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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章

“什么?”韦大娘不肯抬头。

“大娘!”全昭憋不住,走到她身边,亲切地叫了一声。

“那个地主婆刚才来同你讲了什么?”

“得多少呵,才一点点。”韦大娘生怕人家问她这个那个露了马脚,说完立时又捡树枝去了。

“没讲什么。她来找药。”

韦大娘尴尬地想了半天也找不出话来同苏嫂她们打招呼。倒是全昭来得机灵,深为关心地问:“大娘,今天是你看‘牛轮’呀,你捡的柴禾可不少哩!”

“我们穷人应该是一条心,别听地主的话,他们嘴巴讲得甜,肚里却藏着刀呢。”

突然有脚步声来了。接着来了苏嫂和全昭,两人挑着粪筐,上面捡有半筐松果。她们抬起头看见韦大娘和三姐两人愣在那里,全昭不觉吐着舌头,用眼睛问苏嫂;苏嫂也用眼睛示意,叫她别声张,咳嗽了一声。三姐用着敏捷的动作弯腰去拾起那小布包,故意提了提裤带,懒洋洋地自语道:“这地方找不到那种草药,我得走了!”说完,盯了韦大娘一眼,意思是说:“你可不能讲出去呵!”却不敢同苏嫂和全昭打照面就走了。

“她刚才把什么东西丢在地上啦?”苏嫂直截了当地插进来就问道。

“我怕,不敢要,三奶奶你拿回去吧!”韦大娘很固执,把小布包轻轻地抛弃在三姐的面前。

韦大娘看了看全昭,难过得两手捂着眼睛哭了。“你们为什么那样逼我!”她委屈地抽泣。

冰冷的手缩了回来,冰冷的目光逼视着她惶惑的脸色。

苏嫂不禁愕然,感到抱歉。全昭抚慰她道:“我们没有逼你嘛,什么也都为你好,为我们穷人翻身嘛。”

“我不能要。”韦大娘说了话,把手上的东西塞回那只冰冷的手。

“大娘,你也知道,我们姓苏的和你们韦家两代人都是受覃俊三的害,我们还有谁叫谁过不去的。你姑妈同我是同辈人,她最明白我们的事,她不是跟你们说了吗?”苏嫂说道。

这时韦大娘想起很多事来:想起在覃家的那些日子,想起覃俊三魔鬼一样的丑脸,想起福生,想起姑妈那天说的话,想起小冯说的“地主就是吸农民的血养胖自己,一定要同他们算账,要回自己的钱财!谁上过地主当的,讲出来就是光荣”等等。她越想心越烦乱,像一锅滚沸的粥。羞惭、惊惧、怨恨和焦心等等都混在一起,说不上什么滋味,想拔腿奔开去,可是,两只脚又叫钉住了似的。树林外面,远远地传来山歌声。

韦大娘抹了抹眼泪,又看了看身边的这两个人。她们都那样诚心诚意地注视着她。

“事情都过去了,两人的事自己不讲出去,谁知道。我也不是那种拈酸吃醋的人,只要以后两家人平安无事就好了。”随即从她腰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来,塞进韦大娘的手里,韦大娘不愿拿,却被对方强迫握住。

“你同我们说吧,那个地主婆来骗你什么话?”全昭又恳切地问。

韦大娘听到提起福生,像挨扎了一刀,心口悸动一下,脸羞得通红,两只膝盖直打战战,站都站不住似的。三姐走过来,扶着她肩膀轻声细气地说:

韦大娘咬了咬嘴唇,下了好大的决心才说道:“她要给我两只金戒指,我不要。”

“我这儿带来两只戒指,你带回去叫福生的爹拿去换现钱,买只牛来使唤吧。别的东西不能给你了。你可叫他不能跟人家嚷嚷,不然人家把事情全端了出去,谁的脸面都不好看。福生,他——老爷是挺关心……”

全昭同苏嫂心上像落下块石头似的,互相看了一眼。

韦大娘弄得更窘了,脸面热辣辣的,突然傻了一样,站着不动,拿手去揪着树叶。一只小牛犊找不见牛母,走过来哞哞地叫唤。

“她给你戒指,要你帮她做什么吧?”苏嫂问。

“你告诉廷忠,千祈不要跟人家瞎嚷嚷。反正我们两家的事,你心里都明白,要讲出去,谁都不好见人。”三姐歪个头来,瞪着狡猾的眼直盯着对方的眼,意思是说:“你说不是这样吗?”

“她叫我告诉亚榕他爹,不要跟人家一起嚷嚷,别同覃家闹事……”

韦大娘没作声,心想:“原来她是来找我讲这个呀。”

“好。大娘,你做得对!”苏嫂安慰了她。

“他们这样一闹,我们什么也难保得住了。我们知道你家为难,可是现在明的东西不好给你们了。”

韦大娘好像放下担子,心情顿然舒坦了一些,向这两人默默地点点头。

韦大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三姐见对方不言语,又说道:

当天晚上,三奶奶来到小客房。覃俊三拿下他的老花眼镜,合上一本什么书,上下打量着进来的人,好像隔了好些时候不见似的。三奶奶这时把蓝士林布罩衫脱了,上身是一件紧身的紫缎棉袄,下身是一条天蓝色的裤子,拖着一双绣花的布鞋。

“则丰、苏嫂他们要跟覃俊三算账、申冤。”三姐说。

“怎么样啦?”覃俊三看小老婆这时候还打扮成这样,已经有点不高兴,又见她慢条斯理的,更加不耐烦起来。

“他们闹些什么呀?”韦大娘所想的显然与三姐不是一路,她以为自己的男人同苏嫂沾上不三不四的事情,希望对方能讲给她听。

“不行。”三奶奶一屁股坐在“老鬼”旁边,眼睛瞟着他。

“他们现在白天黑夜都在一起鬼鬼祟祟的,你好像还蒙在鼓里?”

“怎么不行?”覃俊三显得凶狠和不耐烦了。

“没有。”韦大娘摇摇头,马上使劲拉出一根树枝来,把它折断了。

“你听我讲嘛。”三奶奶摇了摇他的肩膀,正要撒撒娇,对方却态度凛然,像个金刚,三奶奶不觉把手缩了回来,望着桌上的灯说:“她不干!”

“她同廷忠商量的事,廷忠没告诉你?”

覃俊三不动声色,好像这是在他意料中,不足为怪的了。三奶奶唯恐触犯这个活金刚,提心吊胆地把今天她同韦大娘打交道和后来遇见苏嫂的情形一一报告给他听。

“别的不知道,苏嫂的事总该知道的吧?”三姐死死地盯着韦大娘的眼睛。韦大娘听说到苏嫂,心动了一下,眼睛愣愣地,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我看呀,亚桂也叫人给唆坏了。”最后,她表示了自己的判断。

“你问我那么些,我哪里去知道呵!”韦大娘既为难又不耐烦。

覃俊三还是不动声色。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灯下有一只灯蛾在乱扑。

韦大娘觉得同这位三奶奶在一起很不自在,赶紧捡自己的柴禾去了。三姐却不肯放她,尾随着她问这问那:打听小冯到她家来平日都同她们讲了些什么;则丰和马仔都告诉了工作队什么事情;还问苏嫂是不是要把她丈夫受害的事都算在俊三的名分上。

天仿佛要下雨,远远地响着雷声。

“你也学会找药了?”韦大娘惊奇地说,瞟了对方一眼,对方不觉耳朵都红了。

“亚桂这个贱骨头,可得小心她哩,我们有的事情,把柄都在她手上,要在她的口里漏了出去可就穿了底了!”三奶奶补充申述她的见解。

韦大娘见她在这里突然出现,不免纳闷,她问这问那,一时也不好说什么。三姐却挺会察言观色,马上主动地告诉韦大娘说,她是来给老鬼(她指的是覃俊三)找一种什么草回去配一服药方。

“还要抓住她,不能让她跑了。”覃俊三终于凶狠而决断地说,随手用笔杆将灯蛾弄死了。

“没有牛,怎能种地呀?我们家的牛也都放给旁人了,说不定再也拿不回来了。”

三奶奶说,她自己再多露面不行了,现在苏嫂、则丰、银英和工作队的人都活动得很厉害,再公开去找亚桂,引起怀疑反而坏事。

韦大娘把话说完了,三姐假表同情,带着试探的口气说:

“让梁正叫赵佩珍去盯着她。她要真是卖了我们,那就不客气!”这时,覃俊三狰狞的面目完全显现出来了。

“你当是谁?”三姐盯着韦大娘问,“福生他爹哪儿去了,怎么让你来看牛?”

“试一试吧。”三奶奶说。

“我当是谁呢,把我吓了一跳。”韦大娘避开对方的眼光说话。

“还打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一霎眼,苇叶里窜出个人头来。原来是覃俊三的小老婆三姐。她穿一件紫缎面的紧身小棉袄,外面套上一件蓝布的罩衣,下身穿一条宽腿的青色布料裤子,脚上是一双平底的宽边耳朵的凉鞋,头上包一块皇后牌的手巾,打扮得倒是精神,人的脸色却苍白得像张白纸,鬼鬼祟祟地,眼睛直盯着韦大娘。

“这几天,他们都串联,一个串一个。”

当她正捡着柴禾的时候,忽然有一个提心吊胆的声音轻轻地叫道:“亚桂!”她吃惊地回头看了看,见不到人,只见一株枫树旁边的芦苇在晃动,树林里一股阴森森的气氛叫她心口怦怦地跳,脸色吓得发白。

“干什么?”

韦大娘补完了衣服,站起来瞭望,数着牛只,然后把它们赶到树林里去。树林里,有的是枯枝、松果,都是很好的燃料,韦大娘把枯干的松枝捡到一个地方。打算晚上先拿回一部分,拿不完的,以后有空再来拿。

“就是要跟我们算账、申冤、报仇,要我们还给他们的田地、鱼塘和山林,一大堆。苏嫂这个母夜叉和则丰麻子闹得最厉害。”

这是不很高的山坡,四周都是一片宽阔的草坪,老乡们叫它做“将台”。在稍远一点的就是马鞍山的山脚,那是一带松林。只是,这时候草坪的青草还没有长出多少,牛群在那里吃了半晌,慢慢地转到山脚去了。

“苏民的事,也算到我名分上?”覃俊三自语道,随即抱着头去追寻他的回忆。

把牛都赶上了山坡,韦大娘就在山坡坐下来,开始缝补衣服。

“他们说是你给牵的线。”

这些日子来,能干活的牛都拿到田里使唤去了,各家送来给看的不多,只是一些没开犁的牛犊和残废的老牛。韦大娘等了一阵,再敲了敲竹梆,就把牛往山上赶去了。

“廷忠他,没有什么吧?”

福生点点头。

“现在还不见他怎样。”

韦大娘接过来一看,里头还有好些火柴。“原来是你拿的呀,叫我找了老半天。亚榕,以后再不许乱拿大人用的东西,听到没有?”

“只要他那边不肯揭,别的还好对付。”覃俊三不像刚才那样凶狠了,神色有些凄惶。

“唔。真的给我捉蟋蟀呵,给你火柴盒子!”福生把小袋里的火柴盒掏出来。

这时,后门传来了咚咚两响,停了停,又是咚咚两响。三奶奶屏住气听,脸上忽然露出喜悦,随即站了起来,凑到“老鬼”耳边轻轻地说:

“榕,听妈的话,你不能去。回家看门,不要同人家打架,妈给你捉一只大蟋蟀回来。”

“大炮!”

福生默默地扯着母亲的衣角,韦大娘抚慰着他:

“正好。瞌睡碰上枕头,去领他上来!”

韦大娘一早起来,把姑妈给拿来的粽粑煮了两只,另外煮了小半锅的红薯,让丈夫同小冯吃了好上地里去。自己孩子起床来,招呼他把东西吃了,才把没有吃完的红薯留个在锅里用锅盖盖着,叫福生晌午饿了就拿来吃。自己拿一只粽子和几个红薯,另外还拿了廷忠一件刚补过不久又破旧了的上衣和一些针线放在小篮子里,然后拿上竹梆,牵着那带崽的母牛来到村头敲着竹梆,等着人们把牛送出来。

三奶奶咳嗽两声,然后轻飘飘地拿着灯下楼梯去。

昨天晚上,村里看“牛轮”的上一家把竹梆交到廷忠家来,说今天该轮到他去看牛。廷忠同马殿邦换的牛工就是今天才有空,要同小冯去把剩下的玉米地种完它,看“牛轮”的事只好让大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