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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章

杜为人从磨坊出来,就打小河上垒起的石墩走过河去,穿过一片竹林才走到岭尾村头。村头现在正走来一个既像绅士又像商店老板的人。他穿着咖啡色华达呢的中式上衣,下身是西装裤;脚上是一双礼服呢的圆口便鞋,头上戴的是一顶深灰色的呢帽子,胖胖的圆脸上布满了忧郁的神色。他抬起头正碰着杜为人炯炯的目光,愣了一下,但立即装笑脸说:“新到的工作同志吧,回头请到敝舍坐,兄弟正要到区上去给首长说个话,失陪,失陪,回头见,回头见!”

“不过,杜同志!我说的话,你可别说是我讲的呵!反正你在这多待几天,慢慢就都品得出来了。是马就充不了麒麟,是不是?”

杜为人点了点头,轻轻地应了一句:“回头见!”让这人走过以后,才再回头去看他的背影,他手上还拿一把透明的塑料把子的雨伞。“他可能就是何其多了。”杜为人想。转过头来,梁正已经站在他面前。他一身收拾得很整齐,一套蓝色斜纹布的中山装,一双球鞋,小口袋还插着支水笔。他说,今年他领大家闹醒狮队,今晚要到麻子畲去给土改团和区府拜年,现在,先去接个头。

他一边吸烟,一边沉思。一会儿,他才担心地低声说:

“你是新来的杜队长吧?”梁正说完他自己的事,问。

“好人是有,都没出头呢。就同这时辰一样,种子还在土里,没长芽呢!你吸烟吧?”老头从床头拿起用细细的竹子做的烟斗,装上烟叶,点上火吸起来。

杜为人盯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照你看,都没个好的啦?”杜为人含笑地说道。

“那,我叫别人去跑一趟吧!你来了,又是一年一次的大节,我们不在家多不好呵!”

“什么赏也没得呵,倒是有的好心人给留下一斤两斤糯米,我一个老头拿来也没法弄,煮糖粥又没得糖,包粽粑没叶子。从前给地主干,年三十晚,就是冷饭剩菜,也还给吃一顿呢,现在给农会干,以为给自己人办事总好一点吧,谁知道连剩菜冷饭也见不到影。他们几个,我算是看透了,肚里装多少屎都瞒不了我。苏绍昌嘛,是个不敢占人家便宜,也不给旁人半点方便的人,害人,他做不了,帮人,他也不干。梁正呢,是个‘旱天雷’、车大炮家伙,坏事做得出,好事做不了。赵佩珍,是个骚货,谁都跟。”

“不用,不用,你办你的事去吧,前面那个人是——”

“你老人家过年,农会不给一点打赏呀?”杜为人看见放在屋角的小锅和碗筷上都蒙着一层灰,好像几天没有开锅的一样,墙上挂着一株小小的包心菜。

“呵!前面那个是何局长——呵,那是他从前的官名,叫惯了。他就是其多三叔,一向都在省里做事,临解放才告老归田。他,同他的堂兄弟何其仁那个死鬼可不一样,人家见过世面,开明。我们工作队才一到村,就把田地房屋的文书契据全都献出来了。”

“你说的农会几个人吧?他们,唔,同志们来了,会慢慢看得见。”老头讲到这里就把话煞住,不肯往下说了。

“好吧,你有事忙去吧,我自己会走。”

“现在村里办事的几个干部还得力吧?”杜为人把话题转了一下。

“我不忙。里头的狗好厉害,我陪你走走。”

接着老头同杜为人讲起乡里的事。解放前,这个乡的大小事情,不是岭尾的何家就是长岭的覃家讲了算。不管什么,只要这两家老爷讲了话,就同铁钉钉到木板上,别人谁也不能动了。况且两家人又是世代联系,何家有人在外做官,覃家在乡里是大财主,互相包庇,实际上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有钱,白的也能把它说成黑的。解放后,何其仁自己找死,去当了什么土匪司令,叫解放军追到山里打死了。长岭的覃家会看风转舵,表面上表示拥护政府,现在倒没事。

杜为人严肃地盯着他,不作声。

“同一个祖宗,可不同一个娘胎。”丁桂答。

“我们村里的人,见的世面少,都怕生,你要问他们什么,真像要撬开牛嘴一样的。要了解什么事问我们好了。这两天工作同志住在各人家里,他们都摸不着同志们的底,鸡鸭关在一个笼,说不到一块……”梁正跟在后头叨咕。

“何其多跟何其仁是弟兄俩吧?”杜为人问。

杜为人让他自己讲,不搭腔。心想:“这地方可不简单!”

老头叫丁桂,是个无儿无女又无家的人,原先是个拉大锯解木板的木工,经年在外地替人家解板,年岁大了才在村里定居下来。这些年来他就守着这个磨坊。磨坊原先是一个姓梁的富农和地主何其仁两家共同开的。后来姓梁的因为赌输了钱,才把自己那一份顶给了何其仁。解放后,何其仁因参加土匪暴乱,被政府给镇压了,这磨坊也被没收归农会管理,作为全村的公共财产。主人换了,丁桂的工作却仍然不变。

这时,区振民同老乡们一块起塘泥,把鞋子也脱了,两脚尽是泥巴,两只裤管挽到膝盖,挑着沉甸甸的一大担,一脚高一脚低地跟着老乡们竞走。

“你这位同志贵姓呀?是年前就来的工作同志吗?”老头见杜为人坐上他床边,翻看账本,不觉高兴地问道。

“老区,加油呵!”杜为人叫了一声,区振民抬了抬头,也高兴地喊道:“杜队长你来啦!”

床上的人被脚步声惊醒过来,掀开被子,见是一位客人,急忙坐起来,揉揉眼睛。这是个老头,看样子是六十上下的人了,白花花的头发,干瘪的脸,留着几根胡须,收拾得还利索。他起床来,把破被子往墙边推进去,让出床沿来请客人坐。

区振民把担子放下,躲到一边,让老乡们走过。他看了看跟在杜为人后面的梁正,然后同杜为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杜为人渡过了小河,沿着河岸走,到了河边的一间用石头砌成的小磨坊旁边,他停了下来,看了看,然后弯着腰走进磨坊里去。磨坊中间的石滚,死了一样,停着不动了;石槽里扫得干干净净,乌黑的石头光滑发亮;墙壁上封满了米糠,小窗口下安着一张小床,当做垫子的稻草露在席子外面。床上躺着一个人,被子又破又短,尽管他是蜷着身,两只脚还是没有盖住。床头放着又小又窄的板桌,上面搁着一盏方形的小风灯,一只陈旧的算盘,墙上插着一杆没有笔套的毛笔,旁边还有一本用纱纸订起来的账簿。床下一个破瓦盆,火炭早已熄灭了,一个黑猫在上面睡觉。此外,从横梁上吊下来一条长长的绳子,上面挂着一只鸟笼,笼里养着一只画眉鸟。

“晚上再谈吧。”杜为人对他说。

田野上,这时有一部分人在田垄间耕犁土地,一部分人在田塍上送粪运肥。另外有一部分人到邻村去走亲戚,她们挽着小篮,担着雨伞,抱着绣花的鞋子,有的还骑着马,在村道上断断续续地出现。爆竹声和耍狮子的锣鼓声,从村里传到村外,年节的气氛弥漫了大小村庄。

区振民点点头,弯下腰,用毛巾垫着肩头,又挑起担子来。马上想起什么,回过头去叫了杜为人一声:

那是头场春雨过后的早晨。湿润的土地在明丽的阳光下飘散着一层薄薄的烟雾。果园里的梅花正在盛开,竹子开始茁长出青青的新叶。春风轻柔地抚摸着人们的脸庞,妇女们把包头巾除下了,展示着光洁的面颜、乌黑的辫子或用心扎起来的发髻。

“你看李金秀去吧。”

工作队除了张文调到团部外,还有王代宗调到第二中队,黄怀白从岭尾调到长岭,留在中队部做秘书工作,同钱江冷一起,因为照顾他们的身体健康条件没有让他们到农户去“三同”。其他的人都分头到贫雇农家去落户。全昭去做了苏伯娘的干女儿;冯辛伯到廷忠家;徐图和丁牧两人是农则丰家的客人;杨眉则同银英家认了姐妹。杜为人照顾全队工作,有时着重抓小冯那一个点。岭尾村那边仍然是区振民负责,把李金秀调过去,帮助赵佩珍做妇女工作。杜为人把干部这样安排下去以后,抽了个空到岭尾村去了一趟。

“区队长,你挑得太多了吧!开头挑少点,慢慢来!”一个老乡在他后面说。

苏伯娘说,等大家吃完了,她收回包粽子的叶子就走了。

杜为人摆脱了梁正,一个人在赵佩珍家找见了李金秀。她在小院里正在帮赵佩珍往竹竿上晾浆过的棉纱。太阳挺暖和,把她圆胖的脸颊晒得红红的,额前微微沁出小汗珠,精神挺愉快。

“你们哪有空的工夫啊!”

“金秀同志,‘三同’得怎么啦?”杜为人叫了她一声。

“有空就去!”

她猛然回过头来,看见是杜队长,高兴得不得了,才伸出手来立刻又收回去了。“我的手好湿。杜队长什么时候过来的?”

“对啰,你要做我的女儿还怕没工夫说话吗?什么时候去呢?”

赵佩珍请客人进屋坐,杜为人不肯,她就把凳子和一张竹桌子搬到院子里来,然后又拿了茶壶、茶碗和一茶盘的米花糖出来,殷勤地一定要客人尝尝她亲手做的米花糖。接着就夸奖李金秀如何伶俐能干,“谁要是娶了这姑娘,真是——”赵佩珍正叨咕,李金秀不禁脸红起来,马上说:“赵嫂,你别说啦,我就不爱听你说这个话。”

全昭她们本想引她讲下去,杜为人却拦住说:“再找时间谈吧。”

“哎哟,山歌唱的,‘哪匹布不经剪子裁,谁个姑娘不出嫁’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赵佩珍津津有味地说下去。

“哎!说来话长啦!”

“工作同志来,打扰了大家了吧?”杜为人把话岔开,喝着米花糖泡的茶。

大家都在期待回答。

“哪里话,请都请不来呢。”赵佩珍言不由衷地说。

“孙子在哪儿?很远的地方吗?”全昭问,望了望大家。

李金秀和杜为人互相看了看。

苏伯娘回头看了看这讨人喜欢的姑娘,笑着说:“哟,我有这么个仙子一样的女儿,自己也变年轻了。可你要做我的女儿就得听我讲话……你为什么不吃呀?大家吃嘛,家里还有。我们家没有小孩,就是两个大人,不爱吃这东西。吃多了,人软绵绵的,干活没来劲头。我孙子他小时就爱吃粽子,每年春节都特意为他多包几只,现在,年也过了,人不见回。这东西放久了发酸,你们给我都吃了吧。孙子回来吃别的也一样。人长大了,不定还喜欢小孩时候爱吃的东西了。”

“你们多喝点吧!还有。”

“伯娘,我认你做妈妈吧!”全昭马上接过来说。

两人只顾喝米花糖茶,都不作声。

“不是嫌弃,我们人多,怕打扰你老人家,不敢去。以后一定要去的。”杜为人怕苏伯娘耳朵不灵,大声地说话。

“说实在的,”停了一会儿,赵佩珍又说,“工作同志都是为我们穷人翻身来的。前回我们对张队长那样,可是千不该万不该呀!真是糊涂极了,他划错了阶级,慢慢再改嘛,是不是?哎!就是我们小地方的人,心眼窄。”

张文走的那天早上,苏伯娘特意送来两包米花糖,两只热气腾腾的大粽子,说是原来要请同志们去她家吃的,大家不赏脸,憋着她挺不自在,趁着老张还没走,一定要大家尝尝。一边说,一边就解开粽子。

“这地方到外面去做官的人还不少哩!”杜为人点了她一下。

土改工作团自从开了那次全体干部大会以后,干部作了一番调整,杜为人调来长岭乡接替张文的职务;张文调回团部做巡视员。在他走之前,大家给他提了意见。开头,他的思想转不过弯来,在一次会上,他说:“请愿的事明明是敌人的阴谋嘛,怎么是我工作中的错误呢?什么主观啦,包办代替啦,那么多帽子,我脑袋戴不下。你随便去问哪一个老百姓,谁都没有二话。谁不说:‘工作同志说什么就什么吧!’你看,群众怎样对待我们工作队?这不说明工作队在群众中生了根吗?”张文说得那样认真,使大家不由失声而笑。杜为人耐心地同他谈了两天,他才勉强地把同志们的意见接受下来。但是,仍然坚信自己是一心为工作的。最后,要走的时候,对自己急躁骂人的态度在群众的会上作了检讨。大部分群众都非常感动,有的老婆婆还淌了眼泪。都说只有共产党、人民政府的干部才能这样,旧时当官的,哪有向老百姓认错的呢?

“有多少呀!唔,张队长现在到什么新位置了吧?”

穷苦人家,过了年初一,第二天必须得脱下他们难得穿上的鞋子,打着赤脚,或者到村边去砍下竹子来编粪箕,或者修整农具,或者搓麻打绳,开始谋虑一年的生计了。他们日夜地等待着春雷,祈求着春雨。只要雨水一来,他们就刻不容缓地又同湿润的土地接触,点玉米,播谷种,送粪,起塘泥……一年的忙碌又开始了。

杜为人支吾了两句以后,看了看李金秀,李金秀会意地说:

年初一过后,从初二到元宵,都是寻访亲友的日子。那些去年结婚还没见过老丈人、丈母娘的新姑爷,就在这节日当中,带着礼品到丈人家拜年认亲,住下三五天。走时,丈人家给送米花糖、年粽、糍粑,让姑爷拿回去转送给亲戚。有钱人家送的粽子,多到一百八十的,糍粑有八百一千的,以显示阔绰,为姑娘争面子。“不落夫家”的已婚姑娘,每年这个时候也回婆家住上几天。有的住到元宵以后才走,有的年三十晚上回去过完团年,年初一待一天,年初二又回娘家了。这些“不落夫家”的人,是基于这样一种观念的:她们认为这是妇女们一辈子当中最宝贵、最自由,但是又是最短促的时光,既摆脱小姑娘时代受父母严厉管教的束缚,又暂时的没有家室儿女的拖累;如果不趁着这个时机来享受,等到有了孩子,做了母亲,就是脖子套上了辕轭,只得在人生的长途作悠长而无止境的沉重的跋涉了。这其间也有某些已嫁的姑娘会遇到她自己选中的意中人,而终于解除了原来的婚姻,不再回婆家去的。这种“不落夫家”的风俗,也不是到处都一样,一个县,甚至在一个区乡,都不是处处相同,人人一样。正如过年节,没有钱的穷户是一种过法,有钱的人家又是另一番天地。

“我同杜队长出去走走,认识认识路。”

多少年来人们都认为每年这一天,关系着一年的祸福,谁也不准讲句不吉祥的话。讨债的也不能上门来了,有多少愁苦,都暂时把它放在一边。大家见面互相作揖,你来我去地说“恭喜发财”、“大家发财”。当然,实在排遣不了愁苦的人,只好躲在家里守着火盆,或者干脆睡大觉,消度他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唯一安逸自在的一天。

李金秀同杜为人一边走一边谈。杜为人问她,对这位妇女主任怎么估计。“我看她不像个正经的劳动妇女,讲话总是有口无心的。”

年初一那天,鸡叫头遍的时候,每户人家都抢先放起迎接财神的“礼炮”。老乡们迷信:谁家的爆竹先响,财神就先光临谁家。得到财神光临的,今年就会添丁发财。人们熬夜守岁,就是为的抢先放第一声爆竹。放完爆竹,接着就给天地君亲师的神位上香、上供品、点神灯,点起龙凤的大蜡烛。供品里头,有年三十晚准备好的三牲,有粽子、糕点,有金黄色的橘子和柚子,满满地摆了一桌。孩子们被领到堂屋来,跟大人一起,向祖宗、神明叩头膜拜,祈求保佑:年少的希望长命富贵,大人祈求五谷丰登……一会儿,天刚蒙蒙亮,做家长的人穿着一身新衣裳,照着今年历书讲的吉利的方向走出村外去,迎接新的财神。在神树或寺庙拜了拜,折下竹子或桃子树的小枝子带回家来,插在门口那个做装香用的小竹筒上;妇女们挑着一对贴上表示吉利的小红纸的水桶,到河边挑回第一担水,水桶上覆盖一束树叶,表示把一年的吉利都挑到家来了。

“要警惕,不能叫人当做丫头使唤。我们一方面要为人民服务,另一方面在服务当中又要包含提高、教育群众,引导群众跟党的路线走,向革命的目标前进。不能为服务而服务。再说,服务对象,要做阶级分析,对人要加小心观察,可别给米花糖糊了嘴啊,哈哈!”

除夕那天,人们都在家里,有的磨刀、洗锅,准备宰鸡杀鸭,有的换新春联、门神和春牛图。小孩们开始放起零零落落的爆竹。

“杜队长,你真是会讲笑话。要不是陪着你,我才不吃她的呢!”李金秀可是认真起来,脸又红了。

这地方的风俗,春节三五天工夫,村里人都不上山下地了,男女老少在家里收拾。腊月二十三,把灶王爷送上天以后,就到村边去折回带叶子的龙眼树或榕树的枝条来,绑在长长的竹竿上,扎成一个又高又大的“掸子”,把屋里上下左右进行一年一度的大扫除,意思是要把不吉利的灰尘统统打扫干净,迎接随着新年而来的新灶君和新财神。除夕的前一天,家家户户都掘回观音土来修补火灶;到河边去取回河沙,给香炉换新炉灰,准备新年上香点蜡。妇女们有的忙着爆米花做米花糖;有的忙着磨绿豆粉、割肥肉、剥板栗、泡糯米,用来包枕头大的粽子;有的忙着蒸年糕,准备供神、待客和送礼。