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忠和小冯都慌了。
她反复说着这样不连贯的胡话。
“水!给我……喝!”病人又叫起来。
“不,我不……要,你——”
没有开水,廷忠先把剩下的米汤给她喝了。小冯想起挂包里还有退热的药片,拿来给病人服下了两片。一会儿,病人稍为安静了一些。
“不,我……我不要……你……为什么逼……”
廷忠问小冯她今天在家的情况。
半夜,廷忠同小冯去则丰家开完会回来,韦大娘体温已经很高,说着胡话:
她早上到河里洗衣服,出去不多工夫,小冯自己也想起衣服脏了,换了下来拿去洗。他到河边时,见赵佩珍正跟她说话。小冯躲开她们自己到另一个地方去洗。回来,他问她,赵佩珍同她说些什么。她直摇头什么也不肯讲。小冯也就不好追问。但看她神色挺愁,懒懒的,不像平时那样爱动弹。
一会儿,小冯挑了水回来。她把饭煮熟,自己不吃就躺下了。
廷忠听了满肚子的狐疑:“真背时!”深深地叹息一声。
“没有什么,头晕。”她动了动没有血色的嘴唇,低声细气地说。
第二天早上小冯去叫全昭来给大娘看病。病人已经清醒一些了,全昭给她量了体温,三十八度四;按了按病人的额头,叫她伸出舌来看了看,舌苔厚些,又把了把脉,不见得怎样,诊断是感冒了。叫小冯再给她吃两片APC看看。
“看你气色不好,哪里不舒服吧?”廷忠问,用怜惜的眼光看她。
廷忠和小冯见病人好些了,就趁着这两天地土还不太硬,要把花生抢种下去,吃了粥就去跟马殿邦借来一只黄牛,上地里种花生去了。晚上回来很迟,到家时,已经黄昏,福生坐在门口见到父亲就说:“妈妈肚子痛,没人煮饭。”廷忠进房里看老伴,问了问。大娘呻吟着说,早上吃了药片,出了一身汗,头倒是轻了些。晌午以后,肚子开始疼起来,肚里的小东西要往下坠。廷忠急得没法,心想,是不是再到神树烧一炷香,许个愿,只望神明保佑病人平安过去了,秋后就给烧个纸钱,挂个匾。……但是,近来听工作同志再三再四地讲,神树灵不灵验呢?心里不免也怀疑起来。
廷忠回到家,见韦大娘还没煮饭,脸色苍白,有气无力,眼睛无神。
晚上,吃饭时候,小冯去找全昭,不巧,她去岭尾找杜队长请示工作去了。
日头快落山的时候,廷忠和则丰每人砍得两捆毛竹。廷忠还弄到一根弓一样的树干,拿回家准备做牛轭;则丰却捡到不少草菇和木耳,把装柴刀的竹笼塞得满满的。回到村边,大家见了都说他们真能钻,上山总也没有空手回来过。
半夜,病人越来越叫唤得厉害,福生也给闹醒了,全昭从岭尾回来听说小冯找她,马上同苏伯娘和马仔过来给病人看了看,问廷忠,病人肚子里的小孩几个月了。廷忠也不大清楚,病人说快半年了。
“我老婆肚子一天一天大了,母牛又下崽,好事都凑一起,真不走运!”廷忠还是愁闷地边走边说。
“小孩能不能保得住?”苏伯娘惊疑地问。
“你还用旧皇历来看新年月,可不灵了。干吧!日头已经偏西,我们再砍一捆就回。我家里还有点粪没有送到地里。”则丰掷了烟头,站了起来。
全昭请男同志们避一避,检查了一下病人。随即出来对廷忠说:“小孩保不住了,要小产。为了保护大人的安全,要马上送到医务所去!”
“你的脾气还是没有改,总是那样冒冒失失的。不要又是蜜糖拿不到,先叫蜂给蜇了。”廷忠掉过头来,打量着这位童年的伙伴,好像新认识似的。
“把病人送走?哪能呀!亚昭,你真是女孩子不懂事。有这样身子的人,是不能出去见水过桥的呀!那是犯忌,不行!”苏伯娘急切地阻拦住全昭。
“你到底怎么想的?干吧,至大芭蕉叶。”
“要人抬也是个问题,半夜三更——”小冯表示有点畏难。
廷忠正想着,一时说不来话。
“怎么,你怕困难?救人要紧!”全昭瞪了小冯一眼。
“要说从前,当然你要怎么着是困难啰。可现在,有了人民政府、共产党给穷人撑腰,还怕这怕那就不对了。父仇不报枉为人!我现在,什么也不管。”则丰注意看对方的脸色。
廷忠也感到为难,向全昭问道:“能不能不去?要去,病人又不能走,还得找担架……”
“不怕,又能怎的?”
“反正要快。”全昭说。想一想,立时果断地说:“这样吧,谁跟我去医务所走一趟,把医生和动手术的一起请来。”
“我看你太怕事了。”则丰说。
“我跟你去!”马仔说。
“别提它了。”廷忠说,很不愿触动那点伤疤。心想:“事情是不是命中注定?要说不是,怎么又偏偏那么巧?”
“走吧!”全昭说完就走,马仔向小冯借了电筒也跟上去。
“我看就不容易过。你说这二十多年我们多奔波劳累呀!老兄,如果你父亲那年不挨那个冤枉,你恐怕不会这样倒霉,玉英也不至于守寡。”
苏伯娘看他们走后,望着廷忠说:“福生爹,我看拿炷香到神树去许个愿吧!”
“是呀,就在那个地方。”廷忠活泼起来,“真快,一转眼二十多年了,一世人真容易过呵!”
病人又是一阵撕裂着夜空的凄厉的叫喊,让人的心又都紧缩起来。
“你记得吧,我们就在那个地方,”则丰指了指杧果树附近,“烧草木灰,拿到一窝野蜂蜜。”
夜已深沉,远远传来几声狼嚎。
晌午,两人各砍了一捆毛竹,就便在山脚大树荫下歇了一会儿。天气闷热,要下雨的样子,鹞鹰在空中盘旋。则丰卷支纸烟,慢慢地吸着,他望望面前那株郁郁葱葱的杧果树,不觉想起他们那时放火烧野蜂的情景。
天快亮的时候,全昭、马仔和医师赶了来,一进屋,大家都已经愣在那里,好像木雕一样,小冯马上背过脸去抹着眼泪。全昭招呼着大夫走进卧房。伸手到病人头上一摸,仿佛触了电流,立刻缩了回来,一切都像凝结了似的。她同大夫退出卧房,在朦胧的微明中,望了望廷忠。他抱着脑袋坐在小冯的床上,就像是成了化石一样。
他们就这样边谈边走。到了山里,则丰仍不放松,继续鼓动着廷忠。廷忠还是沉沉闷闷,仿佛阴晴不定的天气。
“怎么会那么快就——”全昭以疑惑的眼光望着大夫。随即把病情向大夫说了一遍。
廷忠不作声。
“按常例是不那么快的。”大夫说。
“怕什么?”
一会儿,全昭把苏嫂、杨眉、银英都领了来,帮助廷忠料理后事。
“我倒不是怕变天。”
苏嫂说,必须按老规矩先给死者做最后一次沐浴,换件干净衣服,然后再抬到外屋来入殓。杨眉怕看,不敢接近,银英只帮烧水什么的;则丰和廷忠去借了斧头来,自己做棺木;马仔去折准备给死者沐浴用的桃叶。
则丰说道:“工作同志是毛主席派来的。人家来了,不要我们一针一线,你的孩子还不是人家治好的,也不要我们一个铜钱。这还不能相信吗?我看八九成是信得过的。我就看,眼前该怎么干就怎么干,至大芭蕉叶。万一国民党能回得来的话,我们就跟解放军一道干,你看怎么样?”
大家分头忙了一阵。苏嫂等到烧好了热水,放进了桃叶,找个木盆来,舀了一大盆水,然后端进房去。不一会儿她手上拿着一个小布包,异常疑惑地跑了出来,叫大家看,说是从死者的腰带解下来的。这时,赵三伯刚好来到门口,见大家都抢着看是什么玩意,也凑上来看了看,随即说一声:“麝香!”
廷忠把这些日子来,小冯跟他说的,和他自己想的都说了。
“呵!”大家齐声惊呼起来。
“他说是说过一些。”
“一定是谁下的毒手!”则丰说,眼里迸出了仇恨。
则丰看了看他,一会儿,反问道:“小冯还没讲给你听吗?”
大家又都愣了。
“你们打算怎么搞法?”廷忠问。
“大伙想想,村里谁能有这东西?”全昭望着大家。
“人家都指望你出把力哩,因为你在他家住的工夫长,清楚他的底细,跟捉鱼时一样,你不夹住鱼的腮,它又会滑走,是不是?”
“那还用问,没有两把收租大秤的人家,谁有这玩意。”赵三伯说。
“一个人一个心眼,不会都同我一个样的。”
“福生,”全昭灵机一动,抱起福生来问,“昨天谁来找过你妈?”
“大家要都同你一样,谁来‘拉头缆’呵?”
“赵姨娘来过,她还给我一块红红的糖球。”福生说。
“反正有你们闹就行了,我来不来也不碍事。”廷忠听则丰说要他参加斗争的话答道。
全昭马上把福生交给杨眉,将小布包拿到手里。想了一会儿,眼睁睁地望了望大家,最后说,她要同小冯去岭尾村找杜队长,等她回来再入殓。
第二天,则丰来邀他一块上山砍毛竹来编鱼筌。则丰一路走,一路同他谈,问他对覃俊三怎个看法。他就说,覃俊三为人阴险、刻薄,手段毒辣,这点,谁都看到的。但是,自己住在人屋檐下,焉得不低头,有话也不好说。则丰说,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一趟春水一趟鱼,往后的日子不由他们“话事”了,怕他妈的屁。
廷忠和则丰听见是赵佩珍来过,都站起来,被这意外的事件震惊了。廷忠恨恨地咬了咬牙,但是没有说出话来,则丰见全昭同小冯要走,不放心,叫马仔回去扛一支枪同他们一起去。
“……不过有些事情,怎好说出口呢?……”廷忠翻来覆去地自己跟自己嘀咕,把事情掂了又掂,拿不定主意。
杜为人听了全昭和小冯的报告后,交代区振民:叫李金秀留意赵佩珍的行动,不让她跑掉,晌午,要李金秀把她请到长岭来开会。跟着,立即同全昭他们赶到长岭来。赶到时候,尸体已经被安放在原先小冯的床铺前面的空地上。四块白木板拼成的棺木搁在旁边。福生的头上缠着一条麻带,廷忠一脸的愁云。
韦廷忠听了杜队长的报告以后,心情更沉重了。这一番话,上一回杜队长曾经同他开导过。当时他以为事情不一定是非这样办不可,能拖就拖吧,反正覃俊三罪恶也不止害他一家人,让别人出面去揭发、斗争就行。该倒的,少他一个也会倒。不想事情越来越逼人,你不说将来他自己认了,岂不是倒反将自己给卖了?自己不敢一刀两断,总还有一根绳子抓在人家手里,即算覃俊三他不说出来,自己心上搁着一个东西,也不安然……
工作队的同志们陆陆续续都来了。钱江冷不敢走近去看尸体,只在门外伸着脖子瞧,对福生表示十分怜悯,从口袋掏出两三块最近才收到的巧克力糖。黄怀白含着烟斗听着苏嫂讲话。
贫雇农找工作同志的越来越多了。有的是来报告,地主放在他家没有要回去的耕牛;有的是来坦白,一时糊涂,为地主收藏布帛;有的是来揭发,别人与地主有暗中来往;马殿邦也来声明,他与覃俊三合伙开的油榨,覃俊三的那份股本还在他那里。
杜为人把大家扫视了一眼,问道:“大家都见到了吧,这是什么问题?”
小学校的教员配合工作队的同志,根据杜队长报告的精神拟了标语,画了地主阴谋花样的漫画,到处张贴。钱江冷也积极起来了,一面指导着别人画,一面也拿竹枝当做画笔,在道口的墙壁画上大幅壁画,揭露地主剥削农民的嘴脸,描绘农民团结起来的英雄气概。
“敌人的心太毒了!”钱江冷说。
这一番话,无疑是一场大雷雨,整个村庄都浮动起来了。
“不堪设想!”黄怀白往鞋底敲敲烟灰。
这一决定,使工作同志都异常兴奋,认为这一下可找到突破口了。各人分头去找各人的对象,把政策、方针讲给他们听。晚上,召开一个村民大会,杜为人作了动员报告。他把地主、土豪、恶霸给广大农民造成的悲惨景况的典型事例,一件一件地公布,又一件一件作了分析,指出这些都是由于地主阶级封建制度的必然结果,揭穿所谓“富贵皆由命,半点不由人”的谎言;接着,指出最近地主恶霸所玩弄的花招,暗中搞抵抗的阴谋,列举种种具体例子;最后号召贫雇中农团结起来,实行同地主分家,划清敌我界线;宣布报上当的政策。
杜为人又望了望所有的人:“怎么办?大家说说!”
最后,杜为人就这样决定:要在群众中普遍揭发地主耍的花样,坚决打退他们的进攻;号召贫雇中农同地主分家,普遍发动报上当。宣布凡是地主私藏、赠送、贿赂的金银财宝、洋纱布匹、衣服、家私等等,不论是谁家,只要自动地报出来,不但没有事,东西都归他所有。
所有的人都不作声,静静地瞅着这位队长,像战士等待指挥官发号令,像学生等老师来解答难题,像病人等待大夫的诊断。他这些日子来,几乎是每天才睡上三四个小时,白天又同这个谈、那个谈;不开会时,就到地头去同老乡一道干活。人虽然显得消瘦了,却有一股坚毅的神气,谁也摇不动似的。
“这倒是经验之谈。”徐图点点头,由衷地赞成。
“把杀人的凶手挖出来,要他偿命!”则丰掷掉烟头站了起来。
“不要急,叫则丰去找他多谈几回,启发开导他。这些老实人要拿出事实来叫他们看到了才会跟上来。只要他一跟上来,后头很多人也都会放开手干了。对他们这号人要特别耐心。”杜为人说,好像是十拿九稳似的,“另外,中农方面也要稳住他们,把他们拉住。马殿邦怎样?还有苏绍昌,把这些人都团结在贫雇农周围,才可能彻底孤立地主,最后把他们打垮。”
则丰的话表达了大部分人的情绪。大家又都望着杜为人。仿佛说:“是呀,一定要这样才解恨,杜队长你说呢?”
“还是在摇摆。”小冯说。
杜为人目光炯炯,斩钉截铁地说道:“老乡们,这不是韦大娘她短命,也不只是廷忠一家的仇恨,而是地主阶级向我们农民的挑战。尸体暂时不能埋。我提议把她抬到农会去放着,叫全乡的人都来参观。这不是只是叫大家来瞻仰遗容,表示哀悼。当然,韦大娘年纪轻轻的,正是当家立业的好年月,突然过世了,谁不痛心!但是,我们应当让乡亲们看到地主的毒辣、阴险。要大家合力同心,向地主讨还血债!不过,这还得问廷忠哥同不同意。”
大家的视线跟着集中在小冯身上。
“同意嘛!”则丰代廷忠搭腔,回头看了看他。
“这几天他态度还没有什么进展吗?”杜为人向小冯问道。
“我没有二话,杜队长怎么说就怎么办!”廷忠说,口气很坚决。
全昭不等小冯把话讲完就抢着说:“廷忠敢不敢出来,关键在他老伴。”
他现在像醒过来了的醉汉,像放下了担子的挑夫,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明朗、坚定,精神振奋,仿佛是临阵被鼓舞起来的战士。乡亲们看他,仿佛是当阴霾的天气忽然变成了晴天。苏嫂用惊喜的目光和则丰互相交换,小冯也禁不住泛着微笑,好像算对了一道题,全昭不觉流出了喜悦的泪水……
小冯听了杜队长说话之后,说道:“长岭这里,廷忠是个关键人物,他要敢挺出来,——”
“对!就这样干!我们要为受冤枉的兄弟姐妹申冤!”杜为人鼓励了廷忠,也鼓动着大家。
杜为人在岭尾村住了几天,现在才过长岭来。一来就连夜找全昭、小冯和徐图他们来汇报。他对全昭说的在松林里发现的情况特别重视,认为这证实了苏嫂隐隐约约所说的话是有所指的,也证明了他同区振民对敌情的估计不错。最后,认为长岭已经有了苏嫂、则丰做骨干,比岭尾容易突破,先从长岭进攻,然后影响岭尾。岭尾群众看来还被梁正和赵佩珍蒙蔽,但是一时还拿不到什么把柄,盖子还不好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