,匪属工作做得怎样?”杜为人让廷忠走了以后,转望着杨眉问:“这回要听你的了。”
“还有一封呢!也是给你的嘛!”全昭提醒她。
正说到这,杨眉进来要汇报。廷忠起身告辞,区振民叫他把包袱拿回去,他怎么也不肯拿就走了。
“不想看了。”
廷忠说:“今晚,同则丰他们商量看。”
“拿来公开吧!”小冯又开玩笑地说。
“那,你看怎么办?”杜为人反问。
“拿去!”杨眉把没打开的信塞给小冯。
“村里谁是地主都明摆着哩,跑不了。就是几个跑上山的土匪不肯下来,留着倒是祸害。”
小冯拿过来一看,是王代宗的笔迹,不禁又诧异又冷淡地说:“是他的。”接着转对全昭说:“请你天才的音乐家朗诵我们诗人的杰作吧!”
廷忠觉得这两位正副队长也同小冯一样,把自己当做自家人,不觉心情舒畅,爽直地答道:
“你什么时候学会骂人呀?别冲昏了头脑吧!”全昭抢过信来,又交给杨眉。杨眉不接。“叫小冯看吧!”
杜为人问:“你看这个村还有哪些地主、坏人?”
小冯真是拿过信来:“我可不客气了,听着吧。”他打开信念起来:
区振民把东西又照原样包好,顺便告诉廷忠,今晚开个积极分子会,要他也参加。开会的地方等则丰安排好了再通知。
“我——”小冯念了一声,不禁诧异地说,“这哪里是信,简直是诗嘛。听着,我念我们诗人的杰作了!”他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喉咙。
杜为人说他做得对,这就表示跟地主一刀两断的决心。人的觉悟有先后,迟早都值得欢迎。这些东西,照原来宣布过的办法,归他自己拿回去,反正东西是地主剥削穷人来的赃物,现在是物归原主。
全昭笑了笑,催小冯快念。小冯又干咳了两声,念道:
廷忠说着,又从胸口的小袋子掏出一个小纸包,那是刻着图章的金戒指,交给了杜为人。
我是一条笨拙的春蚕,
“都是福生他妈,贪小便宜,接受人家的。前回杜队长同我谈,我就怕说出来。不想覃俊三因此杀人灭口……”
吃的是败叶,
廷忠抬起头来,用袖口抹了抹眼,才说:
吐的是缕缕的金丝;
“没有什么问题嘛,都是地主把我们穷人坑害的。”杜为人这样安慰着廷忠。
束缚了自己,
杜为人轻轻地拍他的肩膀,劝解他。区振民把包袱解开一瞧,里头是一匹蓝靛染的土布,布面经过捣衣杵在石砧上捣得又平又亮。是这地方的农村妇女自织自染的一种传统棉布。另外,还有两个小小的布包,一包是一对绿黑掺白的玉镯,另一包是一对金耳环。看了这些,区振民和杜为人又互相看一眼,然后看了看趴在桌上的人,杜为人不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装饰了别人!
廷忠坐下来,把头埋在胳膊里,趴在桌上伤心地哭泣:“我……对不起你们两位队长……”
“怎样,这首杰作?”小冯望了望两位听众。
区振民温和地说:“怎么回事?同我们说吧,这里没有人。”
“个人主义的呻吟!”全昭说。
廷忠的神色既不好意思又很难过的样子,嘴唇发抖,讲不出话,把包袱送到杜为人面前。杜为人愣了一下,机械地把东西接过来,放在桌上,和区振民互相看了一眼。
“我看他,就是赵三伯讲的:白耳朵的公鸡,阉不变。”小冯说。
区振民回头望见进来的是韦廷忠。他手上抱着一个拿土布包着的包袱。
“别提他了,讲起来我都怕嘴巴脏。”杨眉带着轻蔑的口气说。
“不见得,要打起比方来,则丰是杨柳,容易种得活,根基不一定扎实;廷忠倒是一株松柏,经得起风吹雨打。看,正说曹操,曹操就到。”杜为人的座位正对着门口,看见有人来了,用高兴的眼光迎着进来的人。
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全昭问了杨眉,才知道朝鲜的信是她的爱人把她看成小姐,却把自己夸耀成英雄,这就未免伤了她的自尊心。全昭劝她别背包袱吧,进步落后是客观存在的事实,谁也否认不了的。人家说了几句规劝的话,也是为了自己好嘛,何必怪别人误会呢!说着说着,杨眉才高兴了。
“他,人老实倒老实了,就是软。”区振民说。
“你的信又是谁给写来的?”杨眉问。
杜为人说到这,区振民有所领悟,点了点头。杜为人接着又说:“依我看,廷忠比则丰扎实。”
“不是什么信,是个贺年片,没有姓名地址,你看吧。”
“就是啰,他为什么不察觉呢?我们的教训太多了,凡是没有经过考验的人都要有点保留才好。以后,要提防他与何其多的微妙关系。听管磨坊的丁老头说,他出去当差就是何其多搭的线。当然,现在没见他们之间有什么动作,他工作还肯卖劲,就让他走着瞧,也不能疑神疑鬼。不过,这人不能不信,也不可尽信。”
“别来无恙否?”杨眉念出声来,“嗨,就是这么一句,真别致,什么人那样多情呵!”
“没有。”
“给我看!”小冯伸过手来要。
“他同你谈过赵佩珍的问题没有?”杜为人问。
杨眉把手一缩,说:“我们都公开了,你的为什么不公开?”
“你看他会不会是装假呵?”杜为人在区振民的讲话当中插了一句。接着说:“老区的话原则上是对的,不过,对具体的人要作具体分析。梁正这个人,是贫农成分,却在旧军队当过下级军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他一直同赵佩珍在一道工作,为什么没有一点警惕呢?”
“那还不容易,有兴趣看去!”小冯说,把信给了她们,说是在“燕京”做青年团工作的一个朋友给他写的,其中说到他们学校三反的事情。运动当中他们学校反出一个与美帝国主义有关系的反动组织来了。黄怀白是其中关系人之一。
区振民认为根据长岭经验:岭尾村的盖子之所以没有打开,群众未能充分发动,这里头就是领头拉缆的人劲头不足。当然,可以从长岭调一些人去支援,不过,来龙斗不过地头蛇,没有本村的人总是玩不转的。只有从矮子里挑高个,没有更理想的人就让梁正试一试看。他家庭是贫农,人,可以变坏也可以变好。比如花心萝卜,流里流气,不正派,但斗争覃俊三时候,表现也还积极。
“难怪他总是和别人不一样,阴阳怪气。”杨眉说。
经过斗倒了覃俊三,长岭这边的群众是发动起来了。岭尾那边还是一壶温吞水,不冷不热。杜为人和区振民商量,要在工作队中总结这次斗争经验。
“不堪设想!”小冯说了一句黄怀白的口头语,把杨眉和全昭给逗笑了。
这以后,他参加处理覃俊三财产工作,外头活动多了,家务顾不过来,苏嫂看福生没人照顾,把他带去给伯娘,让他在伯娘家过。
全昭回到苏嫂家门口,见钱江冷在那里等着,手上拿一本《苦难的历程》的第一部《两姐妹》。说是她要到南宁去参加全省土地改革展览会的美术工作,明早就要走了,把书还给全昭。还说原来许过愿要给她画像的,未能兑现,很遗憾。只好等土改结束了,等她带上模范奖章再画了。
“我这个人做事不干就不干,要干起来,就是要实实在在,说到做到,不会变心。”
“钱大姐你别开玩笑了。讲正经的吧,除了你,还有谁走的没有?”全昭问。
廷忠开完了大会,整整躺了一天,过后就同大病初愈的一样,精神开朗一些了。见人也敢抬起头露着笑意打招呼,好像心事单纯的小伙子。大家都说他有点儿变了。一天夜晚,他同冯辛伯聊天,说道:“小冯,你同杜队长开导了我,自己越想越有道理。我穷苦人家,受苦受气,那样不都是地主老财害的,有什么见不得人嘛……”小冯对他说,想通这个道理很要紧,但是,必须要有行动,同贫雇农弟兄一道,积极参加斗争。不但把覃俊三一个人推倒了就完事,还得把所有的地主,把它的阶级都消灭了,贫雇农才算真正翻身了。
“还有我们的宝贝黄教授,不过——”钱江冷说到这里,回头看看,怕谁听了去似地压低嗓门说:“杜队长告诉我说,他是学校来电报要回去的。三反运动有问题扯到他。另外,我们的‘骑士’王代宗也得回去,他管‘膳团’的事情也露了馅了。对不起,我得回去收拾东西了。”钱江冷说完就走。
现在,每天不断有人来找工作同志诉苦、报上当,揭发地主恶霸的罪行。
全昭望了望她的背影。翻翻手上的《两姐妹》,里头夹着一张金色的鹰爪兰花瓣。
长岭乡经过斗争覃俊三以后,群众觉悟大大提高了。从前认为自己过去受的苦楚和冤屈讲出来丢人;现在都知道那是地主给农民肩上压下的石头、脸上抹的灰,是地主给灌的一肚子的苦水。从前以为农民的贫穷、地主的富有都是天命注定的,不敢怨天尤人;现在对这种迷信开始怀疑起来了。原先受压抑的情绪犹如早晨的露水,随着阳光的出现,逐渐消失。
“她没有读完!”全昭不觉低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