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病好些吧?”丁牧补充一句,表示真正关心的样子。黄怀白却顾不得什么礼貌不礼貌,索性不搭腔,继续徘徊起来。
“不堪设想!”黄怀白表现得很不高兴。
“喂,告诉你们一句话。”丁牧对全昭和杨眉说,声音很低,“老乡们问我,黄教授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们了,大家都笑得不得了。我很奇怪,为什么他们这样笑,他们说,‘怀’字在当地土话里的读音是‘水牛’,怀白就是‘白水牛’。白水牛是千百只牛中才有的一两只,很少见。老乡们都说,黄教授就是同他的名字一样,像个白水牛。跟大家不大一样。”
杨眉禁不住笑了起来。
“哈哈,你可是搜集到材料了。”杨眉拍着手叫道。
“黄教授,近来无恙否?”
“看你疯成这样子!”全昭善意地瞪了杨眉一眼。
黄怀白游魂似地走过他们这些人的身边来,本来不想插嘴的,丁牧却挑逗似地问了一声:
“全昭、杨眉来呀,我给你们画!”钱江冷站了起来,伸了伸腰喊。
“我现在不是‘三同’啦,你看!”丁牧把脚往前抬了抬,叫人看他的脚趾已露出鞋面外。
全昭和杨眉都跑到钱江冷身边看画去了。
“你别忘了你是同贫雇农‘三同’呢!”杨眉说。
全昭和杨眉回到村边时,遇见银英从圩场上的道上回来。她笑嘻嘻地对杨眉说:
丁牧对杨眉笑了笑:“好呀!四姐该请客啦,请吃鹅油酥,还是——”
“四姐你该请客了!”
“喏!”全昭以目光告诉了丁牧。
“什么事要我请客?”
“谁呀,谁是哥伦布?”
“准是好事呗!你看,信!好漂亮的信封呵,上面还印着花!”银英拿信摇晃,逗着杨眉。
“人家有重大发现,送情报去嘛。”全昭说。
杨眉表面表示不在乎,心头却扑通通地跳,急着想知道是谁来的信。银英逗了她半天才给了她。她拿到信一看,脸色马上冷淡下来,把信拆开,爱看不看地瞅了一眼就收起来了。全昭问是谁来的信。杨眉默默地把信交给了全昭。全昭看了看信封,又拿眼睛问杨眉:“可以看吗?”杨眉点了点头。全昭才把信瓤儿扯出来。那是王代宗写的这样两句话:
“你们还是飘浮呀,哪儿去啦?”丁牧洗完了脚,打了打鞋子上的尘土。
我们这里的木棉花开得正盛,长岭河边的木棉也开了花吧?你看怎样?不是挺美、挺壮丽的吗?
“不。我得回去了。”
“无聊!”杨眉骄傲地说。
“我可不喜欢画自己,你喜欢这背景的话,等会你来坐在这里,我给你画。”
“还有一封!”银英说。
全昭看了看钱江冷坐在石头上的姿态和她水中的倒影,看了看河边的竹子和芦苇,觉得是太美了。便轻轻地走到画家的身边说:“钱大姐你画什么呀?可惜这里没有多一个画家,我说,把你也画进画里去,那可美极了。”
“谁的?你这丫头。”杨眉眼睛一亮,含嗔地望着银英。
两人边说边走,不觉走到河边来了。丁牧同则丰去种玉米回来,出了汗,顺便在这里把汗衫脱下来洗了;钱江冷带着画板坐在露出水面的石头上,面对着河岸上盛开的木棉花画画;黄怀白拄着他那根龙骨手杖在河滩逡巡,手杖上新包上一截黄黑相间的“金包铁”蛇皮。是最近马仔打到的蛇,把皮剥来送给他的。他要带回北京去做纪念。
“可不是你的了,你看。”银英把信给全昭。
“什么?你总是把人往这边引,我才不想它呢。”
全昭不觉脸红了,把信接过来一看,收信人写的是苏嫂的名字,寄信人写的是“儿缄”。她失望地吁了口气:“你这鬼东西,倒会捉弄人哪!是苏嫂的信。她儿子来信了!”最后,全昭快慰地说。
“你别拿自己的心去度量人家吧!”全昭对杨眉笑着说。
“苏嫂儿子?他早先是抽壮丁出去的!”银英瞪着两只诧异的眼睛,接着就要求说:“你替她开开来看嘛!”
“她是个十八岁的姑娘,心乱得很。”
“人家的信怎么能乱开呀!”
“你自己都不开动脑筋,哪里会呢。银英不是很积极吗,你好好地抓住她嘛。”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苏嫂还不是要请你代看,她不认得字。”
“我总是不会同人谈这个那个的,你教教我吧!”
“那也得她同意才能开呀!”
“我想,苏嫂早上讲的话,一定有所指的,今晚要好好同她谈。”
“你们太认真了,我开。”
杨眉挺不自然地反问:“你也想的啥?”
“你为什么那样急呀?”全昭对银英笑了笑,“你还记得她的儿子吧?”
“杨眉,你想什么?”全昭用拳头突然捶了对方一下。
“怎么不记得?”
全昭同杨眉把罐头壳子给杜为人留下就往回走。路边都是细嫩的青草和绿叶,河边一大串原先是光秃秃的高大的木棉树,现在已经盛开着鲜红的花朵,把这一片田野点缀得十分热闹。杨眉看了看这样稀有的高大的花树,才懂得王代宗把自己比作木棉树的来由。“木棉树是不平凡呵!王代宗不害臊,他哪里配!”杨眉一边走一边想。
“怎么样?漂亮不?”
“好。要多加小心。前天晚上我同廷忠谈了一下,问小冯看他有什么反应。”杜为人向全昭吩咐了之后,就拿起镢头,到那些在暖和的阳光下进行着紧张劳动的群众中去了。
“什么漂亮,成天流两筒鼻涕,好野的小仔,我眼眉的疤疤就是叫他用石头给打破的。”
“回头告诉你吧!”全昭对她说,然后望着杜为人,“杜队长我们走了!”
“呵!那你们是老交情嘛。难怪你那么急着要看人家的信。这样吧,今晚你来苏嫂家,我们再同她一起看。”
“什么?”杨眉问:“要我做什么?”她撇开了马仔,向全昭和杜为人这边凑过来。
“反正我不定要知道。四姐,我们回吧!”银英说罢便拉着杨眉走了。
“先摸个底,如果受骗的人多而且是普遍的话,就不能不照顾多数人的觉悟问题。不能采取打击的办法,只能采取教育诱导,使大家懂得敌人的伎俩,让大家自己报出来,同敌人分家。总之,要做思想工作。今晚上我同老区再商量商量看。你们回去摸一摸。叫杨眉去做亚升母亲的工作!”
“杨眉,记得刚才杜队长吩咐的话呵!”全昭望着杨眉的背影喊道。
“那,怎么办?”全昭用单纯的眼光期待地看着杜为人。在她心目中,对方是最能解释实际生活疑难的老师。
苏新的来信,使得做母亲和老祖母的人喜出望外,真像从地里刨出了金子,从河里捞到了珍珠一样。老祖母乐得不知怎样好,一边听着全昭念信,一边抹着快乐的眼泪,还连声感恩地说:“还当上了志愿军,真是祖宗保佑啰。”
“是呵!可能是那么一个问题,‘吃人嘴短’。如果是上了敌人的当,拿了人家东西,他就不好挺起腰杆,出来揭发敌人了。”
晚间,老祖母特别给灯添上了油,拿棉花搓一条粗粗的捻子,把它点上了。叫全昭把信再给念一遍。这时候,母亲纳着鞋底,祖母就着灯光剥玉米。两人手上做着活计,心上却仔细地听信里所有的每一句话。信上说:他被拉壮丁出去后,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兵,十分受气,到一九四九年被解放军解放过来才过好了,还学了文化。一九五一年随志愿军到朝鲜抗美援朝,挂了彩,在医院里住了快一年,现在好了。组织上准许复员回乡参加生产,不久就可以回来了。还问亚婆身体好不。解放以后,土改了没有……
全昭把苏嫂说的话说了。
全昭把信又念完了,老祖母就说:
“她说了什么?”杜为人特别感兴趣地等待全昭讲。
“亚昭,你不知道,我们为什么那样高兴呀,哎,真像是人死了又活回来的一样呢,我们苏家就只这一根苗,没有了,香火就绝了的呀!”
“刚才在家时,苏嫂说了几句话,我看有点道理。”全昭想了一会儿,对杜为人说道。
当老祖母唠叨的时候,做母亲的人却伤心起来,偷偷地抹着眼泪,擤了擤鼻涕。
“你不信呀?”马仔反问一句,杨眉没有睬他。
一下子弄得全昭为难起来。老祖母接着说:
“谁说的?你胡扯。”杨眉说。
“亚昭,你不知道你嫂子为什么会那样难过,听我慢慢讲给你听吧!原来是这么冤枉的一回事呀。”
马仔说:“这东西能迷人:有的女人要制服她的丈夫,把它拿回去放在席子下面,让丈夫睡上,他就变成怕老婆的了。”
“我那老伴去世得早,”老祖母接说道,“才养了亚新他父亲一个人,他就得了绞肠痧,没法救,丢下我们,自己就去了。我一个寡妇,吃着鱼胆似的,含着苦水往肚里咽,熬过多少奔波苦楚的年月,才算把儿子拖带成人。苏民我这孩子,知道自己贫寒小户,受人欺负,从小就肯听母亲、老师的话,读书挺用功。当时,他舅父家还过得去,看我做姐姐的有为难,帮补一些,勉强把他送到县里的中学堂去。后来,他又考上了不用交费的师范学堂,到省里去了。
他们几个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杨眉摘下一朵细细的荞麦一样的花儿问马仔叫什么名字。马仔摇摇头,说是官话叫做什么他说不上来,土话的意思是“报时辰”,每天到中午就开。杨眉觉得挺新奇,看了又看。旁边有一株含羞草,马仔拉杨眉转过去看,他伸手一碰,草叶就像有知觉似的,慢慢缩瑟而低垂下来。杨眉十分惊异。
谁知省里有了什么人领了他,说是做了共产党,这是后来被抓走了才知道的。开初他回到乡里来,只是当的教员,教小孩,同周围的乡亲讲穷啰,富啰,有没有鬼神啰,该不该信风水八字啰,这样那样的新道理。有的人是不大爱听他的,可有的人把他的话当真起来,也同现在一样,闹了什么农民协会什么的。晚上还开夜学,叫年纪大、不认得字的人都去上学。则丰他们都是让他教过字的。赵三伯那时也最爱说爱闹的,一开大会他就扛大旗,领大伙上区上去游行。民国十六年(1927年)腊月,我把你这个大嫂也接过门来了。我老骨头奔波了一辈子,以为这一下可得透口气了。媳妇接过来,儿子又在跟前做事,往后就盼一个孙子了——”
“什么把柄呢?你们想了一下没有?”杜为人问。他自己仍然在考虑。
“妈,讲这些干吗?”苏嫂停下纳鞋的动作,望着婆婆说。不愿叫人触动这个伤口似的。
全昭说:“现在的一般群众都还不敢同地主分家,好像有什么把柄给人抓了的一样。”
“事情都过去了,说一说怕什么。不讲,工作同志哪里知道!”
“你们多去同亚升的母亲接近,好好做她的工作。”
“你讲得太啰嗦了,傅同志还有事情,哪有空来听。”
她俩默默地看着这位严格的队长,意思是说:“请你吩咐吧!”
“没有关系,妈,你说吧,往后怎样啦?”全昭聚精会神地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你们两人看谁做这个工作?”杜为人看了看全昭和杨眉。
“往后,”苏伯娘继续说,“往后可就坏了。谁晓得是什么灾星给招来的祸害呵!就在你大嫂过门来的第二年,刚立了春,雨水还未到,学校放年假,他到南宁去了几天,头天回来,第二天才吃过早饭,不知怎么回事,县里来了好几个当差的人,把这个屋通通给围住了。当时,我儿子知道是找他来的,看看没地方逃,就躲到床底下,叫媳妇故意装肚子痛,哼哼唧唧地叫唤。那些当差的,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好像谁偷了官家什么宝物似的,东抄西翻。我在旁边苦苦哀求他们说:‘各位老总,找什么呵,我们从来不敢拿个什么东西呀!’那些当差的粗里粗气地骂:‘我们要人,不要你东西!’我说:‘我家的人,在家的都在这儿了,不在家的就没有回来。’不知是我这话有了灵验,还是媳妇的哼哼唧唧叫他们烦了,他们果然退出大门口去了。我们都松了一大口气,真是谢天谢地呵,谁知道,一眨眼工夫,又回来了。这回是本村覃俊三团总带的头。他大声叫唤:‘搜。昨晚明明见他进村了的,飞到哪儿去啦?’当差的人又叮叮当当地上阁楼进谷仓,翻腾起来。一个当差的把我两手抓住,要绑了,大声喊道:‘你把儿子藏在哪里了,不交出来把你带走!’吼声还没落下,猛一声:‘你住手!我在这里!’我儿子他站出来了。炯炯的一对眼睛狠狠地盯着那个覃俊三。媳妇不哼了,当差的也愣了。那个覃俊三作了奸笑说:‘呵!你到底没有飞得出去!县长请你去一趟。’说完话给当差的使一个眼色,当差的过来把我儿子的两只手绑了。这样,人被带走了,再也没回来。过了三年,我们才到县城去把他的骨头捡了回来。哎,亚昭,是我身上的一块肉呵……”
大家都沉默下来。
苏伯娘讲到这里,像有块东西梗塞住她的喉咙一样,说不下去了。屋里一片寂静。油灯已经干下去,灯芯烧了一截了,全昭拿着发卡去挑起灯芯,灯又亮了一点。
“可不简单。”杜为人沉吟着。
“现在好了,可以翻过身来了。”全昭用充满同情的口气安慰和鼓励这两位曾经担负那么沉重的苦难的婆婆和母亲。
原来赵光甫也是个无田无地的穷户,老婆靠三天两头赶圩贩米赚回的脚力钱过日子;自己平素游手好闲,凭靠做牛贩的经纪人得点佣金过活。爱赌好吃,常常拖一身债。这回上山当土匪,多半是临解放前输给人家一笔款,人家天天追要。在家里待不下,狗急跳墙,不得不干。开头,他是和另外几个人——花心萝卜也在内,在附近山坳等国民党的败兵过路,他们就给人家搜身要钱,剥衣服。听说,有一次碰上一个做官的给他们抢了,得了好多两金子。……那次花心萝卜没有去,他就眼红起来,说是要向解放军告他。他害怕就上山了。
“后来,事情还没有完呢!”伯娘抹了抹眼睛又要说下去。
“你——”杜为人回头看是马仔,才放了心。顺便问他,赵光甫原先是一个什么人,平日是干什么的。
“妈,睡了吧,别说那些了!”苏嫂已经纳了大半只鞋底,觉得时候不早了。
“谁?”马仔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们身边来,突然插进来问。
“那么多年了,难得把话讲出来,我看亚昭同我们不见外,我就跟她说说,吐吐这口冤屈。”伯娘用手抹了抹快流出来的清鼻涕。
“这不是没有可能的。罐头顶新,看,肉渣还没洗净呢。”杜为人说。想了一下,接着又说:“参加暴乱那么些人都回来了,就是他们几个那样死心塌地干到底,为什么?我们不得不想一想。你们刚进村那天的三声枪响,现在还摸不到影子哩。最近这个村子又出现一张‘白头贴’,说是谁杀了工作队一个人,得大洋一百元。你看,敌人还在我们身边打转呢。”
“后来苏新生了下来,”接着她说,“算是苏家有了个传宗接代的了,我们婆媳就把他看做命根子那样地宝贝和保护着他,怕他又走他父亲那样的道路,索性书也不叫读,要他就守在跟前,知道耕田种地就行了。但是,到日本人第二次占了南宁的那年,覃俊三又当上了乡长,他抓壮丁,一方面,人家都逃的逃,躲的躲,抓不到多少,另一方面有的人给了他钱他又给免了。最后,要把苏新抓去顶数。原说是独子可以免兵役的,我们到区上走了几趟,哀求来哀求去,覃俊三简直就不给你上门见面,连夜把人用汽车拖走了。
“我想会不会是他们土匪在山上,有什么人给予接济?飞机空投,还是什么人给送去的?”全昭把亚升的父亲是什么人补充说了一些后,终于大胆地这样说。
“亚昭,你说这是前世的冤家不是?怎么两代人都是叫覃家给害得透不过气来呵!”
“我们就是因为搞不明白才来请示你嘛。”杨眉心直口快地说。
“妈,不是什么前世不前世,我们现在就要同这些坏人算账了。”全昭说。
“你们看是什么问题?”杜为人望了望她们,眼睛定定地盯着全昭,意思是要她回答。
“能行吗?”
杨眉把罐头的来历讲了一遍。
“行!”
“美国的牛肉罐头?”杜为人看后沉吟片刻。
“算账不算账,倒是不打紧了。只要亚新能回来,叫我吃白水也是甜呵!”
全昭和杨眉终于在劳动着的人里头找到了杜为人。她们请他到一边来,把罐头壳子给他看。
“他回来,也得把地主都推倒了才能有平安日子过呢。有地主在,好比田里有蚂蟥,总是要吸人血的。”全昭又说。
“你们两位找他什么事呀?不进来歇一会儿啦,你们杜队长可真是够忙的了。”老头叨咕着。
“可是,哪块水田没有蚂蟥呵!”
全昭和杨眉拿着罐头壳子到了岭尾村,找了好几个地方也没见到杜为人。她们就到磨坊去问丁桂,老头说,见他和马仔扛着铁铲同老乡们一起到山脚那边修车道去了。那边车道坡陡,雨水一来,道上很滑,牛车不好上,挺碍事。
“大家把它灭了就没有了!”全昭说。
“你去吧,请杜队长想个法儿吧,我们的人,脑筋真是跟半年不下雨的地一样的,你拿镢头刨也刨不开。”
“能灭得了吗?”伯娘带着怀疑的口气问。
“我们找杜队长去!”全昭果决地对杨眉说了,然后转向苏嫂说,“苏嫂,我去岭尾一趟。”
这一夜,全昭同苏嫂睡在床上,老睡不着。苏嫂为婆婆勾起的悲伤和仇恨、儿子快要回来、骨肉即将团聚的欢乐等复杂的心情交织在一起;全昭为老祖母所叙述的故事,脑子里留下了旧社会残酷黑暗的魔影,不觉燃起如焚的愤怒。
她把最后几只芋头切了,从床底下拉出箩筐来装上。
“苏嫂,你应该报仇呵!”全昭知道身边的苏嫂没有睡着,爽直地说了。
“那一定是大人教的。大人都不肯讲,小孩哪敢讲呵。现在大伙都像十冬腊月藏在洞里冬眠的蚺蛇没听到雷响,都在装死。有的人还给财主佬的一点半点小便宜糊住了嘴,谁敢说呀!”苏嫂不高兴地说。
“我一个孤苦伶仃的人,叫我怎么报仇呀?同我们这样受冤枉的还多呢,谁敢哼气呀!”
“有,”杨眉抢着说,“我问他了。问起他的爸爸,他就不肯讲。”
“事情总有个领先带头的,先有人肯干了,旁人也就会跟着来的。”
“他有母亲吧?”全昭问。
“你说怎么个干法?”
“是呀,他——”杨眉应着,正要问什么,苏嫂接着就说:“他是赵光甫的仔。他爹跟人上山做土匪,现在还没见回来。”
“把你们受冤枉的事,把被抢占的田地、房屋的账,统统都讲出来,算清楚,要地主恶霸都还回来。你知道村里哪些人是受害最深,吃苦最重吧?”
“四姐,你说的是亚升呀?”苏嫂抬起头来看了看,然后朝着杨眉问。
“这,谁不知道。”
全昭反复地看了看,不开腔。
“你去同他们都讲讲好吗?大家都愿讲出来,敢同地主算账,力量就大了。”全昭说。
“奇怪,这地方哪来这种玩意?而且挺新,才开了不久。”杨眉说。
苏嫂说:“各人有各人的想头,很难得齐心。有的人就是胆小怕事,不敢说;有的人就是世故,‘凡事留一线,他日好相见’,不肯抓破脸,不愿说;有的人得了人家小便宜,嘴巴被糊住了,不肯说。要大伙一起干还不容易。”全昭告诉她,像吃香蕉似的,拣软的先吃。找人也是先找容易说得动的人去谈。
杨眉说,她是跟亚升拿来的,他要拿它去装蟋蟀,杨眉拿雪花膏的瓶子同他换了,另外还给了他几块糖。
苏嫂说了说廷忠的身世,认为他也是最受冤屈的了。“但是,”她说,“廷忠这个人太老实,怕出头。她老婆是覃家的丫头,近来人家见她在覃家后门出入,手上总拿点东西。可能是覃家给了她什么,把廷忠的腿也扯住了。”
“哪里捡到的?”全昭问。
“你去同他说说吧!”全昭说。
两人坐到床边来,仔细注视上面的外文。
“同他说可以是可以。就是韦大娘这个人挺小气,跟她老公说句话,都怕沾了他的人似的。”苏嫂很动感情地说。
“你看!”杨眉把空的罐头壳子给了全昭。
“主要是我们要推倒地主报仇要紧。自己人的关系,一就一,二就二,站正不怕影儿歪,管她什么。”
全昭拿眼睛瞟了苏嫂一下,说:“没有关系,你说吧。”
“说是这样说,人家可不同你这样看呵!”苏嫂感叹地说道。
一天,全昭同苏嫂正在把长芽的芋头切成小块,再和上草木灰,准备做种子。杨眉兴冲冲地跑了来,一手把全昭扯起,全昭愕然地盯着她。她不作声,演哑剧似的,举了她手上拿的新的罐头壳子。
“你们还谈呀!都快鸡叫了。明天还得去把那点芋头种下去呢。”苏伯娘翻了个身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